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赛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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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春寒,寒气隔着鞋底从地面蹿到脑门儿,走路步子稍微快点,钻进衣服前襟的风就能把人心都寒透了。

    林四年骑自行车上学,习惯性地掏出林十一送他的那副手套戴,一看到手套就想起最近的糟心事,然后一整天都不好了,一节课统共四十来分钟,能被老师点名好几次。

    晚上睡觉也冷,林四年厚着脸皮往尧典正那边挤,尧典正背对着他,一感觉到有点动静就往床边挪。

    林四年挤,尧典正就避,眼看着尧典正就要掉下床了,林四年一把搂住尧典正的腰,死皮赖脸不肯放开。

    尧典正去掰林四年的手,林四年也不挣扎,把手移到尧典正手背上,五根手指互相较着劲,看谁能先挤进尧典正的指缝。

    尧典正抓着林四年的手拉开,林四年就顺着尧典正的手背滑到手腕处,硬是把大拇指伸进镯子和尧典正腕骨的缝隙里,就那么卡着,尧典正要是硬把手抽出来,坚硬的镯子肯定会硌着林四年的手指……

    “……”尧典正无声地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身后有个人形暖炉也挺好。

    林四年感觉到尧典正松了点劲儿,跟老天爷借了点胆子,又向尧典正靠近了一点,前胸紧紧贴着尧典正的后背,樱木铜像隔着一层衣服,紧紧贴着尧典正的肩胛骨。

    尧典正慢慢翻过身,镯子和林四年的大拇指依然连在一起,于是两人之间横着尧典正的一条手臂,就这么在黑暗中对视着。

    气息暖暖的,尧典正闻到林四年身上似有若无的烟味。

    不知道看了多久,林四年自己把大拇指从尧典正的镯子里抽出来,双手从尧典正腋下穿过,一头扎进尧典正怀里。

    尧典正搂上林四年的后背,下巴蹭了蹭林四年的前额,发梢凉丝丝的。

    他想亲亲林四年,哪怕只是嘴唇蹭蹭林四年的额头,也足够安慰林四年的了,但还是忍住了。

    因为怕一发不可收。

    “明天去剪下头发吧,挡眼睛了。”尧典正。

    “嗯。”林四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哭腔。

    然而第二天一醒,一切还是回到原点——两人不话不接触,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得像两个陌生人。

    林四年在午休时间去了一趟理发店,剪了一个特精神的发型,当他自拍的照片都发出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尧典正已经很久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了。

    林四年又气又委屈,想撤回却又已经晚了。

    他已经和林十一闹翻了,这都是事,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尧典正也有这么一天。

    尧典正那么温柔的人,也被他弄得对他无话可了。

    就算像昨晚一样还能有点温存,那也是在黑暗中,不敢多一句话,就更别提起那天吵架的事了……

    度日如年,林四年反而觉得在学校待着还好些,只是时光荏苒,倏忽几年过去就到了清明节。

    学校放高三一天假,不许留校,于是林四年没有办法,清明头一天下午别别扭扭搬了一堆用过的资料回家,正琢磨着怎么度过难熬的明天,接到了林十一班主任的电话。

    林十一班主任很少找他,确切地,这学期除了那次反映林十一上课做刺绣以外就没别的了。

    林四年没收了林十一的刺绣,限制了零花钱,林十一自己掏腰包又买齐了针线,自己在房间偷偷摸摸做刺绣,林四年知道得明明白白,他没再去没收一次,是顾及残存的兄妹亲缘关系。

    至于学校,林十一这点数倒还有,应该不会再带刺绣到学校去。

    那么……班主任现在电话来是什么事呢?

    只让他去C中一趟,因为林十一犯了点错,至于什么错,班主任没有细。

    越是轻描淡写的,可能就越严重,林四年直接车去的C中,一路问着找到了C中的多媒体阶梯教室。

    教室里一片狼藉,桌上都散乱着喝过的、没喝过的矿泉水瓶,地上全是零食垃圾,投影仪还没关,白板上无声地循环播放着一组幻灯片。

    林十一抱着膝盖蹲在白板旁边的角落里,教室里或坐或站还有几个人,林四年只认出了其中那个昝树伊。

    林四年没猜出来林十一能犯出什么错来,径直走向了班主任。

    “李老师,你好,我是林汶起的哥哥,林四年。”

    班主任笑得很勉强,“来了啊?坐吧,先给你看个东西。”

