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固堤(二更) 传我齐名,习我齐文,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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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接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是二月二十八,路上跑死了两匹马,赶在凌入了朝。整个常朝要议的其他事都被放到了一边, 先论起了这场突然爆发的洪水。

    龙江自止戈关外一路流经齐黎楚三国, 在楚国汇入海中,听到洪水的第一时间, 几乎所有人都心里咯噔一声。虽天灾可怖,但好在不是在齐国决堤, 让人震惊之后生出几分庆幸来。

    尤其是看过自兵部送来的部分割据前留存下来的舆图,河道蜿蜒,齐国境内可是有不止一处堪比荆州险要的河道。春季涨水,夏秋暴雨焉知不会决堤?

    有了第一时间传回来的情报,被清理了几次的朝中虽还有人只为自家算, 但一场常朝开下来,已经迅速敲定了启动固堤修堰的安排。

    别的不, 齐国应对天灾的款项每年都是准备齐全的, 干旱蝗灾、雪灾、山崩, 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当有力的应对方法。早先多年不曾有决堤的灾害,国库为数不多的钱自然要留下来机动,如今只是需要在天灾来临之前做预防,敲定了方案后运转起来飞快。

    着着, 乔尚书忍不住瞟了薛瑜一眼。

    不管是丰盈起来有余力安排其他事的国库, 还是工部众口一词决定使用的修堤的水泥,都和襄王有关。若非有了这些,今□□上绝没有这样轻松的安排,光是讨论修建和钱粮都够人头秃的。虽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莫不是天要助齐?

    薛瑜没注意他的眼神,还在听后续安排,在点到自己的时候站起来表态。

    作为手下有鸣水工坊的将作少监,与工部的合作也不是第一次了。水泥虽然不能当修堤主材,但在巩固黏合上别有天分。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鸣水工坊要分一半水泥工坊的人出去,给各地修堤修堰支援建分工坊,其他人也得放下手头的活,全力制造水泥。

    防范天灾需要水泥,边关刚搞起来的水泥修路修城也需要,要调就搞个大动作,一口气给边关的人也送到,以军事化要求就近建个作坊也免得运输了。只不过在作坊建起来之前,应急的材料还是得做好。

    除了最后的表态,朝中薛瑜没有插什么话,堤坝全都考虑到了,也不需要她在已经成形的方案里出谋划策。等下了朝,皇帝才招了她过去,“怎么如此神思不属?”

    薛瑜叹了口气,“儿在想大坝的事。”

    要不然皇帝和齐国前两代君主悄悄干大事呢,今天被拿上常朝的河堰结构图是亲去过现场修过的工部官员带来的,论起震撼,只看工部尚书苏合都惊讶了的表情就知道了。

    薛瑜对土木工程只能略有了解,但看相对后世简陋至极的图纸也能看出些许问题。如今的大坝,像梁州江堰和雍州隆阳郡的河堰,基本都是依地势所建。隆阳堰严格来只能算是个梯形土包,修建的本意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耕田灌溉需求,能起到基本的分流泄洪作用,但真要它们来蓄水调节洪峰,那要求可太高了。

    况且,雍州境内水利最丰的是隆阳郡,却不代表只有隆阳有河道,远的不,京城往北两郡就是龙江另一支流,这条河流可是没有修堤坝的。

    固堤和建新堤的好处多多。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努力想起了几种堤坝的样式,以及沙盘设计,到底怎么修、如何实现、哪种更好,她实在帮不上太多的忙,就要看和大型工程交道的工部上下了。

    这些只是预防和警惕,但荆州已经决堤的部分,却是挽回不了的了。

    春汛决堤,楚黎两国的救治好坏暂且不论,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被冲毁了家园的民众短期内无法春耕,有人或许会回去继续修整家园,有人或许会因此逃亡流浪。本就顺着荆州逃往齐国的流民,或许数量会急剧上涨。

    经手过几郡传回来的折子,薛瑜理智上明白,荆越两州的灾难不该齐国出手去管,始终在做流民收归归化的齐国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在天灾人祸面前,优先保证的一定是国家利益和自己国家国民的利益。但感情上她总会去想,那都是一条条人命。

    皇帝看着她脸上的难过,半晌笑了,招她到身边。政事堂的桌子上摆放的,正是之前朝上看到的隆阳郡河堰图纸。他点了点图上看起来甚至有些丑的河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隆阳郡?”薛瑜不太确定,皇帝总不会明知故问,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但要什么深意,她暂时看不出来。

    “此堰是山河堰,自东齐开国建成至今,已经有近三百年。”皇帝在含光殿上朝时的疾声厉色雷厉风行都消失了,化为平静,他仿佛一个有闲暇的书人,慢悠悠讲起了古。

    “终东齐一朝,山河堰被扩建修整,史不绝书。到了出梁州定鼎江山的时候,第一个夺的也是山河堰。隆阳郡是个好地方,千亩良田,皆仰赖山河堰灌溉,才有了一年年的收成。山河堰周边七百亩地,全是被赶得到处乱窜的士族的地,那时候人在前面抗胡,压根指望不上从梁州送粮食出来,全都要靠隆阳郡。”

