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武器 捕猎者,抑或是被捕猎者
“……出什么事了?”
薛瑜站在方锦湖面前, 斟酌了几遍才问出口这个问题。
美丽是具有杀伤力的,当掌握美丽的那个人懂得去使用,更会变本加厉的斩杀站在面前的所有人。以前她见过的方锦湖像是一只妖鬼, 冷心冷性, 难以捉摸,而现在他却像一个真正的可怜少女, 让人连询问都觉得像是一种恶行:面对这样柔弱可怜的美丽,该问也不问就为他摧毁让他变得狼狈的一切。
但是, 也正是这种冲动让薛瑜冷静了下来。
他的泪眼或许是真的,但带着这样的姿态来到她眼前一定是一种刻意。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能阅读原书内容,但她还记得书中方锦湖是怎样用语调与消息来驱虎吞狼渔翁得利,她是他的学生,怎么会意识不到他已经拿出自己的武器。
面对他的客人时他是智珠在握的谋臣, 面对谢宴清等人时他是明朗锋锐具有改变世界理想的游侠,面对她时他拿出了需要保护的美丽。
她曾见过的漫不经心与神经质都消失了, 这时候的方锦湖像是才将她看在眼中, 他们分明站在同一条道路上, 她知道自己握得住方锦湖的需求,他也展现了自己的诚意。但这一刻捕猎者,抑或是被捕猎者,变得不甚分明,曾出现过的真实隐没不见。
“臣女来请殿下履约。”方锦湖的声音本就沙哑, 带着一分隐忍的泣音更显得不堪攀折与倔强, 若是有怜弱情结的人一定这时心都碎了,只想将他揽进怀里拥抱着柔声细语安慰。
薛瑜如今已经比他略高,垂眼看去,眼睫若鸦羽颤颤, 凝着湿意,泪水将落未落。她靠近了一点,闻到方锦湖身上淡淡的稻草与阳光的味道,皂香很熟悉,来自她的清颜阁。
履约这个词就用得很有意思,将两人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勾人的暧昧氛围。乍听起来好像是走投无路的孤女来请强权主持公道,她的筹码或许是金银,或许是自己。而在并不久远的曾经,将筹码堆在桌上搏一个未来的人,是她。
薛瑜向来是知道自己心软的,但她能看着方锦湖唱念做,在眼前将这场戏演到极致,甚至还有点想笑。
推动“三皇子”这个身份走上高位,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之前薛瑜觉得方锦湖对权势不感兴趣,现在却又不能肯定了。方锦湖是一把好刀,只要他没有生出别的欲求。
他有吗?会是什么?他没有吗?
“是方大人出了什么事吗?”薛瑜柔声问道。
怎么可能?方朔瘫了,林氏被关着等待砍头,方嘉泽是那么一个脓包,方锦绣压根动不了、可能也不会动方锦湖。加上作为嫡女的身份,除非那个所谓的太平公出现,否则,方锦湖完全有能力控制整座方府,将困了他十五年的院落踩在脚下,为所欲为。
方锦湖像是哽咽了一下,他抬头勾起帷帽一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两人离得太近,薛瑜看得清他眼中映着的皇城城墙和一片的落日晖光,在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随着碎成了湖底一片碎金波光。
“臣女来为家慈、与家父请太医问诊。”
薛瑜清楚方朔只是个幌子,真正能让他来求医的只会是钟夫人。她心底猛地生出一点怯,不知道钟夫人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钟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她后退一步,定定神冷静下来。
方锦湖不论是原书中还是她之前看到过的表现,都是在意钟夫人的,人不可能无时无刻在演戏,总有些细节暴露出了他真实的想法。就比如,他抛弃的方姓,选择的钟姓。
那么,他还能这样无聊演戏,应当就不是什么大事。
“方侍郎救我一命,陛下也是允了太医署好生看顾的。既然你来请太医,我便帮你去问问今日何人当值。”
薛瑜后退后,方锦湖也善解人意地后退了一步,放下帷帽纱幔隔绝所有视线。跟着薛瑜出门的侍卫们互相使着眼色,魏卫河脸上也有几分怜惜不忍。
“多谢殿下,臣女在外候着,马车就在那里。”方锦湖轻声细语,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与端庄。薛瑜沉着脸点点头,大步流星离开,走过外城墙才顿住一下,“魏卫河,去守着马车。”
“算了,不必去了。”魏卫河才抬步转身,薛瑜又出声阻止。她倒不是想保护方锦湖,也不是想放任他,她的大脑在快速运转,猜测着这个人到底来做什么。
只为请太医,大可不必这样作态。
薛瑜以前从不知道从外城墙到太医署门前的路这般近,太医署的门房对她已经记得很熟了,踏进大门不但没有人阻拦,反倒门房一溜烟地跑去叫秦思。
“殿下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两人照面皆是一怔。两个问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薛瑜上次见秦思还是在皇帝头痛病发作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原本是太医署里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就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勃勃生机,刚刚从医师升任医正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天。
