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地走回锦里，九点多了，林四年在门口时就听到细君催内有话声，跨进门槛时林十一已经在送客了，客人笑意盈盈，手内拎着一个印刷着绣作的礼品袋，是售出绣品之后给顾客包用的。

    林十一看见林四年和尧典正一前一后进到大堂，立马收了脸上的笑，不躲不闪依旧坐回位置上，摆弄她的绣，一针一线都下手很重，像在挑衅——林四年下午没有锁柜子，她现在绣的这幅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林四年还没绣完的那一幅。

    林四年看了林十一许久，直等到剧烈起伏的胸前平缓了些，他昂着下巴走过去，“吃饭了没？”

    林十一头垂得很低，听了也不回答，等刺完手上的那三针，才抬起头来装模作样转了转脖子，“您还关心我呢？我又饿不死，一两顿不吃也没关系。”

    这话轻而易举激怒了林四年，他两步就走到了绣桌前，高高大大的身影一下就挡了光亮，然而林十一仿佛可以“盲绣”，轻轻松松一针扎在绣面上，位置没有差错。

    “你才五六岁？生活不能自理？”

    “你现在来管我能不能自理了？”

    眼见兄妹俩之间剑拔弩张，尧典正连忙走过去，横了林十一两眼，拽着林四年就走。

    林四年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是林十一当着他的面在绣那幅他自己没完成的绣，也可能是因为林十一对他的态度……不管为什么吧，反正两人这样的争吵断断续续持续这么多年了，林四年早已习惯，林四年回到尧典正房间里就往床上一趟，算会儿游戏。

    “哎！”尧典正扯着床单，“起来，把床单换了。”

    林四年手机都还没摸热乎，不得不弹起来，“现在换啊？”

    “嗯，现在换，现在洗。”

    “还要洗？明天换行不行？这么晚了。”

    尧典正正在开电脑，抽空回头对着林四年：“本来这事我下班回来就可以做了，但是陪你去吃饭了。”

    “那我明天……”

    “本来这事我现在做也可以，但是我现在得做病例分析。”

    林四年还想狡辩什么，又被尧典正抢先：“本来病例分析我在医院的时候就该做完了，但是一直魂不守舍的，没那个心思做。”

    至于为什么魂不守舍，林四年问都不敢问。

    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回复尧典正的消息，他心知肚明。

    林四年开衣柜拿换洗的床单被套，路过大穿衣镜，看到尧典正开电脑却没在做什么病例分析，反而拿起了桌上的一沓纸在看。

    “我靠……”林四年抱着床单被套冲过去，先抢了尧典正手上的，然后一股脑把桌上的信也扒拉在一起抱着，一脸防备，“这个你别看。”

    尧典正笑，“写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看。”

    “不一样啊，我写的时候没想过是写给你的。”

    尧典正就不话了，扭过身去敲键盘，轻微的啪啪声敲在林四年心上，不一会儿右手移到桌面上，四根手指头有节奏地一根一根轻轻敲击着桌面，左手撑着下颌，扭过头轻飘飘地看着林四年。

    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让林四年怀疑尧典正的眼眶里能溢出温柔的水来。

    他妥协了，“那你别当着我的面看，跟处刑一样。”

    尧典正放下手，重新把双手移到键盘上，脸上的笑意也停滞了，开始屏蔽外界干扰工作。

    林四年把一沓信放在了床头柜上，自己换了床单被套洗干净，期间又被起身喝水的尧典正拎着扫地拖地，等忙完，竟然大冬天地出了一身汗。

    他还要和尧典正睡觉呢，不敢一身汗味，只能泥猪癞狗一样挣扎着去洗了澡，晾完衣服回来时，尧典正已经坐在了床上，背靠着床头看手机，见林四年进屋，轻轻拍了拍身边，示意林四年过去睡。

    林四年像只听见主人敲碗的狗狗，装了两秒钟矜持，然后就屁颠颠儿地滚上了床。

    他乖得很，没脱上衣，和尧典正一起靠在床头，慢慢地把脑袋偏过去，僵硬地把脑袋放在尧典正肩膀上。

    然而耳朵刚挨到尧典正肩膀，尧典正手一伸，按着他的脑袋就往下按。

    “你该睡了。”

    林四年瞪着大眼睛表示抗议。

    “我要是想睡，十分钟之内就能睡着，你能吗？”

    林四年哑口无言。

    “出了汗洗了热水澡正好睡觉，要么在我身边早点睡，要么回你屋熬夜，自己选。”

    林四年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把上衣一脱，往旁边一扔，被子一扯，把身体滑了下去，阵仗大得床吱嘎响。

    他实在睡不着，不服气地把手伸出来，解锁了手机。

    尧典正眼疾手快，手一伸就把林四年的手机给抽走了，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四年。

    尧典正把手机举得很高，反正是林四年躺在床上所够不到的高度，摆明了不给林四年玩手机了。

    “我看下你手机。”还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看你的看你的！”林四年把手缩回去，翻了个身，屁股朝着尧典正，用力地朝尧典正那边挤了一下以表示他的不满。

