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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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尧典正身上披着一层光,明明做着最普通不过的事,却耀眼得林四年挪不动步子。

    身后是补给站的帐篷,志愿者们都在鼓励跑者们多吃点,“下个补给站只有水哦!还要补给能量的要等到五公里之后!需要补充能量的及时补充能量哦!”

    不断有跑者从林四年左右两边超过,不断有人接过尧典正递过去的菊花,各种颜色的服装,各种嘈杂的声音,而林四年视若不见充耳不闻,仿佛他的世界静止了,只看到了尧典正。

    两人只隔着几个人的距离而已,可是尧典正还没看到他。

    他缓慢地朝着尧典正走,马上就要走到尧典正面前了,他瞄准了尧典正手里正往外伸的那束花,他想接住。

    林四年把手伸出去,可是还不等他接到那束花,自己身边突然擦过一个跑的人,咻一声“抢”走了尧典正伸到了半空中的花束。

    “谢谢!”那人留下个尾音。

    “加油!”尧典正抬头笑着,于是和林四年对视上,眼神里依然带着笑,对于猛地和林四年遇上毫不意外。

    林四年伸出去的手已经放下了,暂时没有力气举起来。

    要不要停下来拿尧典正手里的花?林四年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后面不断有人往这边跑过来,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已经被来拿花束的跑者们推着往前走了。

    师兄也在前面叫他,他的配速已经掉下去太多了。

    林四年行尸走肉般地被人群推着往前,慢慢地走进黑暗。

    隧洞内点着白烛,人们停驻,轻轻地把花束放在地上或者插在花篮里,然后闭上眼睛静默哀思。

    林四年手上没有花,于是他就站在隧洞边上,看着大家或停或走。

    周围好黑,就像天塌了一样,他闭上眼,脑子里一团糨糊。

    尧典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尧典正不是个热衷户外体育的人,还特地跑来当志愿者?

    所以他来干什么?因为……我吗?

    补给这一站错过了,还有下一站。

    错过了这个五公里,还有下一个五公里。

    可是尧典正只会在隧洞外的那个补给站出现。

    林四年已经对自作多情有阴影了,干脆用掌心蒙住双耳,妄图驱赶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耳朵里嗡嗡的,他听到周围有人低语,什么十年,什么涅槃……

    他也听到低声的啜泣,声音里含着想念、祝福、欣慰,还有很多复杂的情绪。

    旁边师兄捶了他一拳,轻声:“走了,跟上!”

    身后还有人不断往前跑去的脚步声,或快或慢。

    隐隐约约的,他还听到有个声音:年年,年年……

    你扪心自问,你喜欢刺绣吗?

    你不喜欢!

    你自由吗?

    你不自由!

    你和谁相违?你觉得谁和你相违?

    你和你自己相违!

    可是我爱你。

    我爱你!

    林四年睁开眼,拔腿往隧道外跑。

    隧洞内光线极差,他逆着人群,身上还绑着气球,他怕线缠到别的跑者身上,所以不敢跑太快,可心里又着急,他怕,万一跑出去,尧典正已经不在哪里了怎么办?

    那就真的错过了。

    但毕竟才刚走进隧洞不久,林四年历经“艰险”,终于逆着人群冲到了洞口。

    他重见光明,阳光变得刺眼起来,但他依然睁大着眼睛,越过无数个攒动的人头,一眼看到了尧典正。

    他还在,他没有走。

    不仅没有走,他还抬头了,朝着隧洞入口这边看了过来,和林四年四目相接的时候很明显地笑了一下,就好像终于等来了他一直在等的人一样。

    在等我,尧典正在等我!

    林四年立马就笑了,张开手臂飞扑了过去,双臂搂住尧典正时臂在尧典正背上发出一声很大的声响,就像花了多大力气捶在尧典正背上似的。

    尧典正被林四年扑得往后趔趄了两步,站稳了,双手紧紧地回抱着林四年。

    两人还是没有话,只是紧紧拥抱着。

    林四年死死勒着尧典正的腰,下巴紧贴着尧典正的脖颈,连一只脚都踩在尧典正的两脚之间,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贴在尧典正身上。

    尧典正摩挲着林四年的后背,然后又摸摸林四年的肩膀、手臂、顺着往下摸到腰,叹着气:“怎么瘦了这么多……”

    林四年立马就稳不住了,眼圈瞬间红了,哭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尧典正按了按林四年的后腰,“没事,没事的,哭什么啊。”

    林四年一直摇头,鼻涕眼泪都蹭在尧典正的后衣领子上。

    尧典正很轻地摸了一下林四年左臂上那个伤疤,心疼地问:“伤口还疼吗?”

