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监考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由于学生时代考试被监考老师转来转去留下的阴影太重, 轮到她做考官,薛瑜也没算吓唬这群第一年上场的白鼠,保持着合理距离慢慢转了一圈, 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
最后一个赶到的考生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坐在窄到只有半张席子大的房子里,却丝毫不显得被逼仄困扰, 或是像旁人一样焦急地开始答题,而是仔细阅读题目, 手在空中写着什么。
只看他摊开的包袱,薛瑜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显然是家境不好,墨也要省着用。
科举考试流传下来的故事里不乏由于环境艰苦最后让人生病、站着进考场横着出来的存在,但真正自己看着一处考院从无到有后,薛瑜清楚西城考场之所以每间屋子都逼仄无比, 并不是想“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而是客观条件所限, 不安排得这么紧凑, 连改建后的蹴鞠场都装不下两千人。
话回来,在考官们眼里,这些胥吏预备役们,也不够格受那“天将降大任”。
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三声锣响意味着第一天考试结束, 基本科目的答卷已经被挨个收了上去, 封闭汇总,由薛瑜亲自收在自己屋子里,外面还有人守着。
另外四门加试科目是四选二回答,题目不如考察认字和学习情况的基本科目多, 难度却更高。类比来看,大概是一百道语文古诗文默写,与一道物理或者数学最后一题的差别。虽然这次是选拔胥吏,但薛瑜还挺期待能出几个人才的。
夜色笼罩而下,正月十五街上用过的灯笼被回收利用,在考院中挑了起来,位置一般在附近四间屋子正中,谁也别谁占便宜。而从楼推出来的热水,则是许多答题答到疲乏的考生的心头好,尽管转一圈走到最后可能已经凉了,但有也总比没有好。
就着热水,和自己带进来的糕点或是饼子,狼吞虎咽完,愿意继续答其他科目题目的人,还在奋笔疾书,而想养好精神明天再战的一部分人,则裹了裹多带的一两件衣裳,蜷缩在几案下方草席上,昏昏睡去。
饶是通知时尽量都通知到了,考场里还是碰上了没有自己多带毯子或是衣裳的考生,更绝的是,还有人没带喝水的碗的,刚开考时的悠闲慢慢在突发事件里变成疲倦,吃着军卒们做的饭,互相分分带进来的点心和肉干果脯,同样被困在考院里的考官们感情又近了一点。
考生们不能互相交头接耳,除了去茅厕被兵卒和考官陪同着过去外,明明身处人口极度密集之处,却显得格外孤独。考官们就不一样了,一起吃饭一起谈天,等考生离开后,还要度过接下来的许多天,人类自发地会找些乐子和八卦聊。
作为主考官和皇室子弟,薛瑜体贴地吃完饭没有留下来给他们增加面对上司的不安。只是楼修建毕竟仓促了些,隔音奇差,就算在一楼大堂压低声音话,也不妨碍在二楼的薛瑜听得清清楚楚。
吃了几个关于国子监鸡飞狗跳的瓜,和羡慕嫉妒一部分士族跟着商队赚钱的柠檬后,声音渐渐归于沉寂,定下守夜的考官人选,其他人同样上楼养精蓄锐。考官队伍里清一色的中青年不是因为青年一代人多了,而是因为年纪大的已经熬不住之前的准备阶段,享受起太医署跟班服务了,他们还不想这么快去养病,自然要早点休息。
第二天的考试从卯时开始,浑浑噩噩睡了一夜的考生们重新奋笔疾书,尽管在考试准备前叮嘱考生们带了衣裳,但还是有人开始喷嚏。
薛瑜在考场中巡查时,喷嚏声此起彼伏,不得不安排热水出来多送两趟,免得真出现有人答不完题目就倒下的情况。
好在,一天半的时间对从事各种行业都有的考生们还不算摧残,听到锣声敲响,所有人带包袱出来,试卷留在原地,个个都还能站起来好好走出去。
考院门外等待的人没有昨天早上多,但欢呼和嘈杂议论声比昨天响亮多了,考试后传统艺能对答案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有哭有笑,声音远远传到还在挨个收卷子的考官们耳中,不禁会心一笑。
考生们解放了,考官们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一百份卷子里,总会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辣眼睛的出现,只有亲自批改过卷子,才会痛苦地意识到卷面分的存在是多么有必要。薛瑜对痛骂“浪费纸张笔墨”的声音充耳未闻,没有阻拦阅卷崩溃的考官发泄。
