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看戏(三合一) 真不怕哪天晚上被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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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测方锦湖会来时还不觉得什么, 真正看他扮成女子出现在林妃的宴上,薛瑜才品出怪异来。

    一般不出现在人前的方锦湖,原本绮丽的五官被妆容修饰得有些古怪, 十分的容色只剩下三分, 混在人群中,不大起眼。只有偶尔从妆容痕迹下不经意间泻出一缕艳光, 勾魂夺魄。

    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属于自己面容的痕迹。似乎,她扮演着他, 他也扮演着她。

    书中方锦湖的女装极少出现,绝大多数时间都以钟无的名字出来行走。原书里皇帝昏睡初醒,不曾有秋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贵妃庆祝皇帝醒来的花宴后, 也就是她与方锦湖交换的时刻,若按着系统的倒计时, 她离剧情里的死期只剩四天。

    但现在他们没机会交换, 系统的倒计时自然也不作数了。

    方锦湖坐在娘子们身边, 现在还在幔帐里的娘子们有的上前表演歌喉,有的赋诗作画、研讨香道,争奇斗艳,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薛瑜莫名品出来一些林妃的想法,下面的宴现场看上去仿佛相看选妃。可林妃该清楚, 她不会答应换回来, 现在选了妃,不能嫁给方锦湖又有什么用?

    难道是她之前和林妃得还不够明白?

    系统:[根据剧情推演,建议宿主前去参加聚会。]

    薛瑜看着不远处玩闹的众人,对系统突然跳出来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让我过去表演,还是看人表演?唱念做齐全,在这里有戏看,不看白不看。方锦湖来了跑不了是他的事,我干嘛送上去给人瞧。]

    幔帐之中燃着暖香,只剩两面的幔帐兜着淡淡的香气,沾染到每个人身上。方锦湖咳嗽两下避过量,忽地耳边响起少女声音,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瞟向坐在上首的林妃。

    看戏?这倒是贴切。他没兴趣给人当猴看。

    林妃一直致力于让场面热闹起来,好以此掩饰她量方锦湖的目光,触及方锦湖赴宴后的第一个眼神,不由心中一酸。她与亲子近在咫尺,却只能这样互相看着。

    若不是那个丫头……林妃暗自咬牙,面上却挂着温柔笑意,“方家大娘身边的可是二娘?久闻方二娘子病痛,如今是好了?”

    对林妃忽地提起方二娘,他们倒没多想,只当是先前方锦绣出面献鸾鸟得了林妃青眼,不好直接赏她,便转向了跟来的二娘子身上。正热闹的场中一静,顺着林妃的话都集中目光望向方锦湖。像都是这会才注意到方锦湖的存在,目光在他与方锦绣之间徘徊,对这姐妹二人的容色颇有羡慕。

    京中贵女圈子里多有瞧不起方锦绣的人,一半都是因为她以庶女之身抢了嫡妹的许多机会,还不知多加为妹妹扬名、照拂一二。如今一看,却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方锦绣除了到场中献宝和被人围着询问时,都留在妹妹身边端茶送水,披衣理带,只那位病美人始终神色寡淡,像画里的人似的,怕是一眨眼就会消失,才不肯与旁人多交谈一句。再一回想,方锦绣连离开妹妹身旁时,还不时望向她,这哪里是不在意妹妹,分明是爱惜得很了。一时间,不少人对方锦绣改观。

    “林妃娘娘设宴相请,臣女自当领命赴宴。只是坐了一阵有些憋闷,臣女欲提前回院中休憩,请娘娘恕罪。”方锦湖欠了欠身,声音低弱,微微沙哑,雌雄莫辨。

    他身旁的娘子捂嘴“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她找这位方二娘话,总是只见他点头摇头,并不开口,如今一听却忽然明白了,这是久病坏了嗓子,哪里还肯在众人面前开口丢丑。

    林妃一怔,不知他的是真是假,有些心焦,“既是如此,方家大娘便陪二娘回去吧,此宴不过玩闹,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方锦绣与方锦湖拜谢后伸手来扶他,却被方锦湖避了开。贵女们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发觉竟是妹妹更高些,虽在病中,身形仍挺拔若松,让人望之不免感慨久病也不曾消磨这位美人的意志。

    出了幔帐,方锦湖以扇遮脸,忽地笑了一下。方锦绣跟在他身边,不明白为何这就走了,走过投壶场地,见方锦湖偏了方向,走的分明不是回去的路,不免问道,“三、锦湖,这是要去哪里?”

