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的额角青了一大块,深红褐色的血从被砸破的地方蜿蜒流淌下来,映衬着苍白的肤色,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奚容没把我送去医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带我回了家,一路以手掌虚虚地捂着我的头,回避行人。
作为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这样的情况……当然不是正常的。
我到家后才从镜子里看到我现在究竟是怎样一副惨状,怪不得那个男孩的妈妈见了我第一眼就是一副钱包要大出血的表情。
我这哪儿像是被球砸了,被车撞了还差不多。
一瞬间,我心里凉到了底,就好像里面冒出一个大洞,丝丝地冒着冷风。
都这样了,我自然明白……
完了,瞒不住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变冷的关系,我皮肤溃烂破损的频率减少了许多,但相对应的,那些伤口恢复和长好的时间也大大增加了,就仿佛我整个身体的“新陈代谢”也随着温度降低而放缓了许多。
原先我还不觉得什么,甚至对我来这还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已经许久不曾病得起不来床,只是身上和后背以及腿上偶尔有一些破掉流血的地方,衣服一穿啥事没有,那无伤大雅的疼痛咬咬牙忍过去就好了。
一段过于安逸的日子让我逐渐放松了警惕。
于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具身体很可能在我不知不觉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毕竟如今我连正常体温都已快要难以维持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暗示,可是我之前也并没有当回事,只想着等春天来了天热起来就好了。
因此我根本未曾料到,只消被球轻轻巧巧地砸了一下,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春来冬往,季节轮换交替,是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
可我,还能迎来下一个春天吗?
奚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伤口周围脆弱的皮肤,眼神好像带着一种实质的疼痛。
我想,真不疼,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还没怎样,他怎么看起来比我还要痛苦。
我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声道:“没事,真没事,你别紧张。”
可看他那样子,我也知道这句安慰也只是徒劳。
奚容目光中所含的情绪让我看不分明,他那双眼睛就好像风暴之下的海面,波涛汹涌,暗无天日的水底隐藏着无数我难以分辨,看不透彻的东西。
我不自主地抖了一抖,心乱如麻,愈发慌不择路地徒劳解释:“真的,就是看着吓人而已,过几天会长好的,以前每一次都会长好的……”
奚容眯了眯眼,低沉着声音,咬字很重,一字一顿地缓缓道:“以前每一次?”
我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我一着急脑子就容易犯浑,这不,果然,又错话了……
他死死盯着我,用冰寒的声音质问道:“你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随后,不等我回答,他像是立刻明白过来一般,道:“你之前一直瞒着我的,就是这件事是吗。”
我心里咯噔一声,整个人早已彻底懵了。
我甚至未曾来得及想到措辞狡辩隐瞒,他已经先我一步猜出了所有真相。
接着,奚容直接一把把我拎了起来,我近日手脚僵硬,又穿得多,本就行动不便,直接被他连拖带拽地弄进了房间里。
他阴沉着脸色,就开始一件一件扒我的衣服。
“奚容……奚容……!”我恐慌失措地叫着他的名字,无助地挣扎着,“别……你别……”
他此刻根本听不进去,表情可怕极了,分明是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
他三下五除二将我剥了个干净,我冷得直抖,又因为害怕,紧张,慌乱,眼泪都掉下来了。
我抱着身体,将自己缩成虾米,往床里躲去。
“别看了,别看了……”我颤着嗓音,带着哭腔哀求他,“奚容,我求你了,你就当做不知道,别看了好不好?我没事,我没事的……”
可没了衣服的遮掩,我身上可怕的痕迹又岂是这么容易能够隐藏得住的。
我自己都几乎很少在白日的时候量自己的身体,我自己都不敢看下去。
因为皮肤长时间地不断破裂、脓肿和溃烂,我的后背、前胸、双腿都斑斑驳驳地留下了不同程度的伤疤,即使只是抚摸上去都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坑洼痕迹。
与一般的伤口还不同,这伤是从我身体内里长出来的,很深,几乎每一处都会在痊愈之后留下黑褐色的印记,何况旧的长好之前总会有新的地方开始破掉,根本不容这些疤痕有完全褪掉的时间和机会。
溃烂、流血、再长好。
就这么反反复复,棘手无比。
此时此刻,我佝偻着赤裸的身子,不停地闪躲,不停地颤抖,但全是徒劳无功,这一切狰狞面目还是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奚容面前。
太丑了。
我不愿他看到我如此丑陋的样子。
我总是抱着侥幸,总不肯吸取教训,我以为我可以平安无事地一直陪伴他下去,我以为我直到最后还能在他面前保留一点点美好的形象。
……全部都是妄想。
奚容垂目注视着我,久久未动。
我心里所有的幻想都随着他一分一秒的沉默不断地塌陷下去,直至剩下一片荒凉废墟。
他看到我这副模样,该作何感想?
