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前锋路
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记忆却几乎越是深刻。
五月,成都的初夏,本来应该聒噪的蝉鸣都吓停了,拉姆受了邻居林孚夫妇的托付,在社区允许出门之后赶去学校接正在上学二年级的林四年,然后再去托儿所接林十一。
林四年生在九月初,本来正常上学就比大部分孩子大,之前又因为身体原因推迟上的学,这样一来,他就是班上年龄最大身高最高的孩子了。
拉姆赶到学校时,林四年像个大人一样,正在操场和老师一起安慰班上的同学。
他看到拉姆时,很兴奋地跑过去拉拉姆的衣袖,“阿奶!我们今天下午不上课,所有同学都在操场玩!老师明天可能也不用上课了,地震也太好玩了!”
拉姆脸色一下就变了,手一挥,巴掌一落,林四年脸上多出来五条手指印以及一条血痕——拉姆手掌里的硬茧划出来的。
一巴掌不够,刚刚那巴掌是自己生气的,还要替林孚夫妇,老师磕磕绊绊赶过来把林四年拉开了。
老师哭着拍林四年的肩膀,告诉他,不仅仅是他们学校停课了,西南地区的学校几乎都停课了,还有好多朋友,没有了爸爸妈妈。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他和妹妹,也是那些朋友其中的两个。
拉姆一路上都没和林四年话,只是牵着他的手,去托儿所接林十一,近道封路,拉姆拦了一辆出租,出租开得很慢,司机的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红红的,怎么也看不清路。
路上行人寥寥,都低着头,行色匆匆。
林四年把视线转回车内,听到车内因为信号不好而断断续续的广播:据国家地震台网重新核定,北京时间5月12日14时28分,在四川汶川县发生的地震震级为7.8级……
林四年直到那时才感到有些沉重,因为地震,好像所有人都不会笑了。
回到家,拉姆没有住在自己家,而是把自己的日用品搬了一些过来,和林十一坐在一起。
趁着爸爸不在家,林四年迫不及待地开了电视,熟练地调到了少儿频道,可是少儿频道今天居然没有播放动画片,而是新闻!
林四年最讨厌看新闻联播了,每当林孚在家的时候,他的晚间时分就注定看不成动画片,又不敢和林孚抢遥控器,就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视机前面,观察新闻里出现的人。
电视上那些国家领导人的头发都很黑很亮,有的是往后面梳的,有的是往两边梳的……反正和爸爸的发型很不一样!他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一直没有换过发型。
林四年把所有电视频道都过了一遍,全在直播汶川灾情,毫无乐趣。
他重新跳回少儿频道,算一直等,等到他喜欢的动画片播出。
等啊等,动画片没有等来,他只听到拉姆站在他身后哭。
他隐隐约约知道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他们住在老旧区,楼层矮,不用去外面住帐篷,后面的几天,一老二就一直坐在电视机面前,新闻联播: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四川省汶川县,映秀镇与漩口镇交界处,8.0级地震,69227人遇难,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
接下来,林四年看到了几乎夷为平地、满目疮痍的川西高原县城;在废墟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五颜六色却布满灰尘的朋友们的书包;空降兵十五勇士立好遗书后义无反顾的惊天一跳;满手是血和灰的武警战士和解放军;喊到嗓子嘶哑嘴唇起皮流血的医疗人员;各省市组织的献血点人满为患;成都、重庆、长沙、西安……救援团队连夜奔赴;海外华人华侨组织捐款捐物……
所有人眼眶里都含着泪在嘶喊:汶川!雄起!四川!雄起!中国!雄起!
他还看到总理急到双目泛红,对着电话喊叫: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只要10万群众脱险,这是命令;他看到总理在震中废墟上对着遇难群众遗体艰难地鞠躬……他还看到新闻里他之前羡慕不已的各个国家领导人的又黑又亮的头发,短短几天,里面竟然掺杂了银丝……
世界上真的有一夜白头,同样也有一夜长大——
他听到整栋楼都在哭,但是他不能,因为爸爸: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
虽然这句话在他身上经常不奏效,因为他总是被爸爸骂哭、哭,但是当他看到那些失去家园和亲人、互不相识的人们时,当他听到自己身旁阿奶和妹妹的声嘶力竭时,他不能哭。
他很怕,爸爸妈妈的电话都不通,一连几天都没有音信。
他也恨,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辞而别,为什么全国上下那么多武警官兵、军队那么多文职护士,奔赴灾区的偏偏是他的爸爸妈妈,你们舍得我和妹妹吗?你们忍心看着我和妹妹哭吗?
