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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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更冷了。

    我开始愈发喜欢躺在温暖的阳光里。

    我把摇椅搬到了阳台里,立起一张桌子,一天中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那儿,吹着风写日记。

    虽然写了没多久就会腰酸背痛的,可能是目前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法让我维持同一个姿势很久,我从到大少有能坚持下来一件事的时候,唯独这一回我不想随便放弃。

    渐渐地,一整本日记本都写光了。

    我把本子的锁扣合好,拿在手里颠了颠沉甸甸的本子,一时之间心中难得地充满了成就感。

    我将钥匙收好,却又犯了难,想不出该把它藏在哪里才最为保险。

    最后,我决定把它放在空置的戒指盒里。

    我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多,除了写字,剩余的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度过,神思日渐倦怠,连体温好像也越来越低了,尤其是到了晚上,得盖三床被子才不至于冻得发抖。

    我睡的时候奚容也总在旁边陪着我,一分一秒也不愿错过似的,我问他怎么不去休息,他答不累。

    话虽如此,我却也瞧见他悄悄查了许多资料、翻了无数研究疑难杂症的医书,昼夜不歇。

    但我们其实都明白,我是个已故亡人,所有现存下来的文献资料都不可能医治我身上的。

    任何医术都是用来治疗活人的,我根本不在那个体系之内啊。

    实际上,也许是因为之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我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哪天就不在了,心里也不太意外,比起操心这副油尽灯枯的躯壳,我还是更担心奚容一些。

    于是这几天我频频给他做起了思想工作,无数次向他重申,请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让我死了还要成天牵挂忧虑他,拜托他给我好好活着,好好享受他的精彩人生。

    奚容未有应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急起来,道,你就答应我一声,你让我放心,行不行?

    奚容深沉的眼睛倒映着无尽的澄澈天空,他俯下身,遮住了落在我脸上的一片耀目日光。

    视线变得幽暗,一声如叹息的话语如一片冰凉的雪花一样轻轻落于唇间。

    “好。”

    这个承诺有意义吗?

    我想是有的,因为他答应我的事总是会做到,每一句出口的话都会实现。

    家门口那棵大树最后一片叶子也凋尽了。

    那日午后,阳光灿烂,我跟奚容闲庭信步地走到家附近的商场,我裹得像个熊,有点不情不愿的,像一只被他强迫从窝里溜出来的动物。

    我越发不爱出门,可能是我心里别扭着,担心和上次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平白惹奚容不痛快,我避着生人,生怕一个不心,就叫别人瞧出了我身上的异常。

    再,现在可太冷了,我一点都不想离开充满暖气的屋子和舒服温暖的被窝。

    奚容道我在家呆的时间太久了,带我出来散散心,否则都要长蘑菇了。

    我反驳我才不会长蘑菇呢,我每天都有好好地晒太阳,绝对没有发霉。

    我将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围巾毛线帽齐齐上阵,全副武装,恨不得把自己所有裸露在空气外的皮肤全部包起来,唯独露出两只眼睛。

    奚容的手在口袋里牵着我,他另一只手则拎着大包包,弄得好像过年时才有的采购阵仗。

    我也没想通,明明只是出门放放风,怎么最后就变成了陪他购物。

    倒也不是陪他购物,准确来,他买的东西全都是给我用的,尽管我一再表示真的不需要这么多。

    冬季的外套、毛衣、靴子,这些也就罢了,他甚至还给我买了一大盒十几双彩色的毛线袜、座椅靠枕和更加柔软舒服的坐垫、新的电动牙刷、摇粒绒摸上去手感很好的厚厚的睡衣睡裤、还有各种可以让我裹着抱着在家四处行动的保暖毛毯。

    我拦都拦不住。

    我家里足够我有衣服穿了,前些年的羽绒服也都留着,买这么多干啥,浪费钱啊。

    在他经过一家电玩铺的时候认真地问我想不想要一个新电脑和新手柄时,我终于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是钱多的没处花。

    我严肃地拒绝了他,苦口婆心地劝阻——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家里的都没坏呢,好好的,干嘛突然要买新的?你最近中彩票了啊?

    奚容道,据新款性能更好,用来游戏体验不错,你不想试试?