    “走累了,想歇歇。”方锦湖估计出相隔距离,准确走向附近适合藏人的地方。

    薛瑜看着他往自己待着的坡上树林走来,与其等等会撞上,不如现在就出来。她拨开前面的树枝,发出一阵声音提醒对面两人,轻咳一声,“方娘子。”

    方锦湖乜她一眼,停在前方几步,没有话,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之前的病弱温柔像一张束缚着他终于破裂的面具,一阵风吹过就消失了。

    近距离看那张明朗绮丽的少年面孔,方锦绣只觉得手心全是汗,她不知道这两人是在什么哑谜或是有什么约定,但明显变得诡迥起来的气氛让她十分不安,她紧张地抬手拽了拽方锦湖衣袖,“锦、锦湖,我们该回去了。”

    方锦湖施施然从她手中拽出衣袖,低头抚平被捏出的皱褶,一截雪白的后颈露在薛瑜眼前,仿佛一个臣服的暗示。他抚平袖口,拱了拱手,“拜见殿下。”

    因着坡上的高度差异,居高临下俯视方锦湖的感觉有些奇妙,薛瑜凝视了他和慌慌张张意识到该施礼一起低下头的方锦绣一会,慢慢道,“免礼。”

    方锦湖抬起头,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不再眯起显出倦怠之色,噙着的不可捉摸笑意原原本本地露在薛瑜眼下,“殿下好雅兴,在此看景?”

    没来由的,薛瑜觉得他的绝不是山上这些灌木乔木的景色。她略点点头。若非方锦绣也在,这时候遇见倒刚好能留下方锦湖聊聊。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脚步声纷乱,踏在没干透的地上发出啪嗒啪嗒响声。薛瑜偏头望去,“四弟来了。”

    薛琅远远瞧见两人目光相缠,脸上带笑,显是交谈融洽,又同时偏头看他,相貌皆非同一般,仿若金童玉女,格外相配。顿时一股火苗当胸烧过,连想都没想就冲了过来。他往前冲了几步,挡在方家两人面前,盯住薛瑜,“三哥没有表姐妹,也不必缠着他人家中姐妹不放。”

    这样的台词实在有些糟糕,也不知薛琅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对“姐妹”的庇护之心,看谁都像觊觎他亲爱表姐的登徒子。

    薛瑜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淡声道,“若我没记错,阿玥才是你的妹妹。”

    “那不一样。”薛琅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完反应过来,一张俊秀面皮迅速红了,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是,表姐和妹妹不同。”

    见他脸红,薛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年怀春,情窦初开,不过如此。就是不知道方锦湖只在幼时宫宴和他见过几面,是怎么撩动的一颗少男心了。

    薛琅身后本就比他略高的方锦湖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的神色散去,浮现虚假的温柔客气笑意,薛瑜看着他和之前拿绸带捆她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头皮有些发麻,看着薛琅的眼神愈发同情起来。

    有些人做着娶表姐的春秋大梦,是真不怕哪天晚上被砍了脑袋。

    “臣女拜见四殿下。”方锦湖柔声道。

    薛瑜抖了抖,薛琅也抖了抖。只是薛瑜是被他一句话转九个弯的音调恶心的,看薛琅脖子都泛起粉的样子,心里在想什么不问也知。

    薛瑜拍拍薛琅肩膀,“你们亲眷相遇,我便不多留了。”

    其实她很好奇,如果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万一薛琅真的娶了“表姐”,洞房花烛时发现人家没准比他还大,会是什么表情。

    她留下足够空间给二人培养感情,带着侍从离开。

    薛琅这时候才注意到方锦湖脸上病容,不免忧心,放轻了声音,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表姐多年养病,怎的还不见好?可是遇见了庸医?宫中新上任的秦医令听闻技艺不凡,不如我陪表姐去瞧瞧?”虽然他和秦思实则没什么交情,但薛瑜都能带薛玥去看病,他也是皇子,带个把人去瞧瞧谅秦思也不敢什么。

    方锦湖:“胎中带来的毛病,只道养着罢了。臣女早已习惯,不劳殿下费心。”

    美人眼睫低垂,微微颤动,薛琅读出些含羞带怯的意味,心神一荡。他有些着急,“那怎么行,总不好讳疾忌医。表姐便同我去瞧瞧……”

    “不必了。”方锦湖断他,声音微冷,很快用咳嗽掩饰过去,“臣女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话到这份上,薛琅不好留人,只能看着方家双姝离开。他看着方锦湖离开的背影,踹了旁边的树一脚。“走,我们去找舅舅。方朔那老家伙,是怎么养女儿的,这么多年病都好不了,害我表姐受苦!”

