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旋转舞厅(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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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新月清晰记得去廖开勇家的那趟绿皮火车, 中午十二点十七出发,下午两点二十七到站,中间两个时零十分钟, 足足停了五站。陈新月没座,站在两条车厢的连接处, 脚下一节一节的胶皮晃得厉害。车门旁边靠着一个中年男的, 包袱摞得跟他腰身一般高, 他正在最上头的包里翻东西。

    陈新月不由自主盯着他看,这个男的略显老态,皮肤红黑, 从侧脸到脖子, 像是雀斑接连成了片。他的手掌糙,指关节粗得像核桃,好几下才把包的拉链拉开, 但那双手足够有力,能看出是靠双手干力气活的。廖开勇的人物肖像, 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他在牢里关着,陈新月一眼也见不到。

    这中年男的弓背弯腰, 在包里悉悉索索翻着,他动作越是愚笨, 他找东西越是固执,陈新月越是恨得牙痒痒。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掏出凶器伤人,然后任由处置,毫不悔改, 像块臭硬的石头。

    他终于把东西翻出来了,陈新月定睛看, 原来是个塑料袋包着的苹果。

    中年男的蹲下来,陈新月这才发现他脚边还有一个姑娘,很乖地坐在马扎上。中年男的把塑料袋解开,裹了一下,递给姑娘。苹果是清洗干净的,还带着水珠,女孩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中年男的咬了一口,再递给他下一口时,中年男的摇摇头不吃了,站了起来。女孩甜甜的啃了起来,中年男的摸着她的头顶,挡在她身前,隔离着拥挤的人群。

    火车摇晃得发晕,陈新月移走了目光。

    下火车后,陈新月按着档案里记录的住址,又坐了一时大巴,来到了廖开勇之前居住的村庄。村子叫陆家村,全村人几乎都姓陆,廖开勇是外来的,没多少人认识他。村头一家超市的大婶相对了解一些情况,跟她闲扯,廖开勇刚来村里的时候,推了辆自行车,儿子坐前车筐,大儿子坐车后座,他一左一右扛了俩包,一共就那么多家当。他老婆从没见到过,至于是跑了还是死了,没人知道。

    超市后头有栋土房子,年久没人,房顶和院墙都塌了。廖开勇稍微收拾收拾,带儿子在里面住下了。过了几天,廖开勇摆出个自行车摊,给人修车换零件。他不爱话,只知道闷头干活,摊位旁边摆了个气筒,一次五毛。一般自行车气都免费,他这还收费,所以也并不招人,没挣到多少钱,勉强过活而已。

    两个儿子长大一些,就都跑出去工了,几乎没再回家。陈新月问大婶,知不知道廖开勇两个儿子叫什么。大婶只知道诨名,一个叫圈儿,一个叫杠儿,估计跟修自行车扯上点关系,但是大名,一般叫不上,也不记得。

    大婶还,两年以前,廖开勇进城待了几天,回来脸上挂上了笑容,他的大儿子结婚了,还给几户邻居发了喜糖。没过一年,廖开勇又一次进城,这回待了足足半个月,再回来,一丝笑模样也无了。据他,大儿子刚得了孙子,白白胖胖的,喜人的很,就是心脏有问题,必须尽早做手术修补。就像自行车掉了链子,必须靠人把它装上,否则这自行车是骑不下去的。孙子的人生刚刚开始,路还长着呢,骑不动可怎么行呢。

    只是修心脏不比修车,不是三块五块就能解决的,至少三五十万。廖开勇别只在村里修车了,就是把整个县的自行车都修了,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他愁啊,但是他话少,旁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愁成什么样子。

    其余大婶了解的不多,只廖开勇前两个月又进城了,不知道这回有什么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没再回村了。他的自行车摊就在超市对面的空地上,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了,大婶指了一下给陈新月看。

    陈新月慢慢走过去,看到土地上铺着一块防水布,上面零零碎碎扔了些修车的工具和零件。长久没人经管,灰土都飞了上来,那些零件像是埋在土里的文物一样。

    陈新月蹲下身子,从大不一的扳手里,拾起一只。拂去灰尘,银色的金属扳手有些生锈了,又沉又硬,一端是手柄,另一端极其尖锐。陈新月试着挥舞了一下,很有分量,她无法想象,这个东西抡圆了砸到脑袋上,会有多懵,会有多疼。

    陈新月抱着那只扳手原路回来了,把它交到了警局桌子上。接待她的警察叫于洋,是她爸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陈新月从就认识。她爸拿他当儿子,陈新月也一直叫他于洋哥哥。

    可就是这样关系的一个人,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低了一下头,把那只扳手快速收进了抽屉里,然后告诉她早就结案了,不要再查了。

    当时陈新月憋了一路,一下子就哭了:“你听懂我的了么,廖开勇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且他还有个急需救命钱的孙子。他那儿子也在周大千的建筑公司上班,他的命脉都握在周大千手里了。你查一查他孙子在哪家医院,周大千肯定给钱让他孙子治病了,肯定把他买通了,所以他才带着扳手进城来行凶的,你查一查,一定能查到的。”

    于洋低声:“新月啊,师傅这个案子,一个月前就结案了。廖开勇就是凶手,他认罪伏法,抢劫杀人,人证物证全都严丝合缝,案卷都收起来了。你现在是跟妈妈住么?我给她电话,让她多带你出去散散心。”

    陈新月红着眼睛瞪他:“廖开勇只是单纯的抢劫杀人,这话出来你信么?你真能服你自己么?他背后分明还有凶手,周大千指使他的,我爸调查他的建筑公司,他就直接下黑手了!这是什么世道?有人买凶灭口,灭了警察的口,居然能够逍遥法外了!我爸对你不好么?你去我家吃饭,我爸每次都塞给你一盒中华,我家就一条中华烟,我爸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我爸炖了半只鸡,就那么一只鸡腿都夹给你,跟你在警局混腿脚要勤快,少多做……我爸对你那么好,你都学到了什么啊……”她没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路过的警察不了解情况,纷纷侧目。

    于洋把她往墙边拉了一下,压低声音:“你之前一直来警局闹,你偷了案卷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要闹什么时候去?警局不干活么?”