    我稍微心动了一瞬,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奚容见我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但饶是如此,我们走着走着,奚容手里仍然拎上了许多东西,整个人体积和我这个三层外套的家伙相差无几,并且不断以可观的速度增加着。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对奚容,你真不能买了,否则我不陪你逛了,咱现在就回家。

    奚容这才总算停下了不断刷卡的手。

    只是我心里仍旧升起了一个淡淡的疑惑。

    先前我早已很少听奚容的工资数目了,我本来也不在意这些,毕竟连我自己兜里的钱都是上交给他管,从此处就可以看出我对我们的家庭财务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

    他近几年大约是晋升了吧,工资大概也涨了点,但他这是到底赚了多少啊?值得这么大手大脚地花?

    我俩平时都挺节俭,因为要还房贷,很少会浪费在无用的东西上面。加之我们俩都是男性,需要消费的地方其实绝对算不上多,衣服买经典款的能穿许多年,何必换来换去呢。

    后来我得了病,基本上赚来的钱都贡献给医院的KPI了。

    因此我跟奚容上一次逛街,早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活人都是会储蓄的,因为要为将来考虑,只有死人才不需要攒钱。

    这真的太不正常了。

    逛着逛着,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歌。

    《If i die young》

    悠扬的旋律和有些伤感的清朗歌声回荡在充满着淡淡花香的空气中,神奇地无比贴合此情此景。

    那一刻,我好像意识到,我或许很快就要离开了。

    I’ve had just enough time……

    我已经活了足够多的时间。

    The sharp knife of a short life. I’ve has just enough time.

    光阴似箭,转瞬即逝,而我此生足矣。

    我已经弥补了所有未尽的遗憾,曾经属于我们的故事都已结束,我见过了人间最美满的喜悦,最钻心的痛楚。

    生命各色的片段交织,有风光无限、也有失魂落魄的时候,或苦或甜,全部都已成过往。

    我已足够圆满。

    然后,最终,我还是要离开了。

    时间川流不息,而一切终将过去。

    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从商场出来,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的余晖将前路照成血红色,就好像过去我同他一起走过校园门前那条大道时的场景。

    那时,我抱着满心的欢喜,再回想起来,那应该算是我这一生最绚烂最幸福的日子。

    我们并肩走在无限未来的前路之上,红色的大地如同油彩泼在凡间,美好得不太真实。

    如今的夕阳还是那样的夕阳,我依然觉得无限美好,舍不得多看两眼。

    “呼——”

    原本我们还好好地走着路,骤然间,风声在耳边突然变得响起来。

    仿佛突然间,一把冰冷的利剑从后方朝我们袭来。

    余光中,我只来得及瞥见一个锋利而可怕的庞大黑影,奚容走在道路的外侧,仿佛一刹那他的身影就要被那全然的黑暗吞噬。

    我的视线凝固住了。

    后背瞬间被泠泠的冷汗浸湿。

    不——

    那一刻,根本容不得我有分毫思考的时间,完全是凭借着本能,我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吃奶地劲狠狠地推了奚容一把,换作自己用躯体挡在他身前。

    卡车像我直冲冲撞来的画面犹如慢镜头在我眼前播放。

    似一张野兽的巨口,张大尖利的恶齿,向我扑来。

    两只庞大的车灯几乎刺瞎了我的双目。

    然后,我好像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音从身体最深处绽开,脆生生的,唰拉一下。

    骨骼断裂,脆弱的皮肉分崩瓦解,视线里一瞬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要多痛我倒也没觉得,甚至在我还没感觉到什么的时候,所有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就好像最后的钟声“滴答”响了一记,然后归于无尽的虚无和平静。

    短暂的一瞬间,视野再次亮起,我发现自己飘在空中。

    就好像头顶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在不断地将我往上吸去,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尚未来得及拆封的购物袋掉落一地,奚容的样子在我面前渐渐模糊。

    还好,还好,他没事。

    我嘶声力竭地大喊着,不停地挥舞着双手,企图叫奚容看见。

    奚容……!奚容!!

    可他没有瞧见我,只是目光涣散地怔怔盯着我四散零落、血迹斑斑、甚至已经破损到完全辨认不清面目的身体,仿佛整个人变成了一座完全冻住的冰川。

    事到临了,我以为我能坦然接受,我以为我明知随时我都可能离去,就能平静地接受这场注定结局的离别……

    可是,可是……

    上天啊。

    哪怕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

    我还没同他白头偕老,我还没有好好照顾他一生……

    我在距离地面越来越远的空中崩溃地呼唤着嘶吼着,泪流满面,地底下却再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我,听见我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地一声再见。

    作者有话:

    还没完呢!!(求生欲极强地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