第10章神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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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锦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青石板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沸反盈天,可细君催大堂内却寂静无比,林四年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林四年手里还捏着针,尧典正捏住他半边脸时,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针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可是连喊疼都不敢喊,哼都没敢哼一声——

    尧典正没怎么用力捏,可是林四年能够感觉到,自己一边脸颊上的肉都已经变形了,但是他无法想象,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被别人捏过脸,也许时候被妈妈捏过吧,但是已经没有印象了。

    都这么大了,还被人捏脸,这样被人“挟制”,丢脸,太丢脸了,没尊严,太没尊严了。

    林四年是谁啊,锦里一霸,虽然是他自封的吧,但绝不能忍受这么被人捏脸!

    可是林四年就是没反抗,他感觉到尧典正的手冰冰凉凉的,接触到脸颊,很舒服。

    他好奇,怎么尧典正捏个人,都能捏得这么温柔,再配合着尧典正的那句话,张开弧度很的双唇,因为嘴唇张合而时而可见的白净牙齿,还有脸上一直挂着的淡淡笑容……

    林四年居然一点都不排斥,就那么木在那,甚至希望时光暂停。

    林四年安慰自己: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排斥,而是他都快要死了,我总不能这么绝情吧。

    尧典正兴许是发现自己捏了个毫无反应的木头人的脸,很快就放开了,笑着不话,捣鼓自己手里的东西。

    随着尧典正放开手,林四年才回过神来,同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反应,他妈的比被人捏了脸还丢脸!

    他想掩饰自己刚刚的不知所措和发愣,语无伦次地:“你、你从医院回来吗?”

    尧典正笑着抬头:“你怎么知道?”

    一招错招招错……总不能“我那天看到你从肿瘤科化验室出来,我知道你活不久了,所以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肯定是去医院了”

    ……绝对不能这么。

    林四年只能愣着,尧典正只能把话茬接上,“六点多了,该到下班时间了。”

    还自己上班……还在骗人骗己,你把去阴曹地府串门当做上下班卡吗?

    林四年心中悲恸,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尧典正上半句话——六点多了。

    “六点多了?”林四年现在才觉得大腿上刚刚被针尖戳的那一下痛得要命,然而来不及去消毒处理了,他朝门口看了一眼,幸好林十一还没有回来,然后着急忙慌地把刺绣往柜子里塞,上了锁,然后把钥匙藏进了自己书包里,这才安心。

    尧典正就在一旁笑,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兄妹俩唱的是哪出戏。

    时间正好,林四年刚把刺绣和工具藏起来锁好,林十一就回来了,脏辫儿有些散乱,整个人看起来很累,没和林四年招呼,拖着疲惫的身体直接进了自己房间。

    路过大厅时,林四年发现林十一膝盖上又带伤了,血迹斑斑的,嫩肉就那么翻着皮露在外面。

    腿上,从膝盖往下,整双腿前侧都是疤,像是结了好多年了。

    尧典正显然也看见了,眉心蹙了起来,但他没轻举妄动,发现林四年的表情毫无波动,直到林十一进了屋甩上了门,自己才带着疑惑注视着林四年。

    林四年望着林十一房间门的方向,大声骂:“现在回来连声招呼也不了,要上天了,翅膀硬了!”

    然而他只是这样骂,最终还是站了起来,一边朝林十一的房间走一边和尧典正解释:“喜欢街舞,给她报了个班,不喜欢戴护具,一周上一次课,上一次膝盖烂一次。”

    完,林四年也走到了房间门口,十分粗鲁地敲门:“林十一!出来!你膝盖不要了?”

    林十一的声音也十分粗鲁:“不要你管!”

    放到一般的家长身上,这时候门外就该哭天抢地了,些“不要我管?我不管你谁管你?”或者“你以为我想管你?我是你哥?我管你是害了你吗?我是为了你好!”

    然而林四年不是哭天抢地的家长,林十一不要他管,当真也就不管了。他又走到大堂,开了灯,开始往书包里往外掏书本——做了一整天的刺绣,该看看书了。

    尧典正看出来了兄妹俩之间的剑拔弩张,尽管他不知道原因,他在这住了几天,是觉得林四年对妹妹话的语气凶了点,但妹妹的确也叛逆了些。

    他放心不下,声:“要不我进去看看吧,至少给她用碘伏消消毒。”

    林四年也十分疲惫的样子,垂着眼皮翻书:“不用管她,她肯定在房间备消毒的了,不会等死,她没那么傻。”

    林四年都这么了,做外人的不好再什么,当下气氛也不适合在细君催久待,而且看林四年的样子,应该是要写作业了,不好再扰。

    于是尧典正站起来,正朝后院走,还没走出去,林四年叫住了尧典正:“哎!你早点睡啊,明天还要早起。”

    尧典正回过头,完全忘了自己还答应了周天和林四年去大熊猫繁育基地的话,原来林四年是当真的,他以为只是中国人传统的“改天请你吃饭”这样的体面话呢。

    “真的要去?”尧典正问。

    “当然去啊!”林四年着哈欠,解释:“你不用管我,我再看会儿书也睡了,明天六点半出发,别起晚了啊。”

    林四年这么着,心中因为“林氏刺绣”带来的阴霾散了许多,因为他发觉自己现在正在做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明明自己已经这么累了,还要带一个将死之人去大熊猫繁育基地,帮他实现看一次活的大熊猫的愿望,不够有意义吗?

