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8-79
◎一饭之恩◎
78.
自从在那场雪里遇见陈默和程律,牧迟雨再见到他们已经是将近十年之后的事了。
大概九年,或者八年,他没特别去记过。
牧迟雨出生在一个家族,并非世家一员,不过家族成员之中觉醒比例高得惊人,也许过上几百年,他们家也能跻身新世家的一员。
——如果那时候牧家还存在的话。
因为父母就是业内颇有天赋的前辈,拼多年也有了些声望,他们的儿女也就能少走些弯路,成年之后就被相继举荐进入了协会工作。
协会通常只吸收世家成员,以及普通人里的天才精英,明面上来绝对是份光鲜体面的好工作。
牧迟雨是十足的工人心态,
最初让人骄傲的光环滤镜褪色之后,论起工作本身,其实也就那样,不过就是养家糊口的一份工作,谈不上多大的志向理想。
还不如弟弟妹妹的挑食问题更让他上心。
不过旁人总是喜欢给他诸多美誉。
他们都牧迟雨是个天才,虽然纯粹的灵气强度并不是顶尖,但各类咒术符文阵法的研究应用上,年轻一辈里无人能出其右。
牧迟雨对此只是兴趣,并不把那些恭维的话当真,也坚决拒绝在协会的研究部门兼职,他没有加班的算。
无人协助,他就自己摸索,并且极具冒险精神。
最大胆的一次他以自己的身体为器具,构筑符文结界,研究从源头阻隔侵蚀的方法。
虽然灵魂构造理论上与肉|体并不一致,但根据现实数据所言,侵蚀大多从心脏和大脑两处起源。
咒术里有检测黑气的方法,结界可以封锁黑气蔓延,只要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并阻止蔓延,保持住理智的能力者甚至能够通过自己抹销侵蚀源头,达成自救。
这个课题很难,千百年来未必没有人提出过设想,却至今没人实现,足以见得其中存在的困难和麻烦很多。
牧迟雨很清楚,就算终其一生,他也未必能够成功,但他没有放弃。
不是为了名垂青史,亦或是救世救人的伟大理想,只是单纯觉得有趣。
正是这个研究招来了大|麻|烦。
牧迟雨的弟弟或者妹妹在外面无意间漏了嘴,不知谁从中推波助澜大肆宣扬,协会认定他秘密进行了人体试验,不听辩解直接将他开除并关了起来。
协会经过数日的会议商讨,判处他终生接受监管,并以父母姐弟的前程为要挟,让他加入研究部门继续工作赎罪。
牧迟雨知道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但为了亲人只能低头忍让,答应下来。
被关了一周之后,牧迟雨终于被放回去收拾东西,顺道与家人见面。
他的家人也受到牵连,都被停职在家。
牧迟雨还没有与他们见过面,心下踌躇,缓了几步到家,抬头却只看到一片火海。
窗户被烧成了焦炭,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牧迟雨脑子嗡的一响,一个箭步冲进火海,低头一看,不详的预感成真,他的父母、姐姐、弟弟、妹妹,一家六口人全部躺在地上,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门口的方向,像是在问“你怎么才回来”。
满身狰狞的伤口,血都已经流干,变成了黑色,尸体在火焰中发出焦味,还隐隐有些腐臭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他们死去了多久。
牧迟雨眼前发昏,站立不稳,火光带了重影,一个踉跄撞到后面滚烫的门框,只觉得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归于一片混沌的黑暗。
淡淡的黑气藏匿于火焰浓烟之中,牧迟雨心神不宁,并未觉察,直到那种与魔鬼共舞一般的癫狂混沌感涌上大脑。
牧迟雨身上的黑气越发浓郁。
押着他一同回来的协会成员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来得及逃跑,便看到牧迟雨忽然扭头看向他们,神情冰冷,迈着诡异的脚步慢慢走向他们。
“是你们——”
“不是我们!”未等他完,那两人便下意识尖声辩解,“跟我们没关系!”