    将方锦湖丢给薛琅,薛瑜下了山坡,多走几步,听见身后一片欢呼声,回头时看见一位胡服少女将伍九娘抱起离地,高兴大喊,“赢了!”

    旁边的少年青年们脸色都不上好看,还有人狠狠拍了韩员外郎一把。

    韩员外郎急了,“这次不算,我们再来!”

    “嘘——”喝倒彩的声音大多是女孩子,投壶场地一时充满了快乐的空气。薛瑜看见方嘉泽皱眉叫住韩员外郎,“你是不是有意相让?”

    被一个姑娘赢过,这个结局他们都很难接受。与她所想一样。薛瑜轻笑一声,留下蝉生去听听后续,带人往林妃所住的别苑而去。林妃想见的人提前离席,想来这次宴也不会开多久,等她回来,正好和她谈谈。

    林妃别苑建在皇帝宫室背后不远,算是一处闹中取静之所,与旁人隔开,门前对着一条路,平日里几乎无人会经过,与钟昭仪和儿子一同居住的正对大路的别苑相比,显得有些冷清。

    守着别苑大门的宫婢是从清秋宫带来的,自然认得薛瑜,她开门后揉了揉眼睛,呀地一声跳起来,“殿下怎么来了,娘娘已经去隆山了。”这是当薛瑜来寻林妃一起去参加隆山宴了。

    薛瑜摇摇头,温声道,“我在院内候着母妃回来就是。”

    宫婢见她直接越过自己往里走,想起主子的吩咐有些着急,扑上去阻拦,“欸?!殿下,殿下!娘娘,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我是母妃的儿子,又哪里能算外人。”薛瑜淡淡瞥了一眼被魏卫河眼疾手快拎着衣领架住的宫婢,“若母妃因此罚你,我替你担着就是。”

    宫婢声嗫嚅,“奴、奴不是这个意思……”

    自三殿下离开清秋宫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殿下,比起在清秋宫旁边院住着时的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却黯淡不起眼、毫无存在的感的那个少年,此时的薛瑜仿佛身上有光,锋芒锐利,气势天成,她只被看了一眼,就心头发慌。

    “殿下请。”宫婢低下头,见薛瑜身后侍卫也要踏入,才又慌了神,“殿、殿下,娘娘的院子,不好让外男进的。”

    薛瑜眼神示意魏卫河等人留在院外,魏卫河颔首领命,三人走出院外,寻了个高处守着,正好能看见别苑中的动静,免得别苑出了事他们还不晓得。

    院内留守的正好是前日前去请薛瑜的冬嬷嬷,秋日里旁人只是披着披风防寒,她却已经裹成了球,躲在正房里守着早早点上暖屋炉子瑟瑟烤火,不时个喷嚏,再恨恨嘟囔着骂几句“臭丫头”。她听到外间有响动,却因为得了风寒耳中隆隆口鼻滞涩,不曾听清楚,只当是外面的婢子玩闹,暗暗在心中记下之后要罚守门的宫婢,又昏昏沉沉想睡去了。

    “吱呀——”

    大门开,冬嬷嬷一个哆嗦,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时间,连忙起身迎上去,“娘娘回来——怎么是你!”

    宫婢始终不明白林妃娘娘身边的嬷嬷们为何对三殿下颐指气使的样子,但宫中知道的事情多了不是好事,她也不敢多问,为薛瑜开了门,便默默退了出去。

    “慢着,等母妃回来,不必我来过。我带了礼物给母妃,要秘密点。”薛瑜叫住宫婢嘱咐一句,宫婢应了,她反手关上门,看着冬嬷嬷笑笑,“儿子来看望母亲,不是天经地义?多日不见母妃,母妃想念我,我亦想念母妃,自然是要来话的。”

    冬嬷嬷神色一厉,“你这臭丫头,你就不怕我——诶哟!”她被薛瑜扇过来一巴掌蒙了,捂着脸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薛瑜。