    尧典正笑着看着林四年一边着哈欠,问:“周六还看书看这么晚?”

    林四年苦着一张脸,烦躁地用手撑着额头:“考试,每周都考,我要是掉出年级前四我就死定了。”

    于是尧典正也顾不上担心林四年觉得累,只好善意提醒一句:“你也别看太晚,眼睛受不了,早点睡。”

    “嗯……”林四年闷着声音回答,眼睛盯着书本,书本上的字全成了幻影。

    他又走神了,他几乎每天两点一线,生活就围着林十一转,再加上拉姆和南瓜吧,都是被他视为亲人的人,可是没有对他过“早点睡”之类的话。

    倒不是拉姆和南瓜不待见他,只是林四年粗暴惯了,身边的人也一贯粗暴,连叫林四年吃饭,叫法可能都是“林四年吃饭了!不吃我倒了喂狗了!”

    毫无温柔可言!

    尧典正才住来几天啊,已经和林四年过两次“早点睡”了,林四年整个人傻掉。

    就这么傻着,看了一晚上的书,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林四年想:浪费光阴!还不如听他的话,早点睡。

    可是周公偏偏不遂人意,林四年不知道失的是哪门子的眠,活生生到凌两三点才沉沉睡去。

    多亏是人年轻啊,一个闹钟就能叫得醒,还能精神振奋地和林十一吵一顿架再出门,连早饭都没吃。

    周末的大早,公交地铁都不堵,一个时出头两人就到了大熊猫繁衍基地,票是林四年前两天在网上预订好了的,他当时向尧典正要身份证号,专门仔细看了一眼,才二十九……天妒英才。

    林四年只要一想到尧典正身份证上显示出生年月的那一串数字、那张意气风发的证件照,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然而尧典正却没事人一样,慢慢地在围栏外踱来踱去,看着大熊猫排成一排排喝早餐奶,看着满身泥巴的大熊猫抱着饲养员的大腿不撒爪子,还看大熊猫自己剥竹笋吃,能聚精会神看半个时不挪地儿……

    林四年可没有这么好的耐心,看着尧典正还在看“吃播”直播徒手剥笋,他嘴巴痒得很,走上去和尧典正了个招呼,走去了休息区。

    基地内禁烟,林四年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咬在嘴边,不敢点火。

    他烟瘾也没有大到非得咬根烟闻点味道的地步,只是四川话里有一句俗语: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一大早的右眼皮就开始跳,一直没停过,他心烦。

    再加上尧典正一直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他又莫名地心疼……

    总之就是情绪不好,他有个坏习惯,情绪悲喜到极端时,喜欢来两根烟,别人吞的是云吐的是雾,他吞的是牙吐的是血。

    现在烟是抽不了,但是姿势要到位,他又是个怪人,别人抽烟,要么浪荡要么优雅,姿态放松表情惬意,他呢,腰杆挺得老直,保持着立定姿势,仿佛抽的不是烟,而是一杆枪。

    林四年就那么昂首挺胸地站在那,烟嘴被嘴唇上的水分浸湿,看起来整根烟都要点不燃了。

    心烦,右眼皮还在跳。

    思绪还在飘着,尧典正远远地走了过来,瞥了一眼林四年嘴边的烟,轻柔却不容反抗地把烟从林四年嘴里摘了下来,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林四年扭头看怪物似的看着尧典正,不懂尧典正怎么想的。

    他想:你都没多少日子了,还来管我?我又没真点火。

    尧典正正面迎上林四年的眼神,笑着:“走了,出去了。”

    这就走了?

    林四年诧异,他没什么耐心,但是好歹是自己邀请别人来的,如果因为自己兴致缺缺而让尧典正不得尽兴,那也怪不好意思的。

    “再玩一会儿?你还有好多个区都没去呢。”

    尧典正粲然笑了一下,转身慢慢往前走,声音悠扬,竟然盖过了不远处饲养员对着大熊猫撕心裂肺的呼唤声。

    尧典正:“出去吃个早饭先,看见大熊猫吃竹子,把我给看饿了。”

    林四年心中懊恼,自己没吃早饭,而且对大熊猫不是那么感兴趣,全被尧典正看出来了。

    他有点自责:他自诩是个热心肠,然而也只是“自诩”,每每想要做点好事,脸上的表情却总会出卖他,生生把一个热心肠变成一个铁石心肠。

    面冷心热的林四年跟上去,没等赶上尧典正,手机响了起来。

    尧典正听到了铃声,非常善解人意地停了脚,静静地等林四年。

    林四年的右眼皮已经不知不觉停止急跳了,似乎连眼皮也在屏气凝神听电话。

    “喂?找我什么事啊?”林四年着哈欠问。

    电话那边带着哭腔:“林四年……血库没有血了。”

    林四年的神色没有太大变化,语速很快却镇定地问:“一袋都没有了吗?要全血还是血板?”

    那边:“血板,血库还有一些,不多,没有补给,血库不给调。”

    话音未落,林四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不着急,我马上来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