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新奇 路上一月,京中似过一年
月前离京时还风光的方家的颓势已难以遮掩, 知情人和京城牙人们已经习惯了从方府被遣散出来的闲杂人等,有眼热东城宅子的人这时候已经盯上了地方,只不过明显不能继续为官却迟迟没有处理下文的方朔好歹还是个代尚书, 新贵和大姓要分家的子嗣们不能做得太过火罢了。
被参了几本言行无状不孝不悌折子的方嘉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过去纨绔圈子里前几位总是有他一席之地,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 如今却是形势倒转。
送走了今天陪同的几家子弟回家,他忍不住对旁边神色郁郁的方锦绣发了脾气, “对着可能做夫婿的郎君笑脸相迎,对着你大哥就垮脸,我欠你的吗?”
一边要撒钱维持着关系,试图稳一稳自己年末定品的位置,一边还得做这做那, 在妹妹们顶撞的时候当个爱护的大哥。实话,这实在太难了。他想到方锦湖那张冷脸就火气上头, 再想想一个病了一个疯了的父母, 和求上门拉关系时明里暗里要他家宅子的贪婪家伙, 方嘉泽的脾气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在外还不好发作,对着要依靠他的方锦绣却不同了。
被他质问的方锦绣脸一僵,“没有,阿兄误会了!”她也是一脑门的乱线,哪里还记得维持好脸色?
如今她也不指望能风光嫁给三殿下, 回京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捋顺了方嘉泽的脾气, 求着她这位兄长带出去见了不少人。然而遇到的子弟不是暗示她家中长辈需要续弦,就是要她为妾,与之前母亲过的未来简直云泥之别,她哪里承受得了?
“阿兄, 早先你结识的那位何郎君,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你来往了?”方锦绣软语哄了继续方嘉泽,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之前看不上何期,但眼下她能接触到的人里,偏偏只有他满心满眼都是她,且家中优渥,在梁州是一方士绅,地方上也有亲眷为官,可以是她最好的一个选择了。然而何期在行宫匆匆一面后再没出现,往日钻破头都要上门的少年人无影无踪。
要是何期还在这里,一定会心疼她、买来各种各样新奇物事哄她开心的。而不是她来哄这个马上及冠却半点担当都没有的大哥,她的簪子和衣裳都许久未做了。府里大部分钱被方嘉泽撒出去疏通关系,另一部分则在方锦湖手中,他好像根本不算管其他事,每天只是让人照顾父母治病,整座府邸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暮气。
想到此处,方锦绣眼眶湿了一片。她难免有些怨怪父亲,为什么非要招惹出宫的三殿下,硬是将她出阁的年华蹉跎了。
方嘉泽有些不耐,“听是回梁州去了。我还有事,你去看看阿耶。”
方锦绣忍下泪意,点了点头。她回到自己屋内,将结识的名字写了一个又一个,难掩焦虑。她感觉像是忘了什么事,但疲惫感吞没了她。
大概不重要吧。
厮怀秋回来将看到的事给方锦湖听,最后愤愤道,“大难临头各自飞,狼心狗肺的就是他们!”他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站在方朔两人的角度了话,心慌地低头请罪。
方锦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油脂,“毕竟再不飞,就没得飞了。棺材备了没有?”
“主子放心,后天准时送到!”
此时,被念叨的何氏父子带着车队刚走到京城几十里外,何期被踹了一脚,才肯出去学着父亲教的话与车马夫们道些辛苦,催促赶路,一圈转下来,躺在车里叹气,“什么时候才进城啊!”
赶了二十多天路,带着茶膏、买到的白叠子花和其他精贵物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的何松岗原本心中有着无尽豪情壮志,觉得何家能否再铸辉煌全要依仗三皇子,恨不得马车快些、再快些,早些将三皇子点名要的东西回到京中。
然而进城第一关他就有些发懵。
城门卒检查着他的车队,“再一遍,不许驶上朱雀大街,灰路更是不能踩……让让、让让,先出后进啊!先人后马啊!”
朱雀大街?主干道怎么还不让人走了?何松岗盘算着找机会询问,忽然听到出城的队伍里有人声着,“你可是和以后的吏官一起在群贤书社念书认字,是不是也能去考个吏官?”