父爱如山,母爱如水,可军令如摧山烈风,政令如覆水黄土,是人民交的税在养着他们,所以当人民有需要时,刀山火海也得上!
那几天,电视台台标是灰色的,新闻报纸是黑白的,地震仿佛把四川这片天空都震垮了。
一直到5月19号,学校终于准备复课了,他接到了张阿姨到学校的电话:张婳雨不在了,过劳死,倒在灾区人民的病床前。
张婳雨不久前才升的护士长,赶去汶川前已经连轴转了一个星期了,然后又在汶川没日没夜和阎王爷斗了整整七天。
林四年不信,如果他妈妈有任何身体上的不舒服,他爸爸肯定会电话骂他:你个仙人板板,好生经由你妈,要是敢惹你妈生气,老子回来把你屁股成两半边!
他问:我爸爸呢?我爸爸没有和我妈妈不在了,我不信。
张阿姨泣不成声,她不上来,也许是16号,也许是17号,反正天天都有余震,她不知道是哪一场……她只知道,那座山的山顶长得像猫耳朵。
还有,妈妈没有遗言,因为是猝死,连一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不知道爸爸有没有遗言,即便有,也没人听到、看到。
听筒里电流滋滋响,林四年有些耳鸣,然后听到电话亭外有同学在喊他:林四年,快点!列队了!
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升旗手把五星红旗降了三分之一,他和所有人度过全中国最漫长的三分钟,防空警报的悲鸣声声不绝,是为所有的受难同胞,在林四年那里,也是为他的爸爸妈妈。
他的头低了下去,想起了上午校长才在全校面前做过的演讲:英雄不死,精神长留……天永远不会垮,因为有英雄的□□和英魂撑着。
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也崩溃过,余震怎么会死人呢?他爸爸那么厉害,余震时他可以跑的!就算被埋了,他也可以自己用手刨、挖,自己把自己救出去的!
怎么会过劳死呢?妈妈那么会照顾人,肯定也会照顾好自己,累了,休息一下不好吗?为什么会活活累死……
所有的崩溃都在回家看到妹妹满脸眼泪花花的时候土崩瓦解了。
他不能哭,不能崩溃,他没有爸爸妈妈了,他必须长大。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也不用妈妈和老师耳提面命地写作业,再也不用上课的时候被老师揪起来警告不要瞌睡,再也没有漏交过作业,再也没有在考试中掉出过年级前几名……
以致于短短几个月就从一个学渣变成了学霸,以致于记忆力也好得出奇,过去了好多年,2008.5.12.14.28.048.0,这一串数字,他从来没有记过,甚至不心看到,还会刻意地跳过,但是依然记得很清晰,仿佛永远不会忘……
他擅作主张整理父亲的遗物,看到父亲直白赤诚并且还有些粗俗的日记:
日把歘,老子今天又挂彩了,下次再让我碰到这种哈批,一枪崩了算球;
跟我缝针的幺妹好乖好温柔,我从来没看到过话这们细声细气的幺妹,好想娶她当婆娘;
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一年了,就叫林十一吧,贱命好养活哈哈哈。等她二天上幼儿园的再取个大名就是了,林四年就算了,懒得去改了,男人家要那么好听个名字来干啥子……
林四年看着就笑,笑了又哭。
他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爸爸黏着妈妈问给林十一取个什么名字好,九月就要上幼儿园了,得早点去派出所登记上户口,不然赶不上上学。
爸爸自己是个粗人,只会取林四年、十一年这种类型的名字,死皮赖脸缠着妈妈给妹妹取名字。
妈妈等下次休假就去,但是她的下次休假,竟然是在汶川震中……休了一个大长假。
林四年林十一这种类型的名字不好吗?爸爸妈妈遇见的第四年有了自己,他们遇见的第十一年有了妹妹,多有纪念意义啊。
但是,林四年想,有些东西更值得纪念。
他继续擅作主张,拿了爸爸妈妈的结婚证准生证等等所有证件,都抱在怀里,叫上武叔叔,牵着妹妹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不守职业道德,居然在工作时间看电视,电视里还播放着这几天的新闻内容,主播声音哽咽:到目前,地震造成死亡28300人,受伤188100余人,被埋10600余人,其中德阳市死亡10290余人,绵阳市死亡9640余人,成都市死亡4130余人,阿坝州死亡2140余人……
林四年报了林十一的大名,然后看到工作人员关了电视,用袖子揩了一下眼泪水,红着眼睛问:林什么?