    其实不疼了,早就不疼了,但林四年不知道是故意撒娇还是从心而发的委屈,脱口一声“疼……”,尾音哽咽起来,又带出一串泪水。

    尧典正当然也知道伤口早就不疼了,但他就是忍不住问,忍不住心疼,林四年一个“疼”,更是往他刀扎的心口上撒盐。

    跑者们依旧从他们两人身边穿梭而过,不过是一个跑者在和一个志愿者拥抱罢了,他们看一眼,然后拿起旁边已经分好了的菊花花束,笑着跑进隧洞。

    林四年手臂上的力气渐渐松下来了,尧典正把林四年推开了一些,两双眼睛隔着一掌距离对视着,两人的腹和下半身还是黏在一起。

    尧典正用手把林四年满脸的眼泪擦掉,笑着取笑林四年:“兔子,你配速不太稳定啊。”

    林四年鼻子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手摸到尧典正脖子上,指腹轻轻蹭着尧典正左边肩窝那两个不太明显的牙印。

    “你先跑完全程好不好?”尧典正极尽温柔地问。

    “嗯。”林四年吸着鼻子使劲点头,可身体并没有从尧典正身上撕下来。

    尧典正无奈地笑了一下,头前倾,嘴唇轻轻地在林四年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嘴唇温热,鼻尖冰冷,林四年仿佛被点醒了,这才慢慢放开尧典正,“那你要等我!”

    “嗯。”尧典正肯定地点头。

    “一定要等我!要接我电话!把我从黑名单里移出来!”林四年可怜兮兮地求。

    尧典正给林四年整理了一下脑袋上可爱的兔子头箍,“好,移出来,等你,等你电话!”

    “我还要跑好久,还要关门,我带的二四五。”林四年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报半程,现在直接弃跑!

    “带三百三也等你!”尧典正握着林四年的一只手,把另一只手里的一束菊花传到了林四年手上,“快去吧,跟上!”

    林四年又笑了出来,又哭又笑的十分没出息,为了不让自己鼻涕泡都哭出来的囧样被尧典正发现,他接过尧典正给他的花,扭身大步迈进了隧洞内。

    洞内依旧光线黯淡,但林四年的内心却是敞亮的。

    他蹲下把那束花放在其他花束的中间,站起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他的嘴角眼尾都是笑,因为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爸爸妈妈的笑脸。

    爸爸妈妈,十年了,你们看到新汶川了吗?

    崭新崭新的,都办马拉松了呢,以后每年都会有马拉松。

    和你们一样生命停留在十年前的人们,每年都会有人来看你们呢。

    每次来都会有千万朵雏菊簇拥着你们。

    想完,他睁开眼,眼睛里仿佛盈处温暖的光芒,照亮了隧洞内的路面。

    他半抬起手臂,脚下生风。

    阳光已经斜斜地照到了隧道口,隧洞才一点几公里,林四年又跑得飞快,于是还不等他完全跑出隧道,他就看到完全被阳光照亮的隧道口了。

    光线转为柔和,由近到远,由低到高,向前奔跑的背影,人们爽朗欢快的笑声,高耸笔直的路灯,白雾缭绕的崇山,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天……

    隧洞旁边的石壁上还拉着红底白字的横幅:十年汶川,见证新生!

    到处都是生命的气味,万事万物都在向阳而生。

    林四年大笑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阳光飞快地一寸一寸从他脸上往下移,照亮了他整个人。

    五月的汶川还是春天,林四年跑进春天里,和希望撞了个满怀,又哭又笑。

    终点在阿坝师院,林四年赶紧交了自己身上的气球和名牌,找回了参赛包,跑去出口处找尧典正。

    他这次是笑着跑去找尧典正的,而尧典正正好也在出口处等他。

    林四年冲上去把人一把抱住,抱了足足好几分钟,要不是人流不断往外涌怕挡了路,他压根不想放开,抱到天黑,抱到世界尽头。

    “PB了吗”尧典正笑着问问。

    “没有。”林四年摇头,颧骨都没耷拉下去过,语气中一点遗憾难过的意思都没有,然后又补了一句:“不需要PB,我就是来看看新汶川。”

    尧典正默了片刻,揉揉林四年的头发,宠着问:“饿了吗?吃什么?”

    林四年捂着肚子,“好饿,我想吃豆花!藤椒鱼!洋芋糍粑!还有李子,车厘子!外面就有卖!”