临近城门关闭,回城的马车不多,一架马车缓缓在他的车队后停下,马车外面与他这架看不出太明显的差别,但何松岗还是听见查完自家车队的城门卒羡慕地发出了啧啧咂舌。
灰路?考吏官?群贤书社?这都是什么?
已经在京城有自己的一个院落,自认为称不上豪富但也还算中等的何松岗,却在这个傍晚体会到了一种乡下人进城的迷茫与困惑。
不行,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没见识。何松岗一脚踹醒儿子,“去,陪你何伯一起去问问。”坐在车厢里笑意慈和的老管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与不甘不愿的何期一起下了车,掏银子点问出了何松岗最关心的内容。
城门卒去检查后面马车本就只是个过场,被人塞了钱听,就来了谈兴,“能不羡慕吗?最新的马车,听坐进去跟坐云彩上似的,不颠不晃,舒服得很,除了圣人的那辆,就韩家有一辆,谁看着不眼馋?”
他又起修路,对折腾路面却是并不看好,觉得白费功夫,灰土路偏要叫什么水泥路,都是路,能好到哪里去?
旁边路过的推车出来的路人听到却不乐意了,“哪里不好了?水泥路走着硬实平整,连土都没有,难不成你就喜欢扬起来满天都是的灰啊?”顶撞一句,越过马车瞧见对面是什么人,路人连忙收声,匆匆走了。
被破坏了指点江山的好心情的城门卒不再这件事,对考吏官这样昨天才出现的热闹不用管事问,他就自发大谈特谈起来,将传得没了边的流言挑拣着了一遍,末了总结,“要不是我家子年纪大了,也想送去念几天书,万一考上吏官,保不齐我这个老子都得敬着。”
“对了,后退有谋杀亲夫的毒妇要被砍头,你们回来得刚巧,听是个美人……”城门卒拿了钱被管事引着了几句话,谈兴上头嘴上没把门的,了不适合的,连忙“呸呸”两声,再问就问不出了。
何松岗听着转述的内容,不禁怔怔发愣,“路上一月,京中似过一年。”他扭头出去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平平无奇的马车,马车看起来普通,价格可比他的车贵多了,听京中世家想买都等了半个月没拿到手呢,难怪被人羡慕。
回到何家院落,等候在家的何母看见瘦了一圈的丈夫儿子潸然泪下,吃完饭张口第一句话却是,“阿期啊,你想不想去念书?”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请大儒教学,但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大概也学不出什么,还不如混进人家群贤书社的“未来吏官培训班”里,就算考不上,也能多个朋友多条路。
何期心中警铃大作,趁着父亲亲自带人出去送拜帖,连忙了几句好话溜走。瘫倒在自己屋子里,之前因为去秋狩人数太多不够带,被丢在京中的厮上来,笑容暧昧,“郎君一走这么久,连佳人上门都错过了。”
何期眼前一亮,一骨碌爬起来,“是方娘子让人来找我了?”他有些懊恼,“唉,阿耶带我走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与她告别。最近京中有什么新玩意?”
“奴遇见方娘子时,正在门外不远,娘子不欲多言,只是路过此处。但奴瞧着却是在等您的,方娘子瘦了许多,神色郁郁,家中嫡系似是对她不好……”
“怎么会?方兄很宠妹妹的,你休要胡言乱语。”何期皱起眉,想到心上人郁郁,心都在疼了。
厮无奈一笑,“郎君不在京中,不晓得方家出了事。那兄妹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方娘子?”
他将随着秋狩回来的人一起传开的道消息细细与何期了一遍,听到少女被方大带着到处见人,很可能是为了结亲,何期气得牙咬得咯吱咯吱响,“那可是他妹妹,他怎么能这样!”
“方二娘子若不是与三殿下有些瓜葛,如今提亲的人也少不了。”厮一摊手,“郎君啊,后日方娘子的娘亲就要斩首示众,您要是还想结亲,明日就是个好机会。”
何期的脸腾得红了,“那、那不成了趁人之危!”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厮的内容,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曾见过林夫人,但听方娘子过的母亲教养与生病照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狠心事?父母皆出了事,方娘子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厮连连点头,很快把心疼方锦绣的何期绕进了“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保护白花,她需要我”的深坑里,转而去思考该如何安慰、送什么礼物、如何让父母同意这门亲事了。
不过,在他眼中,最后一条并不需要多想,毕竟方锦绣是侍郎庶女,到底还是他们高攀,父母不可能不同意。
“对了,清颜阁出什么好东西了没有?”苦思冥想后,何期将目标锁定在了清颜阁上,虽然对三皇子还是不太喜欢,但谁让这里的东西的确精巧讨喜呢?