林四年重复:林汶起,汶川的汶,雄起的起。
“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我不该他那巴掌。”拉姆抹了把眼泪,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破涕为笑,“这孩子调皮,三天两头不挨就浑身不舒服。”
地震的头一天晚上很晚,林孚和张婳雨都还在各自的岗位上加班,兄妹俩都睡不着,林四年就抱着妹妹下楼去玩,下楼前还去隔壁敲门和拉姆了声招呼。
林四年就是区恶霸,别人不敢欺负他,林孚两口子平时又都放心林四年带着妹妹玩,于是拉姆也没什么,嘱咐了注意安全就放心让兄妹俩下楼玩去了。
没玩多久,楼下突然一群野狗狂叫,叫着叫着还起架来了,当时的区管理不严,野猫野狗随便进,拉姆有些担心,从床上爬起来从窗台往下看,没看到兄妹两人,便披衣下楼去找。
没电梯,拉姆下楼很慢,在下楼期间她一直听到狗叫,越听越心慌。
等她走出单元门的时候,终于看到兄妹俩,只是情况不乐观:野狗们围着兄妹俩,龇着牙对着林四年狂吠不止,林十一躲在林四年背后,满面泪痕,吓得不敢跑。
拉姆吓坏了,然而她也就两条腿,还是老风湿了,哪跑得过四条腿的野狗?
林四年一只手紧紧护着身后的妹妹,另一只手作势要去狗,然而野狗不吃他虚张声势这一套,眼看着野狗就要咬掉林四年整只手了,千钧一发之际,林孚正好走进区门,还隔着十多米,区路灯也昏暗得很,但他常年训练练就的视力一下就认出来了林四年和林十一,几乎就一秒钟就冲进了野狗的包围圈。
林孚左手抱一个,右手拎一个,同时踹了一脚离林四年最近的那条野狗,然后把两个孩弄上了楼。
拉姆爬楼铁定爬不过林孚——即便林孚身上还挂着俩孩,等她到了家门口时,林家的家门已经紧闭了,屋内鬼哭狼嚎:
——这么晚了你还抱着妹妹下楼干什么?
——那你们这么晚了又还不回来,她一直哭一直哭,蚊子又一直咬她!
——蚊子咬你不知道点蚊香吗!
——妈妈了妹妹在家的时候不能点蚊香,蚊香有毒,对妹妹不好!
——你下楼玩就算了,看到野狗乱叫,不跑远点,还抱着妹妹去逗狗!妹妹被咬了怎么办?那些都是野狗!咬伤了怎么办?啊?问你呢!
——那是妹妹自己要去看狗的,而且明明就是我快被咬到了,你只关心妹妹,都不关心我!
——妹妹不懂事,妹妹要去逗狗,你做哥哥的也不懂事?就不知道拉住妹妹?
——为什么做哥哥的就要懂事?你以为我想她当哥哥啊?是你们先把我生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接着是啪一声脆响,林四年哭得更大声了。
——哭?哭什么哭?当哥哥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没保护好妹妹,还好意思在这哭?