事实上,不需任何解释,这些颜色暗沉的深红褐色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据。
撕开了我们之间所有摇摇欲坠的假象和那张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我,只是一具正在渐渐腐烂的尸体。
他以为他的爱人回来了,他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没有生过病,一切正常的阮梨……
然而我早就死了。
事到如今,我依旧是个死人,一个怪异的,还尚且保有着意识的,已经逝去的人。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奚容却俯下身,手很轻地抚过我身上零零星星的疤痕,一个不经意间,我却看到他的神情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所以你之前,逃跑,装失忆,一直躲着我……”
他很艰难地出半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话音未尽,我晓得我先前所有苦心孤诣制造的假象已尽数被他洞察看破。
他拦腰抱住我不着寸缕布满伤痕的身体,喃喃自语道:“很疼吗,很疼吧。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让我知道,什么都不,什么事都自己全往肚子里吞,我连你难受了,不舒服了,哪天出事了都不知道,你觉得我就会开心吗。”
我舌根都在泛苦,如同被细的针一下下地扎着,难忍得很,积压已久的心里话堵在嘴边。
我又何曾想要隐瞒呢……
可难道,我就要你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鲜血淋漓,形状可怖地备受煎熬吗?
你虽是个医生,可我是个死者,这,你治不了啊。
既然我们都无能为力,那么这份痛苦,我一人承受也就够了。
我试图挣扎,却无法反抗他紧紧束缚着我的怀抱,连伤口崩裂溢出来的暗红色的血都染上了他纯白的衣襟,就好像血点掉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突兀惹眼,弄脏染坏了它原本纯净无暇的颜色。
我叫喊着,在他身上扭动着,想要推开他,让他离我远远的,别再朝我靠近……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最后,我实在无法,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嚷道:“奚容,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我自己都嫌弃,都觉得恶心,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追究,非要刨根问底呢……”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执着于我这个大麻烦,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怪东西,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活过来,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又莫名其妙地死了,你何必呢,你何必呢……”
“你就忘了我,给我留下最后一点颜面,干干脆脆去过你正常的生活,我也走得干干净净……不好吗,不好吗!”
我崩溃地冲他嘶吼着。
随后,空气一片死寂。
奚容沉默了片刻,仍牢牢地抱着我,不曾丝毫松手。
放手啊奚容,你为什么还不放手?
我这么吓人遭嫌的样子,到底哪里值得你留恋了呢?
我被他紧紧包裹在温暖的怀抱里,我甚至还能从他鼻尖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薄荷与木香,有一点点呛人,让我鼻腔酸到了极致。
然后,他——
“阮梨,你听好了……”
“不论你怎样,不管你是不是生了重病,是死去,还是活着……”
“不论你的样子有多难看,有多不堪……”
“我都不在意。”
他抬起通红的双眼,声音沙哑,字字句句,叫我清晰地听见——
“我爱你,一如既往,从没变过。”
他轻轻地擦过我的脸、鬓角和额发,一声一声,不停地重复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那一刻,我感觉到灼热的泪水烫湿了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和皮肤。
他流着泪,一寸寸吻过我流血腐败的伤口。
那动作无比温柔,好像在亲吻一件无比珍贵的瓷器,他心中的盖世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