    尧典正俯下身，凑到林四年耳边，看到林四年因为洗了澡钻进被窝而红扑扑的脸颊，“备忘录我能看吗？”

    林四年的耳根子瞬间就麻了，一直往下，从脖子根后脊背麻到大腿根儿和脚指头。他话都结巴了，都不敢正眼看尧典正：“你想看就看呗，别扰我睡觉。”

    尧典正笑了一下，恢复坐姿时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这是他计谋已久的，他的确很想看一下林四年的备忘录，但一直找不到好的理由，到最后，没想到居然是用这么无理取闹的理由。

    他点进林四年的备忘录，把置顶的那条地址改成了正确的——即便现在改正也无济于事了，但尧典正就好像是要弥补什么似的，必须得这么做，心里才好受些。

    林四年的备忘录有好多置顶，他一条一条点进去，陆续看完，已经是半个时后的事了。他把手机熄屏，伴随着“咚”的一声提示音，四周都静谧下来，他听见了林四年平静的呼吸声，看着满屋温暖的橘色光芒，心酸极了。

    除了心酸，也还有欣慰，至少林四年现在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还睡熟了。

    尧典正习惯了早睡，已经快零点了，然而看完林四年的备忘录，他完全睡不着，偏偏头，正好又看见林四年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沓信，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伸手过去拿起了最上面的那封信。

    居然是A4草稿纸的背面写的，连信封都没有，定了主意不会寄出去。

    当然了，地址是错的，肯定寄不出去，林四年心知肚明。

    他和我话了！准我和他一起睡了！苦肉计真的有用！我真的不是故意挂到他的号的！

    2017/10/21周六9:05p.m

    完球，直接通宵算了，褪黑素卡嗓子眼，可能会被噎死。噎死就噎死，他如果不来给我收尸，我就死心了。

    2017/10/19周四4:17a.m

    刚刚起来吃了一片褪黑素，这玩意儿应该管用。我本来算买安眠药的，上网查了一下，要去挂心理科，医生开安眠药才给开，气死我了。不过安眠药好像有挺多副作用，希望褪黑素不要有依赖性，我只算买来调一下作息的，作息正常了我就不吃了。先到这里吧，我得准备闭眼了，不然褪黑素也不管用了，明天还要早起上课，语文又有测试，烦。

    2017/10/15周日3:43a.m

    我今天过得可太精彩了，本来算去新都找林海深的，就是很久之前和你过的，那个一直盯着我家店铺和招牌的，结果在大马路上别了公交车，还在地铁站和人了一架，进了派出所，警察让我叫家属来，警察认识我爸，我就算不叫家属他也没办法，但是我还是没忍住给他电话了，他居然真的来派出所接我了，还送我去医院了，和我一起回家！！但是他还是不乐意和我话的样子，所以他应该是可怜我吧，连个家属都没有。

    他可能真的不喜欢我。

    2017/10/13周五2:25a.m

    又失眠了，我已经连续好几天凌才睡着了，明天还要周考，不想去。他还是没有和我话，我要不要主动找他话啊，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我感觉必须要找他点什么，不然我永远都睡不着，会猝死吧。我妹也很晚才睡，她又在做刺绣了，感觉我怎么都不听，不想她了。

    2017/10/12周四1:07a.m

    今天好冷，最近每天都好冷，南半球最近应该很温暖吧。我三天没见到他了，不管我起多么早，总是碰不到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会不会想起我。不知道，反正我最近总是想起他，怎么办啊，我如果不主动去找他，和他话，他是不是也不会再和我话了。

    2017/10/10周二0:13a.m

    今天带他去了茶山，就是之前和你过的，我父亲殉职的那附近，拉姆和他了我父亲的事，他好像误会了，他觉得我对他的喜欢是因为我父亲，因为我尊敬崇拜我父亲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对他产生好感。有毒吧，我好像自作多情了，他可能就是把我当孩，我告白的时候他可能还在心里笑我。我不知道他是不相信我，还是压根就对我没意思，昨天才有点谈恋爱的感觉，今天就分了，好烦啊，我还吼了他，我妹又在家里搞幺蛾子，烦死了，不想读书了。

    2017/10/05周四1:23a.m

    今天和你分享一个关于我的好消息，我有初吻了！！！不是蜻蜓点水那种！是特别激烈那种！是尧典正！！今天是中秋节，之前带我妹妹买汉服，就给他也买了一套，他穿出去了，好多人想和他合照，很烦，我就把他拉走了，我真的大脑一片空白，就想亲他，他回应我了！描述不出来什么感觉，就是感觉很开心。我早就了嘛，我第一次看到他挂的那幅裸男的油画就觉得不对劲，他后来让我帮他取下来，我当时gay达就滋儿哇儿响，他真的是！他真的喜欢我！！

    2017/10/04周三10:40p.m

    Zain，那个新邻居，尧典正，和你过几次了，还记得吗？比我大十一岁，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2017/09/28周四11:49p.m