    窗外温暖的日光越过绢布糊的窗棱,照在薛瑜脸上只剩下冷漠,还想上前“教训”薛瑜的冬嬷嬷了个哆嗦。

    这一巴掌,是替原主的。

    曾经冬嬷嬷为了给她“立规矩”服从贵妃,做错一次就是一巴掌,这仇后来渐渐习惯只想着离开宫中不再当替身的原主已经忘了,还是她看记忆时才翻了出来。

    薛瑜对半天没敢话的冬嬷嬷笑了一下,“嬷嬷怎么年纪大了,起胡话了?我是母妃的儿子,可别再叫错了。”

    “谁知道哪天一句失言,就是杀身之祸,你对不对?”

    她将他们曾对原主的威胁,一一奉还。冬嬷嬷见薛瑜走向她,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个从看着长大越来越沉默的女孩已经失控,连忙阻止道,“你、你不要胡来,娘娘可是你母亲!没了娘娘你什么都不是!”

    “孝道嘛。”薛瑜歪头看着她,“但这句话反了,现在,是她没了我什么都不是。”

    早该意识到的真相突然被一语道破,冬嬷嬷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别苑外渐渐有了人声,守门的宫婢迎林妃回来,被问起有没有人来过时张了张嘴,摇头答了句“没有”。她心中十分忐忑,望着主屋离亮起的灯光,过了一会,一声惊叫传来,复又变成笑声,灯火在窗上映出两个人相对而坐的影子,宫婢这才放下心来。

    林妃没有注意到宫婢的心情变化,一路走入正房,有些烦躁地拆了头上的珠钗,“阿冬哪去了?屋子里灯都不点,好睡觉吗?”

    “娘娘,宫外了请您稍安勿躁,与殿下少见面,才是为殿下好啊。”跟着她的嬷嬷出声劝道,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是他的孩子,他当然不着急!我可怜的老三……”林妃哽咽了一下,很快压下哭腔,见冬嬷嬷仍未点灯,抬高了些声音道,“阿冬?”

    “娘娘,娘娘息怒。”冬嬷嬷从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有一片发红,她颤着手点起灯火,飞快地退了下去。

    天色渐暗,门窗紧闭更是黑沉沉一片,灯火将眼前黑暗驱散,室内与林妃离开时没有区别,林妃刚刚因冬嬷嬷的不对劲生出的一点不安散去,见冬嬷嬷快速离开就一皱眉,回头刚要她,猛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啊!!”

    薛瑜笑起来,“听母妃思念,儿特意前来与母妃话,母妃怎的高兴到仪态都忘了?”

    “跪下!”林妃怒道,之前薛瑜迁居时她没机会让薛瑜进门关起门来惩治,这次这丫头自己送上了门,那就别怪她一起算旧账。

    “跪什么?”薛瑜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两个健壮嬷嬷,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跌坐在地。林妃被吓了一跳,略往后退了退,薛瑜不疾不徐道,“我一敬陛下,二敬母妃,何错之有?”

    另一个嬷嬷要上来钳住薛瑜,被她扭住手腕一把掼在地上,有皇帝做陪练这么多天,她的武力比不上皇帝,但对付这些嬷嬷还是行的。

    林妃察觉不对,疾声厉色道,“我是你母妃,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让你跪你还敢顶嘴了?真是本事大了!”

    薛瑜笑笑,“儿自然不敢忤逆母妃。但母妃最好也不要拖我的后腿,这次宴,是准备相看哪位娘子?我的婚事,希望母妃不要插手。”

    林妃看着她,感觉这个女孩变得十分陌生,“你的婚事?你在什么胡话?你现在不过是顶着一个名头,你以为假的就能变成真的吗?!”糟糕的猜测让她不受控制地抬高了音调,最后的咆哮声却全被堵在了口中。

    “嘘。”薛瑜快走两步,一把捂住她的嘴。如今林妃比薛瑜要低半个头,被死死压在怀里,骤然生出一股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薛瑜已经不是那个任她磋磨的女孩,不管是背后的皇帝,还是自己的力量,都非她能抵抗。她想起宫外传信时方朔写到的“稳住她以免生乱”,当时她还不曾放在心上,这时候才感觉方朔的是对的。

    薛瑜收紧了手掌,林妃攥住她的手臂,却挣脱不开。鼻翼被压住,嘴唇被箍住,呼吸变得困难。

    林妃这才想起,这些年她对这个丫头做了些什么。

    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杀了她?

