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母慈子孝 魍魉皆由心生
“……所以,你是被宫里来的人吓住,什么都没做就走了?”方锦湖脸上带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歪在高脚椅上,懒懒地了个哈欠,单腿微曲,伸展的另一条腿点了点跪在他脚边的富态中年人脑袋。
夜色渐浓,夕阳的余辉从窗边照进来,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眉眼间透出冰冷的邪肆,丝毫没有与谢宴清等人相处时的明朗气质。
“不、不是。”中年人被压着头都抬不起来,若是薛瑜在这间屋子里,立刻就能认出他是先前带人来孤独园找麻烦的那个管事。此时的管事毫无在孤独园的威风,浑身抖如筛糠,大滴大滴的汗水落到地上,“不”字了几遍,半晌都没有下文。
“嗯?”方锦湖不耐烦地发出一声鼻音,屋内的压迫感愈发浓重,管事感到脖颈微微发凉,在可怖的压力下,他迅速找到了自己想的话。
“此人自称王三,在西市盘了个铺子,又带着孤独园几人租下了坊里一间宅院,似是和孤独园的人有了默契。仆远远瞧着他还带了吃食给那些孩——”
“陈安也跟去了?”方锦湖断他。
“这……倒是没有。”
“废物。”方锦湖鞋尖顶着他的咽喉踢了一脚,将人踢得翻过身猛烈呛咳起来,他像是压根没看到管事咳得快背过气去,掸了掸鞋面,冷漠地走过管事身边,“不必再去了,再有下次,你家家主,怕是要换个人用了。”
“谢、谢您宽宥,奴绝不敢再犯。”管事勉强爬起,背后一片虚汗,跪在门内呯呯磕头,心中全是侥幸过关的后怕。
守在门前的积善寺僧人默默跟上,方锦湖没有回头,走出几步才轻嗤一声,“当真是蠢的,狼崽子,光给骨头可喂不熟。”
夜幕四合,群贤坊里的木鱼声和孩童们吵吵嚷嚷的笑声交织在一起,跟在方锦湖身边的僧人一个没注意,就漏听了一句话。
“主人有何吩咐?”
“继续盯着陈安,和王三。”方锦湖想了想,补上了后一个名字。
积善寺内槐树下宝相庄严的住持阖目念经,听到靠近的脚步声,诵一句佛号,“施主要走了。”
方锦湖歪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今日遇到的怪事,“老和尚,既有佛祖,世上可有妖鬼?”
住持声音平缓,“魍魉皆由心生,施主可是又头疼了?”
“呵。”方锦湖不置可否,越过他,往另一处隐蔽的厢房走去。厢房的密室里备着他常用的衣物,两个衣箱隔了很远,其中一个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按住带着甜香的衣箱,手背青筋绷起,似用了极大力气克制,才开了箱笼。
守在门前的僧人听到门开,笑着迎上去,却被一身衣裳糊了一头。“去,烧了。”
“啊?”僧人愣了一下,被方锦湖回头冷冷瞥了,立刻反应过来,“是。”
---
“别过来!”薛瑜猛地惊醒,看到周围还是自己屋子的布置才松了口气。一夜噩梦,醒前梦里方锦湖顶着一张妖孽般的脸一步步逼近她,唇边带笑,眼神冰冷,带着不可捉摸的逗弄愉悦感,“竟有老鼠进来了……?”
梦到被猫捉老鼠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经历,薛瑜拍了拍心口,“真是倒霉,大早上被他吓醒。”
窗外刚蒙蒙亮,洗漱后薛瑜先去瞧了眼厢房里放着的大盆肥皂。肥皂外层已经有了些硬块,剥离这部分硬层,内里还保持着橡皮泥似的质地,任她随意塑形。将剥下的硬层碎屑拿帕子包起,算是给孤独园准备的福利,尚柔软的部分则像昨日献给皇帝时那样捏成方块,最终收获七块差不多大的肥皂。
皇帝派来赐早膳的内侍唱喏声催促着薛瑜,她留下六块肥皂,剩下一块分成两半重新捏好,这才揣着出门。
内侍眼看薛瑜从婢女的住处出来,神色有些暧昧,一脸了然,“殿下早些用膳,若是不够,奴再传一份来。”
薛瑜拎着漆木食盒感受了一下分量,脸有些抽搐,“不必了,多谢父皇赐食。”皇帝在想什么?两斤多的早餐还能吃不饱,她是能一口吃牛的大胃王不成?