    尧典正也不吃不吃买不买,拉着林四年拨开人群往外走。

    林四年觉得自己回血了,而且血包爆了。

    最后在师院外面找了家馆子,林四年拿着菜单猛点,尧典正就偏着头看着他笑。

    点好菜,尧典正先付了钱,还要出去买点东西。

    林四年在馆子里等了一会儿,见尧典正侧着身从门边挤进来,两只手都拎了东西。

    “李子,车厘子。”尧典正,“我先去找水洗一点。”

    “哎!”林四年站起来拉着尧典正,“算了算了,我先吃饭。”

    馆子人爆多,老板员工收桌都来不及,还去后厨找水洗水果,碍手碍脚,碰壁都算好的了,不定会被骂“日龙包”,林四年不舍得尧典正被骂。

    尧典正也往后厨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坐着吧,我去外面看看。”

    菜上得很慢,林四年等了好一会儿,只上了一盘花生米,估计还是随单赠送的。

    尧典正终于从外面回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透明的果盘,里面红红绿绿,李子和车厘子上还沾着水珠。

    “吃。”尧典正坐在林四年旁边,“先垫下肚子。”

    “你在哪洗的呀?不会是那条溪吧?”

    尧典正笑着,拿一颗李子堵住林四年的嘴。

    “跑了好远,都忙,话也听不懂。”

    林四年嚼着李子,哈哈地笑,“跟你了不要去了。”

    尧典正没答,去捞林四年的右腿。

    “干嘛啊?”林四年吓一大跳。

    “放松一下。”尧典正把林四年的腿抬起来,腿肚子正好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一下一下捏着,捏到林四年腿上某条筋。

    “啊!”林四年喊了出来,“好痛啊。”

    “痛?”尧典正故意用力捏着林四年腿肚子上的肉,硬邦邦的,他:“痛就忍着,有些人不是那么厉害,缝针都不用加麻药么?”

    林四年认栽,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其实不用怎么放松,带二五零就跟玩一样,不费劲的。”

    尧典正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话,手上加大了力度。

    林四年咬了一下下唇,很痛,确定不是在做梦,他偷偷地笑,又塞了一颗车厘子在嘴里。

    馆子里闹哄哄的,来吃饭的大多是今天参加马拉松的外地人,馆子老板和员工们一改往日的乡音,操起一口川不□□不普还带着少数民族风情味儿的普通话传菜。

    各个角落都欢声笑语,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林四年嘴里的是甜的,心里更甜,幸福得很不真实。

    “你坐这边来,换条腿。”尧典正。

    林四年乖乖换过去,然后自觉地抬起左边腿放在尧典正的大腿上。

    “尧典正,”林四年看着尧典正因为用力给他按腿而微微颤动的额前的卷发,突然很严肃地:“我觉得我好幸运啊。”

    尧典正抬起眼,笑了一下。

    林四年接着:“你来了。”

    “要是不来,我自己后悔,不划算。”尧典正。

    对哦,商人嘛,最忌讳的就是不划算。

    林四年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又严肃起来,“尧典正。”

    “嗯?”尧典正没抬头,只是很温柔地应了一声。

    “我妥协了。”林四年。

    尧典正一下抬头,眼神有些惊愕,一秒之后就又换成了温柔地看着林四年,“对谁?”

    林四年:“对我自己。”

    林四年笑着:“我的考川大的话,收回,我想去北京。”

    尧典正慢慢地点着头。

    “林十一我也不管她了,爱干什么干什么吧。”林四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

    尧典正认真地看着林四年,故意问:“为什么呢?”

    林四年想了一下,慢慢:“我最崇拜最敬仰的人,就是我爸,从就觉得他很高,物理和文学双重意义上的高。可能是因为他职业的关系,爸爸有点大男子主义,他认为保护女人是男人的责任,并且从把这种思想灌输给我,要保护妈妈,要保护妹妹。

    “他责任没履行到底,他死了,而且是重于泰山的那种死,我觉得他好伟大,我想要把他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履行好,所以我从就严格要求自己,我没有问过林十一的意见,就像时候,他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林四年一笑,“我是不是太自作聪明了?”

    尧典正没话,神色凝重地捏了捏林四年的肩膀。

    “后来我也想过,要不我放手吧,我没爸爸那种大男子主义,我也没他那么负责,可是后来拉姆走了,南瓜走了,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并没有爸爸那么‘伟岸’,可是拉姆能够因为爸爸的一句嘱托,照顾我们兄妹俩十来年,南瓜能因为拉姆丈夫的救命的恩情,甘愿把青春都耗在我们身边,直陪到拉姆入土,还有张阿姨和武叔叔,他们都可以做到,为什么我不行?”