    “母妃冷静下来了?”薛瑜见林妃发起抖,放开了手,温和地询问道。

    被松开的林妃连着往后退,直到背后抵住墙面,“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母亲!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熟悉的论调刚刚薛瑜听过一次,林妃的色厉内荏已经十分明显。薛瑜诧异道,“母妃什么胡话?没了你,我还是大齐的三皇子、度支部员外郎、提议制作印刷的人和肥皂铺的东家。”

    林妃嘴唇抖动,不出来话。

    薛瑜看着她,慢慢笑起来,“可母妃就不一样了。没了我,你又是什么?”

    “你、你大胆!”

    像一个虚幻的泡沫被戳破,林妃白着一张脸,若不是身后墙面撑着,她已滑到了地上。她想起这次行宫住所的安排,明明比她低一个位份,但钟昭仪的住处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归根结底,不过是她的孩子并不与她亲近。

    “别指望他,只要我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回来。我身旁的侍卫,皇帝手里的千牛卫,上次方朔已经栽了跟头,你以为还会有第二次?更何况,如果我不在了,你觉得,你们偷龙转凤的事情我会为你们瞒着?”薛瑜的声音越压越低,贴在林妃耳边完最后一句话。

    林妃猛地意识到为什么之前薛瑜“中毒昏迷”后,宫禁被大肆清查,皇帝又给她迁居,这分明是皇帝在为她出头!林妃一把抓住薛瑜的衣领,“不行!”她很清楚,薛瑜的身份不能暴露出来,薛瑜只是死了,但她想要的一切都要化为乌有。

    薛瑜:“我无意吓你。母妃,来,笑一声,安安别人的心。”

    “哈哈。”林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薛瑜满意点头,“坐下。”她撑着林妃半边身子,拉到了几案旁边坐下,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上窗户,乍看仿佛真的母慈子孝执手相望。

    “我早过,你我母子本是一体。母妃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尊荣,想要骨肉相亲,儿想要平静安稳无事,这不冲突,不是吗?”

    林妃被她破心中所想,有些难堪,狠狠瞪她一眼,“得轻巧,你以为你能……登基?”

    薛瑜双手撑在几案上,极具压迫感地低头看她,“有何不可?”

    “你疯了?!”

    林妃万万没想到,这个从看着长大的丫头会生出这般心思。她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颇具气势的薛瑜,脑中浮现出今天看到自己的孩子那副病怏怏和女子毫无不同的样子,心中绞痛。

    是她错了吗?若当初不曾交换,是不是、是不是如今她的孩子也会是这样睥睨的模样?

    她的心中,对将儿子养成那样,又有这样一个离经叛道女儿的方朔,不知不觉生出一点恨意来。若不是他……他明明答应过要好好对她的孩子,视如己出的……

    薛瑜笑笑,“我才是三皇子。既然都是母妃的孩子,你都会是太后,又何必去纠结是哪一个?好歹我还是养在你身边,念你几分养恩,他就不一定了。他,真把你当母亲?”

    虽然对薛瑜的“她念养恩”嗤之以鼻,但最后一句确实到了林妃心里。她回想今天看到的方锦湖,那个孩子看着她眼中只有陌生,她曾经辗转送出去的家书也一封都没有收到回复。

    但比起儿子不认自己,她更担心的是眼前这个已经脱离控制的养女对他和她做些什么。

    她鼻子一酸,攥住薛瑜的手,“你不可以害他。”

    薛瑜很难明白,林妃这样的性子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坑了原主的。她笑意温柔无害,回答得很快,“当然。他可是三哥。”

    林妃笑得像哭了一样。

    薛瑜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想娶妻,你最好也不要再让方朔和你过去的追求者们搞出什么动作。现在你还是妃位,再做一次不该做的,你知道会怎么样?一个被贬后妃的孩子,路是难走些,但不会影响结果,但被贬的妃子下场就不一定了。”

    她一声声将最坏的结果摊开在林妃面前,林妃颤抖得越来越明显,浑浑噩噩地点头,“我知道了。”

    薛瑜笑笑,“我今天就去请陛下为你迁居。”

    林妃还没出言阻止,薛瑜就离开了,她跌坐在几案前,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被制住的嬷嬷们在她旁边跪了一地,久久无人话。

    直到该吃晚食的时候,别苑大门被敲响,寺人常淮进门笑得像朵花,“诶哟,是奴怠慢娘娘了,娘娘住得不舒服该早些的,听殿下起时真真是吓了奴一跳,娘娘要要罚奴都受着,只是娘娘先随奴换换地方,再罚不迟不是?”