拉姆听得不大真切,因为林孚骂,林四年吼,林十一哭,鸡飞狗跳。
拉姆很后悔,要是自己不让林四年带着妹妹下楼,让林四年来自己家等爸爸妈妈回来,就不会被野狗追着咬了。
拉姆更多的是心疼,她看到了,她看到四年怎么保护妹妹的了,他宁愿自己被野狗咬断手也不会让野狗伤到妹妹的。
只是林孚这个炮仗脾气,又是个女儿奴,不管这些的,如果张婳雨今晚不是值夜班,但凡能早一点点回家,林四年也不会挨这一把掌了。
“但是啊,”拉姆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容,“四年一直都记吃不记的,一般这种情况,父子俩闹矛盾,林只要买点吃的玩的,蹲下来道个歉,四年立马就喊爸爸了。
“你知道的,四年这孩子,任性,想要什么就非得要,的时候想要那种氢气球,当时街上一捆一捆地扎着卖,一两块钱就能买一个,但是他爸从来不给他买,怕气球炸了,伤着他。
“但是第二天吧,林中午出去买了个菜,就买回来一个氢气球,一只白鸽,在区门口碰见我,还心里过意不去呢,四年一晚上都没消气,他爸做了早饭,不吃,他爸下午来接你放学,不理,半边脸都还肿着呢,他爸肠子都悔青了,想要哄一下,四年气得直呼气,拎着书包就走了。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把这氢气球给四年,哄一哄,我才不蹚这趟浑水呢,我跟他,你自己亲手给,等你儿子放学,你老婆也下班了,自己跟老婆交代去,最好把怎么骂人家四年的,怎么的,全部交代清楚……”
拉姆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只不过没有等到儿子放学,也没有等到老婆下班,氢气球……也没能亲手给儿子。”
“当天我把四年接回家,那气球就绑在他家客厅椅子扶手上呢,我以为四年总会念着他爸的好,结果啊他气性大得很,爸爸明明了去学校接他放学,结果爸爸没有去,他不想要爸爸买给他的气球了,‘爸爸什么时候跟我道歉,我就什么时候要这个气球’,瓜娃子,他没想到,他再也等不到他爸爸跟他道歉了。”
“四年啊,跟他老汉真的就是一模一样,外貌看起来像,做事风格像,性格也像,本来他自己一个人可以上下学,我就照顾十一就行了,他不信邪,要把房子租出去,带到十一搬出来,哪个都拦不到。
“他家那个店,当初他爷爷在的时候生意还可以,到了林那里,两口子一个当兵不咋子回屋,一个在医院上班也忙得很,就把店转跟别个了,他去恨到别个重新把店转回跟他的,遭起好多钱,欠一屁股债……”
拉姆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不管日子多造孽,自从那天起,我再没有见过他哭过了,我猜……”拉姆闭上眼,“我猜是因为他爸爸过,做哥哥的不能哭,哥哥要懂事。”
可是年年在我面前哭过了,尧典正不知道是心疼更多还是高兴更多,他想:千万千万,以后不要这么懂事了……
起往事,拉姆的声音很沧桑,她扭头望了望山顶,还看得到林四年的脑袋和背篓边边,她继续:“林和婳雨,我是看着他们两个谈对象一直到结婚生娃的,他们两个也是,不知道怎么的,和家里老人也老死不相往来了,四年和十一,从就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疼,人还没长大呢,爹妈也没了……林出门前对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拜托我,让我把四年和十一带回家,在家里等他们回去,我倒是把俩孩子带回家了啊,是他们不守信用,一直没回家,让我心里这块石头啊,一直落不下……”
林四年现在十八岁了啊,脸上带着不俗的英气,身体总是挺得板正,身上应该到处都是他父亲的影子。
可是尧典正不敢扭头去看山顶的林四年,因为现在这个这么好的林四年,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肯定有过很多孤独、痛苦、崩溃,但是却无法诉的时候,快十年了啊,林四年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妹妹长大了。
尧典正望向那座猫耳朵山,郑重地:“阿奶,这些年,辛苦你了……”
拉姆撑着镰刀和尧典正的肩膀站起来,笑了一下,脸上的褶皱被撑开一些,她:“什么辛苦不辛苦,我老太婆一个人,不过捎带着照看一下两个娃,辛苦的是四年啊,这娃可操心,怕他还没长大,我就死了。”
拉姆背上背篓慢慢走下观景台,“他听你的,你让他别操这个心了,我老太婆的命大着呢!”
尧典正帮拉姆扶背篓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拉姆蹒跚下山的背影,他无端地有些感动。
他不喜欢八卦,从他主动住进锦里的第一天起,除了尼玛警告过他隔壁兄妹俩成天鸡飞狗跳之外,也没有人和他过别人的故事。
除了揾红湿的老板,他不知道拉姆还有没有其他的身份,今天他知道了,拉姆不过是一个受人之托的长辈,这个托付,一托就托了十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