只要想到这些卷子里面可能有刚刚开始求学没多久的学生,薛瑜还是没有临时加一个规则,避免本来看到糟糕字迹就心气不顺的考官们把等级到一个极低的地方去。
基础科目还好,敢来参考胥吏考试的人,起码字是认的七七八八。真正拉开评比高低的是附加的四门,考前没有宣布明确考试范围和参考资料的问题在考卷上暴露无遗,原本在薛瑜想法里会很少有人选择的策论一科,反倒和经籍一起成为了最多被选择的两个附加考试项目。
原因无他,算术题出的太难太深,懂得律法的人数又少之又少。四选二的考试设置最后大多数人是选了二到四科,充分发挥了“只要我答题就有机会成功”的精神。
三天下来,判卷的考官一个个面带菜色,被千奇百怪的策论内容折腾得头都快炸了,还得仔细查看。
而轻松改完算术部分,进入疑难卷子查看判断模式的薛瑜,也是其中之一。
策论的题目其实很简单,“当今之世,士农工商何为贵也”。但不管从四民皆国之柱石讲起还是排序分别明原因,都需要一定典籍积累和对局势的了解。
痛苦的其实不是不懂乱写,而是看到不懂装懂、半懂不懂的考生为了过关,绞尽脑汁编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内容。薛瑜面无表情地把一篇完全跑偏的考卷放到不合格一堆里,继续看了下去。
下一份考卷独辟蹊径,认为农贵,工次之,商再次,士为最末。考卷答题不要求用赋文,但这篇策论骈句用得相当漂亮,难怪看到他批判了士的地位后,还能让其他考官捏着鼻子忍下来,没立刻将这篇策论为不合格,而是放到了薛瑜眼前。
策论和经籍考试并不对应六部任何一个部门,只是考察积累和思想,给出身贫苦的一部分人一条出路,现在,从相对偏底层的民众眼中,她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
薛瑜用朱笔在上面标了一个甲等,只要另一科考得不是太差,这个考生留下来就是板上钉钉。考卷上写的是号房编号,不去专门拿出来考生对应名单,连薛瑜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只要入了六部,总有机会见到的。
判卷很快到了尾声,根据各等级人数判断留下多少人的计算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很快,张榜与否的争论与最终选择的四百人名单和他们的考卷一起,送到了薛瑜面前。
“既然考试通知张榜了,结果自然也要贴的。”薛瑜一锤定音,仔细查看过四百人的考卷后,从旁边不合格的卷子里找出来两份,放到了考官们眼前。
“主考,您这是……”
考官们惊疑不定,有些人担忧薛瑜要明目张胆违反规则,有些人又觉得不出所料。
薛瑜面色如常,点了点两份卷子,“既然结果确定了,这次考试的总结也该开始了。不管是吏部还是礼部,在准备过程里都出工出力,费尽心血,但是你们看,还是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怕她有了不好想法,想要阻拦的考官先绷着一根弦望了过去,她拿出的是律法科的考卷,题目也只需要回答九章律任一的内容,然而两个考生用相似却并不一样的语句回答,被判了丙等。
卷子传阅一圈,意见基本一致,“此卷的确是回答有误。”考官们话时还量着薛瑜神色,就怕她一句“我觉得还行”。
“的确有误。”其他考官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薛瑜继续道,“但这个错误并不是考生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若不是日常使用,谁会去背诵九章律原本的内容?若非平日里县衙等地反复向百姓灌输,怕是连这样相似的内容都写不出来。”
在她看来,这件事得感谢靠近皇城的几个郡县没有放弃基础宣传,而不是居高临下指责两个考生的错误。
薛瑜:“我不是要让这两份卷子改判,但是下一次考试,我觉得可以做到更好。比如,像推官定品时一样,提前从县里一层层开始选拔,比如,提前确定好要考哪些科目。胥吏是官员的助手和思想传达者,他们也是在为国效力,那么在第一步,就不能一直用着临时标准。”
在场的吏部侍郎脸都红了,真心实意地忏悔起这次考试准备太仓促,以至于没能做好,埋没了不知道多少本该为国效力的人才。
但不管怎么后悔,第一次选拔胥吏考试也已经结束了。负责这里的军卒将排序名单传回中书省,准备张榜发布,而一众考官则是有了几天休息时间。在离开考场,准备拆房的时候,薛瑜回头望着待了七天的考院,难得和其他人思想同步:
啊,可以休息了。
并不,别的人各回各家,薛瑜回宫第一件事还是和皇帝汇报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