    林妃重复,“听殿下起?”

    常淮点头,“是啊,殿下是真真为您着想呢!”

    等到搬到钟昭仪隔壁那处空置的别苑,被钟昭仪专门遣人来问候的时候,林妃还没回过神来。她按着心口,环顾四周量着这薛瑜刚完不久就为她换了的院落,器皿用度,皆比先前好了。她喃喃自语,“我们……母子一体。”

    她心中一些固有的认知,突然被破了。

    冬嬷嬷胆战心惊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妃,“娘娘,您没事吧?”

    林妃忽然笑起来,“去,要些食材回来,本宫要给阿瑜炖汤补补身子。”

    林妃带着炖汤看望薛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案边,他哼了一声,“总算清醒了点。老三做的没白费。”

    去见完皇帝回到自己的别苑,薛瑜回想着皇帝的态度,确认她走的这一步没错。自前朝开始的以孝治天下,连选官都有举孝廉一项,后来的皇帝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之前的影响。皇帝对孝道还是看重的,虽然之前对林妃作为可能有些不满,但更想看到母子情深。

    既然决定去争取那个位置,她不想因为像和林妃关系不好这种边角细节而在皇帝心里丢分,有时候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

    听到她回来,薛玥从屋内探出了头,笑容欢快,“阿兄回来了!”

    薛瑜忍不住翘起唇角。恐吓林妃时有意压抑着的心情轻松起来,接住跑出来扑进怀里的薛玥,“今天做了什么,给阿兄?”

    流珠跟在后面,站在门前含笑望着两人,薛瑜一偏头看见她,在看看自己怀里的薛玥,莫名生出一种一家三口的即视感。

    “……学了《齐文千字》,又找了《急就章》看。”

    薛玥起一天的学习,薛瑜这才想起带来秋狩的那卷《急就章》。原本是想着闲暇时练字,免得下次再被苏禾远拿出来耳提面命,结果各种事情都排在了练字前面。

    果然出行和从学校回家这种时候带书是别指望会看的吗?薛瑜摸了摸薛玥的头,“吃完饭我们一起练字。”

    “好!”薛玥弯起眼睛,笑容纯稚无忧,比起薛瑜初见她时更像个孩子。这是个好现象,希望她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感受更多的快乐。

    “殿下。”薛瑜刚沐浴完,就见陈关风尘仆仆地进门,抱拳施礼,“臣回来迟了。”

    “怎么样?出什么事了,不太顺利吗?”薛瑜早上派他带着曲辕犁图纸去鸣水县找江乐山,往返本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没想到到了天黑才回来。

    陈关摇头,“非也。”

    他细细将今天的事情来。江乐山拿到图纸后就带他去找木匠,鸣水县不大,木匠也只有一人,他想着薛瑜的晚上或是明日要来看情况,干脆留下来给木匠下手帮忙加快进度。

    怪模怪样的犁到了下午做好,陈关本想去城北看了流民安置情况就折返,谁知却听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从早上到下午,没有一个人来挑选流民。

    江乐山急得嘴唇都起了两个燎泡,派了几个差役去询问附近几家原本好会来看看的士族,自己在昨天有了薛瑜给的银钱,多吃了一点有了更多力气的流民群中反复保证,“我是本地父母官,我会想办法帮你们”,又有陈关出面压住众人,这才止住了不知为何渐渐起了骚乱的流民群。

    “……臣在鸣水为江县令稳住了局势,便急急回来复命。”陈关眉头紧锁,“臣与江县令皆觉得,此次骚乱并不寻常。”

    从他口中出的“稳住局势”,薛瑜总觉得沾满了杀气,她没有细问是如何弹压众人,只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她也感觉隐隐不对,到了鸣水后有人供应食物,也有之前那些被带走的流民们做范例,明并非要让他们一直待着无所事事只能乞讨,从边境一路向西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怎么会吃饱了一点后发觉一天没有人来挑人,就立刻闹起来?