牧迟雨走得比他们跑得快,一手一个掐住他们的脖子,轻松地将他们提起来。
看到他那双逐渐泛黑的眼眸,那两人再也顾不得其他,一股脑的将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倒了出来。
“不是、真不是我们!协会只是想找借口逼你去研究部工作而已,怎么可能会害死你家人!但、但之前我、我偷听到有人给会长电话,想要你的研究笔记……”
他们不知道那是谁,因为会长拒绝了,挂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联系。
协会并不看好牧迟雨的研究能成功,因此并不需要他的笔记,甚至隐隐有些抵触,巴不得没了才好,他们没答应那个要求,明不是平日里明面上交好的那几家。
那么具体是谁,他们也猜不出来了。
“他们为什么派你们两个来?”牧迟雨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自言自语着。
这两个人怕得浑身发抖,压根没什么自保的能力,是属于靠着家世混进协会的那一拨。
只是巧合吗?
牧迟雨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奇怪,一半理智冷静,一半疯狂愤怒想要摧毁一切,像是整个人都被切成了两半,手脚僵硬麻木,不知该听从那一半的思维指挥才好。
原来被侵蚀是这种感觉。
理智那一半也开始混混沌沌地想着。
牧迟雨下意识收紧了手指,那两人挣扎的力气弱了一些,表情却越发狰狞,脸色青紫,糊了一脸鼻涕和眼泪,眼里全是惊惧惶恐。
眼前蓦地闪过弟弟妹妹惊慌的脸,牧迟雨踉跄了一下,猛地将两人甩出去。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个字。
然后看也不看那两个跌跌撞撞爬走仓皇逃命的人,牧迟雨跌跌撞撞地往无人的后山跑去。
那之间有一条很大的湖泊,时候他经常带着弟弟妹妹坐在河边钓鱼,哪边水深哪边水浅他早就一清二楚。
西边水最深,他就往西边跑。
“噗通——”
他以一种很难看的姿势栽进水里。
顺着湖底淤泥往下滑一段,会猛地掉进更深的地方,足以没过成年人的头顶。
湖水浑浊,抬头睁眼蔓延的绿色,还有中心那一点日光照射下的圆。
被侵蚀之后的怪物还会窒息吗?
牧迟雨胡乱想着,却很难再感知到有没有窒息的感觉。
疼痛和喧嚣都远去了,也许是作为人类的尊严和理智渐渐远去了。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或者彻底变成怪物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话的声音。
“……好像来迟了一步。”
“这玩意儿是不是坏了?这里也没人啊,总不能真死了吧?”
“在水里。”
话音落下没多久,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牧迟雨麻木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被人捞上来了。
可捞上来也没用,他自己都能看到身上源源不绝的浓郁黑气了。
牧迟雨苦笑了一下,面上只是很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石子堆上摩擦:“杀了我吧,我不行了……”
他避开另一个年轻人伸过来的手,艰难地提醒:“别碰我。”
不然他们也许会被感染,也许会被攻击。
但那两个人没有理会他的话,主要是更年轻的那个在自自话。
“这个状态好像跟一般被侵蚀的人不太一样。”
话多的那个伸手碰了碰那些冒出的黑气,随即又量着牧迟雨的脸,毫无征兆的一伸手用力扯了下他的脸,看到他下意识皱眉的反应,不由乐了乐。
“能正常思考,还有条件反射,看起来也不像是很严重的样子,怎么前面那些黑气那么浓——哥?”
年长的那个定定地看了牧迟雨片刻,终于开了口:“那些东西被挡住了。”
旁边人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身体里有东西挡着?”
年长的点了点头。
旁边人问:“能救吗?”