    林四年没敢坐,站在班主任做的椅子的下面两级阶梯上,看着班主任拿翻页笔朝着白板点了一下。

    幻灯片从头开始播放:白噪音、天崩地裂、尖叫哭泣、山河破碎……

    林四年只看了几秒钟就看出来大概是个什么主题了。

    空镜之后是视频片段和一张张的照片:

    映秀、北川、青川……短短几十秒而已,这些笔画仿佛被一笔一笔拆解开,一个个地名背后都是腾着沙尘的钢筋水泥。

    全副武装第一时间涌入灾区的解放军军队、十五位空降兵从四千米的高空往汶川震中盲跳、刨得满手是血躺在废墟上面睡着了的装甲团士兵、累到肺出血活活累死的护士……

    震撼、感动、自豪、默哀、致敬、感恩……

    林四年的眼眶几乎瞬间就红了。

    山体和房屋不断崩塌,地上匍匐着迷雾般的烟尘,然而不断有那么一群人,背负着使命义无反顾地冲进烟尘里,直到看不清他们的背影。

    冲进去的是一个个铁骨铮铮的人,出来的……

    幻灯片突然暗下来,纯白色背景上跳出来一行行黑色的字体:一位位已故英雄的名字,他们的遗像,他们的军种、他们的部队番号……

    泪水在眼眶中转,但林四年还是努力睁大着,寻找着,终于,在那不断下翻的一行行黑字中找到了“林孚”和“张婳雨”。

    林四年笑了,他抬手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然而就这一秒钟的时间里,背景音乐突然停了,幻灯片也画面一转,上面两排大字:然而十年后的今天,谁还会记得他们呢?

    林四年的眼泪几乎都僵在了脸上。

    幻灯片可不会像眼泪一样静止不动,它继续播放着,下一页也是几个大字: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

    下一页: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

    这是一个信任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坏”“愚蠢”“怀疑”“黑暗”“失望”“一无所有”“地狱之门”

    这些字的字体尤其大,颜色是暗黑的血红色,还做了个分裂崩塌的特效……

    林四年回头看着班主任,震惊地问:“这是什么?”

    问完,他又急忙扭头去看白板,他想知道这组幻灯片到底想讲述什么。

    现在画面上是一个采访视频,采访者正在讲述着烈士家属是怎么纪念他们十年前死去的亲人的……

    画面一黑,继而转蓝,班主任把电脑插头拔了,“十一一直是个好孩子,同学□□,都她乐于助人,善于团结同学,有极强的集体荣誉感。她和同学们一起成立的协会,做视频、找素材、买器材、走进大山里去做采访,十一组织她们几个孩子一起,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

    “地震十周年了嘛,又是清明节,她们想做个讲座祭奠英雄们,我真的很高兴,我班上有这样正能量、又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孩子,我很骄傲。我去向团支部申请,我去向年级组借教室,我甚至在大课间到每个班演讲,鼓励大家都来看我们班孩子自己做的讲座,都来看一看我们的人民英雄……”

    班主任黯然,“谁知道呢,十一,她交给团支部审核的PPT,和今天的PPT根本不是同一个文件。”

    班主任一边,林四年就一边环视着这间阶梯教室,除了每个桌上一瓶水外,还有笔记本、笔,还有一份伴手礼,虽然都乱糟糟的,但是看得出来,组织这场活动,前前后后一定花了不少人力物力财力。

    林四年想起自己曾经收到过的一条短信,春熙路那个汉服店发过来的,您的商品已退货退款成功……他以为,林十一是纯粹不喜欢那套汉服,所以才退的,至于退回来的钱到了谁腰包里,他也没在意……

    他慢慢走近林十一,气不一处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一件事开始骂。

    “还有钱去看五月天的演唱会吗?”林四年问。

    林十一抬起头瞪了林四年一眼,继而站起来,仿佛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暴风雨。

    班主任关了投影仪。

    她知道林十一家里的情况,知道这是他们两兄妹的家事了,便带着剩下的几个同学安静地离开了阶梯教室。

    “林汶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林四年心平气和地问,他没有生气的力气了。

    “清明节了呀,哥,”林十一毫无畏惧之心,甚至还天真无邪地笑了一下,“追悼一下我们的爸爸妈妈啊。”

    林四年的火气一下子往上涌到了脑门儿,“烈士墓园谁拦着你去了吗!你要在学校里搞这些名堂!”

    “什么名堂?”林十一指着自己,“我搞些什么名堂?我要是不搞这些名堂,还不知道这世界上的人有多么道貌岸然呢!”