    林四年话音一转,语气里瞬间就带上了哭腔,“可是我就是不行,我好难受,我还要看着林十一难受,看着你难受。为什么拉姆南瓜照顾我和林十一,我感到很开心很感动,为什么我照顾林十一,她并没有开心,我也不开心……”

    餐馆人满为患,人声嘈杂,可是林四年实在哭得“惨绝人寰”,周围不断有人看过来,尧典正赶紧把林四年抱在怀里,让林四年满脸的泪花花擦在自己胸口。

    “所以本来就是你过得开心就可以了啊。”尧典正安慰。

    林四年使劲点着头,鼻腔里出来一连串“嗯”,听起来乖觉又可怜。

    “我想试一试,也许我放手了,双手往背后一抓,肩膀上并没有什么责任。”

    尧典正轻拍着林四年的后背,闭着眼睛,眼尾藏不住笑意。

    “可是,”林四年推开尧典正,“我好伤心。”

    尧典正不明所以,还没开口问,就听林四年接着:“你为什么一直不理我,我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你一条都不回,我去你诊室找你,他们都你不在,我问他们你住哪,他们都不告诉我,好不容易我受伤去医院,你也不见我,你明明想握我的手,为什么不敢让我看到你?”

    林四年又哭了。

    尧典正赶紧扯了两张餐巾纸给林四年擦了擦,慢慢地:“我而立之年,学历拔尖,家产过亿,来当医生纯粹就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不然只能在家躺着收钱,实在无聊。身高颜值么,也还行,性格脾气,他们都还不错,要什么没有,找什么样的恋爱对象找不到,为什么偏偏喜欢你?”

    林四年都听愣了,连哭都忘了哭,傻傻地问:“什么啊?”

    “我图你年轻?我图你活儿好?我图你以后能给我养老?”尧典正继续问。

    林四年更懵了,又委屈,重点都歪了,不敢置信地问:“难道……我、我不好吗?”

    尧典正无语,往林四年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我是图你这些,但这只是很的一部分,我图得更多的,是你的坚韧,善良,乐观,独立,勤奋,自由,还有理智,我知道你伤心,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我也知道,你不会因为伤心和埋怨而做出什么傻事,不会因为谈恋爱受了点挫折就把自己弄得一团乱,不会让我轻易乱你的生活节奏,你会过得很好,哪怕装也得装出来,所以我才敢故意不理你,不见你。”

    林四年止住的眼泪又来了,质问:“故意不理我,我是理智了,你理智吗?你自己不难受吗?”

    “难受,但难受也得忍着,因为我想让你自己想通,我怕我万一没绷住,我走了一步,你是不是就要走剩下的九十九步?可是这九十九步里面,有几步是为你自己走的?我想要的,就是你刚刚的,我不要你对我妥协,我只要你对自己妥协,我要你剩下的九十九步,都是为自己走的。你懂吗?我要你自己走,只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方向才会朝着我。”

    林四年哭得更厉害了,幸好餐馆人越来越多,话声一浪盖过一浪,没人注意到他。

    “那你就不能多走几步吗?你就对我这么自信?万一我就做傻事了呢?万一我就放弃我自己了呢?”

    “所以我今天来了啊。”尧典正轻声。

    林四年脸上挂着泪水,委屈而幽怨地盯着尧典正,显然不认同这个法。

    尧典正神色严肃起来,“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算我看走眼了。”

    换言之:我没有看走眼。

    林四年嘴巴一瘪,终于勉强笑了一下,还带着点臭屁。

    “你这是笑还是哭?”尧典正假装严厉地喝住林四年,“别这么不经夸!装也不装得像点,成绩怎么还是直往下掉?”

    林四年得了便宜还卖乖,抹了两把泪,一本正经:“成绩是正常波动好不好?”

    “正常波动你班主任会三天两头电话找你武叔叔?你武叔叔也会做人,直接把我电话给你班主任了,每天往我手机上发你全是红叉的测卷子,语文英语还好点,物化生我一点都看不懂,看着都头疼!”

    林四年噗嗤笑出声音来,幸灾乐祸:“谁叫你不理我?见也不见一面,骂也不骂一句……”

    尧典正一拧林四年脸上的肉——可惜只拧起来一层皮,假装骂林四年:“还话轱辘没完了?”

    “来来来新鲜现渡的水磨豆花儿哈!大恩特儿攒一哈!”这时传菜的人端着一盆豆花过来,放下时细心地瞥到了林四年还通红的眼睛,贴心地往桌上加了一盒纸巾。

    豆花清香,白花花热腾腾,升起来的热气又湿润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