    我靠他今天叫我年年，把我直接吓懵，直男会这么叫吗？

    2017/09/26周三11:30p.m

    他同意我去他家睡了，莫名其妙，我好像太兴奋了，我感觉自己真的是颜狗。他会不会喜欢我啊，我要去他家睡的时候，他试试，试什么试啊，我怀疑他在试探我，我不确定。

    2017/09/25周一0:16a.m

    昨晚和尧典正发脾气了，我之前和你过，我怕狗叫，昨天带他来都江堰玩，住旅馆，大半夜的窗外好多狗乱叫，他就叫了好多人闯进我房间，我跟他吵了一架，他居然没生气，他好像就没和我生过气。他还安慰我，在我房间里睡了一觉，感觉比之前更亲密了。

    2017/09/24周日10:11a.m

    我妹帮我出柜了，尧典正肯定听到了，我妹真行……

    2017/09/23周六不知道几点

    我上辈子是不是欠林十一和林海深什么，一个比一个烦人！

    2017/09/10周日

    昨天和你的那个邻居，他好像得了绝症，我看到他从医院肿瘤科出来，还在哭。唉，才二十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一定要好好注意身体啊，还这么年轻，太惨了……

    2017/09/06周三9:31p.m

    好久没和你写信了，因为最近都在补作业，终于在开学前把作业补完了。高二的暑假作业真的太多了！每天只能靠高考后没有暑假作业把命吊着……对了，我家隔壁的特产店不是没干了嘛，来了个新店长，估计是来体验生活的，长得挺帅，我看到他戴银手镯，屋里还挂一幅男人的裸体画，看起来不太直的样子……关键他这人也太温柔了，我车都开到他身上了都一点不生气。不过还是不要背后议论别人，我只悄悄和你

    2017/09/05周二9:29p.m

    ……

    我妹拿到录取通知书了！！C中C中！她真的考上了，爸妈一直想让我们俩读的学校！哈哈哈哈等她报道后我就把录取通知书裱起来！

    2017/07/29周六3:09p.m

    今天是地震9周年了，我妹妹都要升初了，希望爸爸妈妈保佑她。

    2017/05/12周五5:25a.m

    ……

    Zain，今天立秋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立秋什么意思，是中国的一个节气，代表着秋天来了。今天也是我妹妹十岁生日哦，不知不觉这么大了，脾气还是很不好，我送的生日礼物她还不乐意要，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2014/08/07周四9:56

    马航MH370的事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吧，最近身边都在讨论这件事，同学们一下课就来找我聊天，和我讨论飞机到底去哪里了，我觉得只是穿越时空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和他们相遇的。我相信牛顿的狭义相对论。

    2014/03/14周五6:01

    ……

    Hi，Zain，你看上海世博会了吗？结束啦！我一直在关注，规模比08年北京奥运会还大，奥运那年我们还经历了雪灾和地震，但是我们的奥运会还是办得那么好，每次我看到这种活动都觉得我们国家好厉害啊！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11.12周五晚上九点半

    我们的天宫一号发射了！！牛啊！家里锅盖坏了，没看上直播，明天放学再回来补。

    9.29周四晚上十点

    Zain你好，很久没有和你写信了，我最近做了好多事情，我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带着妹妹搬到了锦里，那里有爷爷留给我们的一个商铺，我算长期住在那里了，可以一边收房租一边做点刺绣来卖，我想攒钱，给妹妹买套房子……

    8.23周二晚上十点

    ……

    Zain，你好，我写给你的信被退回来了，邮政的人我的地址格式不对，可是我也不知道哪里错了，我算再寄一次，如果还是错误的话，那你就帮我保管一下那张照片吧。

    5.21周五晚上七点

    亲爱的Zain，你好，这是我第一次写信，我犹豫了好久，因为你写的这个地址我看不懂，我去问了英语老师，她这个地址在南半球，澳大利亚，好远啊，不过我已经买好邮票了，你能把相机里我的那张照片寄给我吗？我想给我爸爸妈妈看。

    5.12周六晚上九点半

    ……

    尧典正按照折痕把最后一封信折好，揉了揉眼睛，已经凌三点多了，林四年突然翻了个身，哼了两声，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来勾住了尧典正垂在旁边的手腕。

    尧典正的手已经冷透了，被林四年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温暖手臂一碰，吓了一跳，怕冻着林四年，刚想马上抽走手腕，又怕把林四年弄醒……

    他把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放在大腿上暖了几分钟，然后再拿出来，轻轻地抬起了林四年的手臂，把自己冻透了那只手腕抽出来。

    林四年的手掌很大，手指细长，仔细摸的话，能感觉中指指尖左侧和食指指尖右侧有厚厚的茧，估计是长期以来握笔姿势不对造成的。

    就是这双手，给尧典正写了数以百封的信，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断过。

    这双手还要做刺绣，还给林十一买了房子，还要做题写字考大学，还要来和尧典正牵手谈恋爱……

    尧典正摩挲着林四年的手背，用自己的手背碰了碰嘴唇，确认自己的嘴唇是温热的之后，俯下身在林四年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