    “道貌岸然,”林四年朝着旁边笑了一下,眼睛红着,“你在哪些人道貌岸然?你敢给爸爸妈妈听吗?”

    “我为什么不敢?”林十一上前一步,抬起头和林四年狠狠地对视着,“我的就是那些爸爸在余震里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来的人,的就是那些妈妈用生命救回来的人!”

    “那些人?对啊,他们现在的生是用爸爸妈妈的死换来的,他们从地震中活了下来,他们是最坚强的那批人,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他们道貌岸然?”

    “我没资格?当然了,我的亲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他们。”

    林四年气笑了,“那你知不知道你死去的亲人是什么人?”

    林四年指着白板上方最中央悬挂着的国旗,“他是中国人民警察!国家和人民永远排第一,他只能排最后!你到底懂不懂啊!”

    “但在我这他们排第一!”林十一一眨眼,眼泪立马滚了两串下来,“爸爸妈妈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你不祭奠他们,我来祭奠他们。那些人不记得他们!我记得他们!”

    “谁不记得他们了?谁忘记他们了?你去景区没走过烈士家属优先通道吗?你没领过政府每年的烈士子女抚恤金吗?你是瞎了还是失忆了?”

    “这就叫记住吗?”林十一也吼起来,“不是!真正该记住他们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而我,我千方百计地想记住他们,可是好难啊,我已经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了,我要靠着时不时看他们的遗照来记得他们!我自己都怕我忘记!更何况外人?”

    林四年心如刀割。

    是啊,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林十一才三岁啊,不记事,更别爸爸妈妈的脸了,恐怕时间一长,慢慢地就忘了。

    这时候遗照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林十一没留意到林四年软化下来的态度,火上浇油:“你不是最敬佩□□吗,连总|理都,历史会记住英雄的汶川人民,你懂吗?历史只是记得汶川人民而已!”

    林四年一边心痛着,一边对林十一的断章取义和强行误解气得快疯了。

    林十一十三岁了,是该到叛逆的年龄了,翘课架,抽烟喝酒,纹身化妆,早恋网瘾……林四年觉得这些叛逆的表现他做哥哥的都还能接受,但偏偏林十一一样没沾。

    她叛逆的,偏偏是这个方向。

    “那你觉得爸爸妈妈当初丢下我们,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他们第一时间赶到灾区去救人,他们为的是牺牲之后有人记得他们吗?他们是图这个吗?”

    “所以呢?他们不图这个,所以活该被遗忘吗?”

    “林汶起!”林四年觉得肺都快气炸了,“你记住你今天的话,以后想起来,不要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林十一。

    林四年摇摇头,鼻子酸得不行,话越来越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强行扭曲爸爸妈妈的想法,是对他们的一种诋毁和侮辱,是违法,是会被刑拘的。”

    “那就刑拘好了,”林十一毫不在意,明里暗里讥讽:“毕竟我哪里比得上你,从来都遵纪守法,都不知道派出所和拘留所长什么样!”

    林四年彻底绝望了,他摇了摇头,沉默片刻,然后有气无力地:“林汶起,你一点都不了解爸爸妈妈,不了解那些和爸爸妈妈一样第一时间赶去震中的人。”

    “是啊,”林十一一笑,“我当然不了解了,我哪有你了解啊,毕竟他们死的时候我才三岁,我哪有那个机会去了解?”

    “你不了解,就不要凭借你的主观判断,来强行替爸爸妈妈抱不平!”

    “我的‘主观’判断?我的判断怎么就不客观了呢?难道是因为你现在这副嘴脸被我发现了吗?是因为你暴露了你和那些废墟里面爬出来的人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

    “林——”林四年的巴掌扬了起来,悬在林十一的头顶,林十一闭着眼睛偏了下头,巴掌扇起来的风撩起她鬓边的碎发。

    林十一大概没有想到,从来没动过她一根头发丝的哥哥,今天居然想扇她一巴掌吧。

    她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所以她躲了一下。

    也正是她躲的这一下,林四年心软了,没能下得去手——这是他的亲妹妹啊!从没有爸爸妈妈、兄妹俩相依为命、他看着长了这么大的亲妹妹啊……

    如果爸爸还在,不管爸爸对妹妹再生气,也舍不得妹妹吧。

    林四年的巴掌颓力地垂了下去。

    预料中的巴掌没有落到自己脸上,林十一睁开眼看着林四年,嘴巴一瘪,呜咽着跑出了阶梯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