年长的:“可以试试。”
之后的话,牧迟雨就听不太清了。
他甚至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清醒地睁开眼的机会。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森林,年轻的高个子男人微微弯下腰,看着他笑了笑:“醒了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跟着又压低了声音:“我哥第一次,可能不太熟练,就算哪里不舒服你也稍微忍一忍,活下来就算是好事了,一半一半的概率,你运气不错。”
曾经放在自己身上的试验救了牧迟雨一命。
并不算成功,仅仅只保下灵魂之中最要紧的三个部分,剩下的几乎都被侵蚀、被撕裂,唯有一半理智始终留存着。
可以是负隅顽抗,也可以这点保留让他活了下来。
牧迟雨躺在地上发愣,感觉到手脚还能手控,更加吃惊,侵蚀初期被救回来的能力者不是完全没有,但屈指可数,而且大多在事后成为了废人,牧迟雨却还能感觉到体内灵力的流动。
力量理所当然的被削弱了,但还剩下至少一半。
除此以外,身体里还隐隐流动着另一种陌生的灵力,有种滚烫的感觉,更多的却是一种温暖的流动感,有些沉重,却是一些令人感到安心的分量。
牧迟雨猜到了什么,慢慢坐起身,看向另一边坐在树下休息的男人。
先前迷迷糊糊的时候看了一眼,只觉得他皮肤很白,这会儿再看似乎更加苍白了。
看过去的时候,牧迟雨就有些挪不开视线了。
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仿若流淌在血脉里一样。
那边的人正闭着眼睛假寐,觉察到牧迟雨投来的视线,才睁开眼看他,问了一句:“不舒服?”
牧迟雨摇了摇头,想话却张不开嘴。
侵蚀融入灵魂,想要阻止侵蚀,只能切断被感染的灵魂,肉|体躯壳尚在,还能让灵魂缺失的人苟延残喘活下去,但要像过去一样行动自如乃至操纵灵力,就必须补全灵魂。
哪怕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只要补全了灵魂,也勉强装出与过去相似的模样来。
补全缺失的灵魂碎片可以通过旁人的灵力反哺。
灵力是灵魂力量的外溢,反哺回去置换却是千千万万倍的量。
觉醒者的灵力可以再生,但一次也就那么多,大多数人被吸干了也不够,而且一次性消耗太多对他们而言是个危险信号。
几乎就是拿命在赌,还未必能成功。
血亲挚友也未必愿意这样冒险,更不必他们这样的陌生人。
牧迟雨咳嗽了两声,才觉得有力气话了,他尽力移开视线,看向更年轻的那个人,问:“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如果全无所求,那才是怪事。
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不用。”
牧迟雨脸上怀疑更深,年轻人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陈默,自我介绍:“我叫程律,他是陈默。”
牧迟雨眼神微动,他听过这两个名字,只是隔得远,从没过交道。
至于多年前那次碰面,早就被他忘到了脑后。
“我猜你也肯定是忘得一干二净了。”程律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儿呢,下雪天你收留我和哥住了一晚上——”
程律,牧迟雨那是救了他们一命。
陈默这人身体素质强悍到可怕,几乎已经脱离了常人的范畴,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脆弱的凡人,而且他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还比不上年幼的程律。
程律那晚发高烧,如果没碰到牧迟雨,最轻也是烧傻了的命。
而且那也是陈默一生之中最虚弱的时刻。
他们后面还跟着追兵,因为在牧迟雨家躲了一晚,恰好与那些人错开。
最重要的是,在他们离开之后,牧迟雨没有上报任何部门组织,安静地保守了那个秘密,避免了一轮新的追杀。
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后面两人的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
他们一直记着牧迟雨的恩情,所以前两天在接委托的时候偶然听他的事之后,他们第一次推掉手头的任务,立刻过来找他。
幸也不幸。
没能在一切发生之前救下牧家的人,但好在最后还是保下了牧迟雨的一条命。
所以,他们两个人可以是特意来报恩的。
牧迟雨听得愣神,半晌才喃喃地道:“我那只是举手之劳……”
他付出的也就一顿晚饭和几件旧衣服而已。
程律:“你可以把我们的帮忙也当做举手之劳。对我哥来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刚开始有点不舒服而已,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他在告诉牧迟雨,陈默很强,所以不用担心他是舍命来救他,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
牧迟雨听得懂,几经纠结犹豫,感受到体内平缓流动的另一股力量,最终还是沉默下来,算是默许了。
除了处理家人后事的时候产生的两次情绪波动以外,牧迟雨恢复得很顺利,唯独担心因为自己的事给另外两人带来麻烦,协会肯定已经盯上他了。
牧迟雨心情沉重,另外两人像是没心没肺,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出门逛个街。
就在牧迟雨犹豫着要不要道别离开的时候,程律跑过来告诉他不用担心协会的事了。
据在他休息的那段时间里,陈默提了把刀上门问候了一下协会的总负责人。
程律没他们私下细谈了什么,总之后续圆满解决,会长同意放人,甚至还主动出具了纸面文书公告,解除与牧迟雨的工作合同,并且表示不会追究他的任何责任。
他们也不想留下一颗被感染过的定|时|炸|弹,至于面子上的事,在命面前,那也都是可以放下的。
“总而言之,以后你就自由了。”程律问他,“想过以后去哪儿吗?”