厮将这段时间出的新品和礼盒简单了一遍,自告奋勇赶在明天西市开市后去买回来,保证不耽误何期去拿礼物讨好心上人。
何期跟父亲出门一趟,手里阔绰许多,张口就要买礼盒,扔了银子过来,警告厮明天要把这件事办妥当。
厮应下后,又故作遗憾道,“清颜阁先前给府里送了帖子,是十月初三立冬当天有新货到,保准是没见过的东西。可惜时间太紧,让人瞧见方娘子这时候还买这些怕是要闲话。不然郎君拿别的娘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出来,让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眼睛放亮,明白方娘子有您宠着护着,脸上不是更有光彩?”
“你怎么不早点?那就明天去瞧瞧新货,买了等后日方娘伤心的时候送她,正好哄人。难道,我缺这点银子不成?”何期被他描述的场景哄得两眼放光,脸上泛红,已经沉浸在了佳人入怀的梦中。
厮悄悄退了出去,赶在宵禁前跑了一趟方府。过去看着令人畏惧的高门大户如今连正门门房都没有,绕到后门敲了一会才有人来。
没在方府节省开支行动中被返还身契放归的方锦绣的婢女被匆匆叫来,厮与她了几句话,顺手摸了把丫鬟的脸,被推开后追上去直笑,“你主子要我办的事我可是一直放在心上,你们主仆想嫁过来过好日子,我早晚都要讨了你来,别气嘛。”
守着方朔的禁军无聊地掏了掏耳朵,并不算多管闲事,只私下感慨一声方家这算是彻底没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上了门。没有顶门户的男人在,嫡女再坚强也只能先顾着两个长辈,其他却都是顾不得了。
薛瑜心中感叹方朔教导儿女一团乱麻,等回宫后接到回来禀报的医正消息,听钟夫人的病情还没有好转,虽然心里明白“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但总还是有些心急的。
好在,流珠捧了个盒子进来,破了她低沉的心情,“殿下,将作监新送来的。”
薛瑜眼前一亮,亲手安好两片试验后比例最佳的水晶镜片,确定能够使用,将第一架望远镜交给了流珠,像个展示新玩具的孩子,“来,试试看。”
流珠在薛瑜的示意下放在眼前,握住木筒,往内一瞧,一团巨大无比、格外清晰,仿佛天火降世的火苗迎面而来,吓了她一跳,差点把木筒脱手扔出去。
“这、这……”流珠挪开木筒的一瞬间,火苗消失,室内只剩下静静摇曳的油灯火光和含笑握住她肩膀的薛瑜,“别怕,刚刚看到什么了?”
“火!好大一团火!”流珠紧张极了,把木筒心放在几案上,攥着薛瑜衣袖就要拉着她往外走,“快走,这木筒里有妖法!”
薛瑜尽可能让自己不要笑场,不然流珠面子往哪里搁?“不是妖术,你不是亲眼看着我把水晶装进去的吗,原来只是个木筒而已。”
她拆开木筒,将镜片取出来,又重新还原成没有装镜片前的样子递给流珠,“现在再看看?”
她的镇定感染了流珠,流珠脸上微红,有些懊恼自己的大呼叫,明明、明明在殿下身边已经看过许多新奇事物,但新看到一个东西,还是忍不住露出不明白的模样。
流珠心地看了一眼内里,发现空空荡荡,放到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挪开看到的还是什么。
“你看到的应该是灯芯火苗,它被水晶片放大了。”薛瑜一边解释原理,一边把一片磨出弧度的水晶镜片放到灯前,果然,原本如豆的火苗变大。
流珠被拉着亲手安装了两次,这才放下心来,望着薛瑜浅笑道,“殿下近日是为它发愁?看来,如今是做成了。”
薛瑜点点头,从几案旁锁着的木箱里翻出来几个布包,“我去觐见陛下。”
为筛选出最合适的水晶镜片弧度和保持标准,薛瑜的确忙了很久,如今左手望远镜,右手游标卡尺,走路带风,恨不得今晚皇帝就下旨开工。
不能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成功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