早餐送来的是烧羊腿、胡麻饼和七色面糊,具体面糊里掺了什么薛瑜搞不清楚,但甜滋滋的挺好喝。快速分了面糊汤,让流珠慢慢吃,她端着羊腿和饼去了隔壁清秋宫。
避了林贵妃几天,也该去献殷勤让她感觉到一切还在掌握之中了。
刚踏进殿门,一把木梳就对着薛瑜砸来,她对此有所准备,轻巧避开。木梳落地一声脆响,原本睡在门口的猫吓得炸毛尖叫一声跑了出去,殿内来回忙碌的婢女皆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
“何人惹母妃动怒?”薛瑜只当林贵妃的冷脸不存在。快步上前,把羊腿和饼与贵妃面前几案上其他食物摆在一起,林贵妃桌上的乳酪看起来味道不错,羊腿摆在精致的餐盘中总显得格格不入。
林贵妃看了她一会,摆手让殿内宫人退出,只留下心腹几人,这才冷笑一声,“我还当你不记得来了。”
“怎么会?儿受母妃恩德照拂多年,前些天陛下赠餐不好推辞,避开人后皆予了院中女婢。今日餐食才找到法子带来,母妃莫要生恼。母妃所定之例儿皆不敢违,光禄寺特意做的羊腿,母妃可要尝尝?”薛瑜低眉顺眼地柔声解释,躬身为林贵妃摆好餐具,又夹了一块烧到酱红软烂的羊肉放进林贵妃碟中。
“净做这家子气的事,我缺你这一盘羊肉不成?”林贵妃一边责怪,一边夹起羊肉细细嚼了,脸上神色缓和许多,“你既入了陛下的眼,就仔细着,找个由头避回来莫要生事。伴君如伴虎你该是学过的,一言不着送了命去,连我都救不了你。”
这是发现威慑不成,改从皇帝凶残来恐吓她了。薛瑜心中有数,垂头假哭,“可、可陛下已派了差事,若拒了怕是要损殿下声名。”这个殿下的是谁,两人都清楚。
“你好大的胆子!”林贵妃摔了筷子,怒视薛瑜。
“母妃莫急!”薛瑜惶然扯住她衣袖,哀切道,“陛下之命儿不敢不从,况且,儿想着若陛下回来,自然得有些差事在身上才方便行事……”
林贵妃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始终将薛瑜困在宫里的算的确是有些问题,但若是之前计划成了,没几日她亲子就要回宫,做事的荣誉皆归亲子,也不必担惊受怕怕薛瑜闹出事端,何需这丫头来铺路?
心下转念,她愈发恼了三分,抬手甩开薛瑜,“休要多事!”
“母妃、母妃别走,您看!”薛瑜装作心急,匆忙从怀里掏出块肥皂捧到贵妃眼前,“陛下责我去做的正是此物,名为肥皂,虽出产微少,但有澡豆之效。陛下欲借此以丰内帑,但售价似较澡豆略低,儿觉得是一好物,特留来献给母妃。”
“哦?”林贵妃显是不信这平平无奇的物事能与澡豆相比,但看薛瑜能把皇帝派的差事毫无隐瞒地出来,甚至还带了一块样品来,她对薛瑜的怀疑便淡了许多,“既是你的心意,放下吧。下次不能再瞒着陛下偷偷私藏了,可晓得?”
林贵妃伸手摸了摸薛瑜的脑袋,轻叹一声,又变成了满腹心事的慈母,“既是有了差事,便好生去做。我向来知道你蕙质兰心,又为老三做了这么多事,等老三回来,想来他也是欢喜的。”
“……”薛瑜借林贵妃衣袖挡脸,好不容易憋回去了恶心感。这算什么?感觉她有点超出掌控了,就给点甜头吊着?书中原主可是啥也没有就被送出去弄死了。
“母妃别拿我趣了。”薛瑜与林贵妃对视一笑,仿佛真是母慈子孝。
借还要去见皇帝,薛瑜从清秋宫全身而退。
把肥皂交给林贵妃是她早算好的,眼下她得稳住林贵妃,出宫做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如直接出来还能拉笔生意。
林家虽然没落,好歹还是个世家,又有林贵妃在宫中。不管林贵妃信不信她的辞,只要身边有人用了,就能借林贵妃将肥皂可取代澡豆地位的信号传递给世家,尤其是像林家一样的齐国边缘世家,这会是最好的广告。
齐国世家算是半个敌人,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他们年年追捧南方潮流,却始终被南方得了东齐王朝底蕴的楚国世家当做边远乡下人。书中男主中期上位就是靠着这些世家,虽然后来因为威胁到皇权差不多都卸磨杀驴了,但在对付楚国世家上面,作为齐国本土士绅形成的齐国世家,对楚国真正的大族又羡又嫉的心理完全可以利用。
驱狼吞虎、联弱强、鹬蚌相争,还得多谢男主在书中的精彩教学。
薛瑜没什么诚意地想着,踏进了下一个目标秘书省的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