    陈关:“审问最先闹起来的几人时,他们是听之前被选走的同乡的,江县令只是在贵人来之前做做样子,今天就是最后一顿饱饭。但他们口中的被选走同乡并未找到,也有可能是他们试图推脱责任的假话。”

    “有人挑拨。”薛瑜若有所思。流民生乱,江乐山将第一个被问责,如果牵扯再广些,或许还会扯到她身上。但没有乱起来,连出身千牛卫的陈关都没抓到尾巴,她暂时只能将目光锁定在钟方两拨人身上,接收了很多流民的钟家疑点最大。

    “去听一下,钟家……”薛瑜顿了顿,她出面查官员士族还是有些逾矩,这件事暂时只能让陈关记下,等到之后真正抓到把柄再一起报给皇帝。也许,背后之人就是知道她身边有出身千牛卫的侍卫,有意引她让人去查。

    “算了,没出乱子就好。明日我们去鸣水。”

    陈关阻拦道,“殿下,明日直接去公田就是。今天造出犁,因为流民生乱没来得及下地试试,江县令与臣过,准备明早赶到公田试犁。”

    “那就去公田。”薛瑜从善如流。公田她还没见过,只在雷虎和江乐山口中听过,过去瞧瞧兴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她又问起之前安排的事情,“石英和石灰矿藏问到了吗?”

    早回来了的蝉生上前一步,“查到了,殿下是要买矿石吗?但那石灰灰扑扑的,石英也不比水精漂亮……”

    蝉生能力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时不时冒出来的替人着想有些烦人。薛瑜止住他的话,“是何人在管,距离多远,价格几何?”

    “那太多了。”蝉生苦着脸,“奴给殿下写下来。”

    “嗯。”

    蝉生在薛瑜旁边写字,手都在发颤,又怕主子等急了,又怕自己写出来太难看被训斥,一时间愁肠百结。

    薛瑜倒没催他,摸出真正的曲辕犁图纸,将下半部分安装的犁铧结构在旁边纸上画出来,交给陈关,“劳你跑一趟兵械坊,让他们照样子帮我一个出来。”

    铁器受到管制,所以她给江乐山的图纸里犁铧也没有标明用铁制。兵械坊的匠人们和她熟悉了,又有之前皇帝的话在先,薛瑜造什么件东西,只需一声在簿子上记下就是。她好犁铧带过去,铁制和木制明天效果对比之后,自然就有了选择。

    陈关看了看图,鬼鬼祟祟凑上来,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臣回来路上听闻兵械坊养了只老虎帮忙吹风,是真的假的?”

    ???

    薛瑜有些无语,“假的,不信你去自己瞧瞧。”

    “得令!”

    陈关刚出门,迎面撞上提着食盒的林妃一行,收了脸上的笑,上前施礼,“林妃娘娘。”

    林妃笑盈盈地看着他,“既给阿瑜做事,快去忙吧。”

    守门的魏卫河进来通传时,薛瑜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母妃带着食盒来看我?请她进来。”别是给皇帝送吃的走错路了吧?

    她本没指望能通林妃,只是想恐吓住她,别在背后搞事。这次开个宴,谁知道下次又要干什么,她没工夫整天盯着林妃。只听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林妃让其他人守在外面,独自提着食盒进门,见薛瑜迎上来,唇角的笑意加深,“知道你辛苦,娘给你炖了蹄筋汤补补身子,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被这慈爱的目光注视,薛瑜抽了抽唇角,接过林妃盛好双手递来的汤,“多谢母妃。”她不跟吃的过不去。光天化日之下,谅林妃也不敢想毒死她。

    蹄筋软烂,鱼肚嫩滑,柔软的脂肪化在汤里,炖成一锅粘稠的金黄汤汁。薛瑜拌完了两碗饭吃,也没吃出什么不对,没憋住,了个嗝。

    林妃拿帕子为她擦了擦唇角,柔声浅笑,“瞧你,又没人和你抢。阿瑜要是喜欢,娘天天给你炖。累了吧,要不要娘帮你捏捏?”

    “……不必了。”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薛瑜真的有些承受不来。

    林妃惊讶地看着她,“我还要指望你,自然希望你好好的。”

    “最好是。”薛瑜将碗还给她,“很好吃,谢谢。”

    林妃拎起空了的食盒,“你这孩子,一家人,何必两家话。对了,你长高了不少,有空过来一趟,我准备好材料量量尺寸,再裁一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