但如今他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纹路,最擅长保养健康的太医却露着疲态,身边堆着半人高的卷宗,碎纸屑洒在地上,不知道束了几天没有解散过的长发乱糟糟顶在头上,连几案和他的衣袖上都是不知名的药渍或是墨痕。
若她之前见到的熬了通宵的工部中年人像鬼一样,秦思就好像沙漠里跋涉了千里在死亡边缘徘徊着的旅人,无望的沉重痛苦压迫着他,让他难以喘息,又抱着一个希望在苦苦挣扎。
秦思没有有关自己的状态一个字,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卷起衣袖,长出一口气,“是臣失态。殿下病了,还是公主吃药有了什么反应?稍等,臣去取脉枕,这里有些乱了,殿下可以先在臣的位置上歇息。”他几乎是见到薛瑜的瞬间就开始做出诊的准备,就好像只要她开口,他就会去。
他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的。
薛瑜在走近看清医案上写的症状的一瞬间,就明白了秦思怀抱着的希望是什么。困扰了东齐末代皇室与西齐皇室这么多年的病症,并不是简单的找到一个书里写的名叫秦思的医者就会迎刃而解,他也会痛苦迷茫,折戟沉沙。
他能够在皇帝发病时站在皇帝寝宫里决定皇帝的药方,就明他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看上一位医令这么多年进展缓慢搞七搞八而皇帝还没动他就知道了,在这件事上,皇帝并不是没有理智强行要人几天解决问题的暴君。秦思这个样子,以薛瑜对他的了解,可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逼自己。
薛瑜按住他的肩膀,制止秦思下意识的忙碌,他疑惑地抬头望过来。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薛瑜不容反驳道,“今天太医署当值的医正是哪位,方侍郎之女托我来请太医问诊。我和五都还好,不需要麻烦你出诊。”
秦思使用过度的疲惫双眼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他眨了眨眼,笑了,“殿下于我知遇之恩,既然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来请医者,自然该我去的,何来麻烦一?”
薛瑜也笑了,一直不断思考的大脑停了一会,“以后麻烦你的时候还多着,何必急于一时。不管忙什么,总要休息好才能清醒思考。”
“好。”秦思应诺,起身往外走,跨过门槛时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太医署零星还要值夜尚未下衙离开的太医见到秦思出来,都是一幅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的表情,“医令出来了!”
薛瑜拉住一个有些眼熟应该是秋狩去了行宫的医师,“秦医令这个样子多久了?”
医师耸耸肩,“回来前几天就已经足不出户,回来路上也是守在车上,下车直接进了署里。”
那就是起码三天。薛瑜谴责地回头看了一眼秦思,秦思正向一人嘱咐着医案该如何记录,记得早些回来之类的话,接收到目光,话锋一转,“好了,本令要下衙归家了,你们也早些走吧。”
秦思的屋子被他亲手落了锁,被叫来的医正喏喏跟在旁边,一行人出了皇城。
“早点回去睡一觉。”薛瑜赶动物似的挥了挥手,引着医正往安静停在原处的马车旁走去,秦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毫无徽记的灰扑扑马车,拢起袖子。
远离了屋内和车厢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深秋已经到来,太阳落下后,秋风瑟瑟地冷。
“是殿下回来了吗?”
倒霉的当值医正看了看撩开车帘端坐在里面的青衣少女,尴尬地回头,“老臣明日上门问诊可好?如今夜深露重,这……”
方锦湖轻声道,“是臣女逾矩,虽知殿下仁厚宽和,也不该妄为,此时来求太医出诊。不如,改到明日吧。”
他姿态哀愁,却是以退为进,笃定猎物会主动跳进笼中的话术。换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叹息,已经把责任背在了自己身上。就好像中年医正,他抹了把脸,被得生出愧疚来,“唉,是我……”
“不必了,卫河,去借几匹马,我送医正过去。宫门还有半个时辰落锁,医正来得及赶回来。”薛瑜隔着帷帽对上方锦湖的眼睛,勾了勾唇,“毕竟,方侍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于心难安。”
方锦湖想要留下太医,她就更得去看看他要做什么了。
薛瑜翻身坐上马背,看着魏卫河将中年医正托上马,用马鞭柄虚扶了一下手捏在马车车厢上的方锦湖,“心啊,方二娘子。”
鞭柄挑开了他的帷帽,露出一双眼,天生的秾丽眉眼终于抛去了刻意掩饰的白花妆容压制,像是没能勾引成功干脆撕掉画皮让人看清里面真实愉快的艳鬼。
“原来你不喜欢这样啊。你喜欢什么样,告诉我好不好?”方锦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道,笑意盈盈。薛瑜没有理他,撂下帷帽,低身以鞭柄将他推入车厢,方锦湖十分顺从地退后。
马车换了侍卫来赶,一路跑得飞快,薛瑜半点没顾及方锦湖在里面会不会被颠得吐出来,连听到车轮噪声下意识想要减慢速度的侍卫也被冷淡地望了一眼。
一行人勒马在方府门前停下,魏卫河将医正托下马,中年人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方府的匾额几天无人理落了灰,显出几分颓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