    陈新月:“你们警察,血淋淋的事实不查,这叫干活么?”

    于洋按住她肩膀,拿出手机:“我叫你妈来接你。”

    陈新月一把甩开他:“我不用她来接我。”她退后一步,望着整个警局办公室,“你们都对不起我爸,还什么人民警察,都是狗屁!还追加什么勋章,还让我替父领奖,全都是狗屁!尤其是你,于洋,你对不起我爸!你都对不起我爸炖的那只鸡腿!”

    “什么情况……”

    办公桌前的脑袋全都抬了起来。有一个警察过来劝,被于洋拿手指着一口骂住了:“操他妈的!你让她喊!“

    陈新月冷冷看着他,进一步又看向众人:“我爸叫陈春,生前就坐靠窗那张办公桌上,窗台上那盆绿萝是我送他的父亲节礼物。两个月前他因公牺牲了,你们知情不查,潦草结案,草芥人命,你们都对不起我爸!”她流着泪,抬头笑了一下:“我爸在这办公室里兢兢业业工作二十多年,真是瞎了眼,你们不查,那你们就滚远点,我自己来查!”

    陈新月头也不回,夺门而出。于洋杵在原地足足好几分钟。警察拽了他一把,他才回神,伸手揉了把眼睛,抹过鼻梁,低声了声,“操。”

    后来过了一天,陈新月平静下来,再次把全部线索捋了一遍,坠楼的年轻工人,建筑公司,周大千,以及父亲电话时警惕而气愤的语气。陈新月调查过,周大千是个假名号,只是警局的人都避着她了,她没办法再进一步得到有用的信息。

    一点一点捋下去,陈新月想到父亲去世前,曾经给她过一个微信电话。她没接到,父亲紧接着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一杯飘着茶叶的绿茶,还配了两个字,“养生”。

    那时是傍晚,距离父亲夜里遇害还有七八个时。之前陈新月没有多想,以为父亲是在办公室里,某个徒弟给他泡了杯茶,他通常不爱喝水,难得喝杯茶,便拍照向陈新月炫耀一下。

    可是不对,陈新月忽然就想到了不对。

    父亲在警局里一直忙得恨不得生出七头六臂,怎么会有闲心给她拍照聊天呢?除非那个时间,他根本没在警局,而是在外面——

    陈新月立即翻出那张照片,放大几倍仔细看。

    桌子不对,父亲办公桌是深色的,而照片中是浅木色的茶桌。继续细看,照片边缘还露出了一角菜单,写着古茗二字。

    陈新月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果然那个时候父亲在外面,他在古茗茶馆里。或许他约了人,人还没有到,所以他难得偷闲,抽空给陈新月拨了个电话。

    他约了谁呢?约在在茶馆里见面……

    陈新月立即车找过去了,古茗茶馆在城南的一座写字楼里,占了三层整层,私人开的,位置还比较隐蔽。透过落地的大玻璃,能够看到对面直角形的旧百货商场,以及商场楼下醒目的三曲舞厅。时间是下午,三曲舞厅还没开始营业,门口的灯带都暗着,像是黯然褪色的钻石。

    陈新月在窗边坐下,轻轻抚摸面前浅木色茶桌,想象着两个月以前,父亲还活生生坐在这里,面前一杯热茶。他心里挂念着女儿,尽管知道她有可能在上课,还是忍不住给她过去一通电话。

    她没发呆太久,服务员很快过来了。

    陈新月点了一杯绿茶,然后试探性问:“你认识周大千么?”

    “大千哥?今天怎么都找他。”服务员,“刚才有个人也来找他,没聊几句两人就一起走了。就坐前面那桌,你早来几分钟,就能遇上他了。“

    陈新月刷地站起身,前面一桌尚未收拾,桌上的茶杯和茶点几乎一动没动。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向楼下望去。

    透过玻璃,她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洋。他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边走边聊,快步走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旁边停下了。于洋和那男的快速握了下手,然后那男的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们背后就是圆弧大门的三曲舞厅。

    ·

    越野车开远了,陈新月没能记清车牌号,只在那个陌生男人迈进车里时,望见了他大概的面容,浓眉,阔脸,身材健硕,男性特征比较明显。

    这个人一定就是周大千。下次再碰见,陈新月相信自己能够认出他。

    之后陈新月每天都来,在三曲舞厅附近停留整个下午,没再遇见周大千一次。隔了一周,陈新月又来到茶馆旁敲侧击地询问,得知周大千也没有再来过茶馆。

    还是那个话多的服务员,她给陈新月端上一杯绿茶,然后:“大千哥啊,带着家人出国度假去了。”

    出国度假?分明是于洋通风报信,然后他畏罪潜逃了。

    陈新月寂然无声,进一步确信周大千就是杀害父亲的幕后主使,同时她也深深告诉自己,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这条路,从头到尾,冰冷残酷,只能靠她一人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