牧迟雨不知道。
他肯定是要去找杀害家人的真凶的,可即便陈默提着刀上门帮着问了,会长也始终闭口不言,被吓怕了才支支吾吾电话的是跟他们私下里供些见不得光的货的人,实际上根本没见过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丝毫线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家被一把火烧没了,牧迟雨也不知道在那之前自己孑然一身应该去哪里。
程律问他:“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理由有很多,比如牧迟雨理论知识和经验都很丰富,恰好弥补他们的短板,正好他们也刚刚准备离开上一座城市,想找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并且真正安定下来。
还有关于牧迟雨自身的。
被感染过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来得就要容易得多,即便不靠近任何侵蚀者感染源,后续自身也会慢慢滋生一些负面能量,一点点转化成感染源。
能帮他切除那些黑气填补灵魂的,也只有一个陈默。
他们还拿不定其中的频率,在一起互相照应也能随机应变。
牧迟雨看了这两个男人很久,在几天以前他们还只是陌生人,现在他们竟然好像可以开始一同谈论未来了。
这样跨越界限的速度对牧迟雨来有些快了。
可也许是那个“一起”动了他,他最终还是点头好。
他们三人一同去往了一个新的城市。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
79.
牧迟雨惊醒过来。
所有记忆回笼,黑气在那瞬间收敛了一些,天空中的裂缝一点点扩张,碎成蛛网碎片。
然后,“哗啦啦——”
虚假的幻象碎裂了。
远处在烈火中灼烧的大蜘蛛慢慢化作黑气,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之中。
嘀嘀作响的仪器声和人群的吵闹声重新涌入耳中。
牧迟雨满头冷汗,灵魂破碎处疼得发抖,往后退了一步,撞上树干,整个人又是一阵震颤。
封清洋和沈嘉玉坐在不远处,惊恐地贴在一起,茫然地看着周边一点点变化着的景象。
面前是陈默,他伸手扶住牧迟雨的肩。
还没碰上去,他后面便跑来一个人,甚至等不及周边的黑气全部被清理掉,就朝陈默冲了过来。
“哥!”程律几乎挂到陈默身上,像是一只热情过头的大型犬。
陈默脚下有些踉跄,没有站稳,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律。”他脸上的表情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
程律脸上的担忧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如常,他看了眼牧迟雨,又看了眼远处忙碌的人群,当机立断地道:“我叫他们给你们让地方。”
陈默点点头,牧迟雨现在还没有失去理智,但拖下去不是好事。
牧迟雨看到程律主动退开,陈默走近了他。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温柔的火在灵魂里流淌。
作者有话:
专栏开了个预收啦,可以进作者专栏往下拉,在【恶意系列】里面的《恶意》那一篇,如果开新文肯定会改文名,认准主角栏或者分类栏就好了,本文完结之后也会塞进去的,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