    “因此开国时容了坐拥七百亩地的钟家留下,那时的钟氏不像如今,他们给人给粮,还很聪明。后来山河堰周边都是军屯,年年疏浚,但要修理扩建,哪有那个钱?好在天也赏脸,也没发过大水。直到今年,喘过一口气,才腾出手来去修修。”

    虽然皇帝对钟家一句带过,但其中的智谋交锋和当年的士族与皇权的交流可见一斑。隆阳郡若是钟家祖地,那起初下嫁公主稳住重臣的操作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薛瑜静静听着,被皇帝颇为乐观的叙述抚平了一点听到荆州灾害后生出的忧虑,不知不觉就出了自己的想法,“儿明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只是儿总想着,多做一点,就能少些饥荒战乱,早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

    皇帝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随意,朕不会责怪你。”

    救灾抗洪是该当地政府做的,但楚国可能还好些,只看东荆城攒下的部分资料,探子入黎国荆州如入无人之地,就知道黎国对荆州的控制可以岌岌可危。

    若非考虑到平衡邻国,避免动则被夹击,因此任何一国都迟迟未出手取荆州,现在荆州到底是谁的还不好。而这时候出兵取荆州,很大可能陷于烂泥潭里无法脱身,空耗银钱罢了。

    薛瑜:“荆州本就混乱,出兵恐有陷入泥沼之虞。但可借此事,吸引人口入齐。荆州堤坝不修,还会有下次洪水出现,荆州为齐屏障,陷于灾害之中,若有疫病,东荆危矣。灾后大疫防范是重中之重,儿以为,可借荆州训练医官。同时,水泥贵在制造,材料皆廉,或可与黎国商谈,取黎之材财,修堤坝,传齐名,富我国本。”

    而混乱的荆州不管是平定下来做四国之间的商业区,还是一个向三方蔓延渗透的便利交通枢纽也好,都是极富诱惑力的。或许黎国放弃大半荆州管理,也有这个考虑?荆州自古南船北马交通发达,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要不是被兵祸反复犁过以至于生存艰难,也不会荒废下来。

    皇帝看着她,不置可否,“以我齐民,修黎河堤?”

    薛瑜越想思路越顺,飞快地想起了前两天听的鸿胪寺接待使臣的事情,担忧消散,露出笑脸,“是黎之河堤还是齐之河堤全看如何去想。待各处传我齐名,习我齐文,受我齐国恩德,荆州不过探囊取物。可荆州若一直乱着,耕地被河水席卷,待大军取黎,还要费些手脚治河护民,迟迟难以复耕。”

    薛瑜不喜欢战争,但对厉兵秣马多年,等待时机统一的齐国,信心十足。

    “长大了!”皇帝哈哈大笑,“你且去放手做,管他什么东荆城还是荆州!东荆都给你了,总要做出点动静来。黎国使臣住进了驿馆,修堤的事,朕让人去问问。”

    薛瑜拱手应诺。

    有了皇帝的许可,薛瑜要抽调走的人就更多了。让陈关派人传信鸣水,水泥工坊基本上只能剩下几个,在医正手下逐渐成型的游医队更是只能留下一两个学得差不多的,勉强算是让常见病治疗的游医队伍培养不要断,其他人都得先一步出发。

    去太医署找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看上去浑身都不自在的医正时,薛瑜总算感觉到了几分可怜来。医正好歹是个正式的官,却一回来就被点来跟着她,这次又得千里奔波。

    然而听到她抱歉的医正却很惊讶,“臣能随殿下远赴东荆,还是跟同僚争到的位置!”

    ?她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薛瑜还以为待惯了办公室的这批人会讨厌四处跑呢。医正笑道,“神农尝百草,行医见病患,光看书籍和脉案记录,终究也是纸上谈兵。臣跟着殿下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天,回来反倒不习惯了。”

    “那就得辛苦冯医正了。”薛瑜郑重行了一礼,简单讲了讲准备让医正带队和药材队伍先赶往东荆的事。离开政事堂的第一时间,她就让流珠出宫去安排基本的几种药材的收购,趁着龙江决堤的消息还没散开,市场价格没有上去,攒下一批送去东荆避免出现缺口。

    流民的收治是他们在鸣水已经做惯了的,消息传到京中已经是第四天,很难东荆城会迎来多少压力。

    医正也神色一肃,答应下来,“臣这就点人,等流珠娘子安排妥当,去鸣水汇合。”

    安排好这件事,薛瑜也松了口气,离开前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医令屋子,里面安静极了,似是毫无人气。

    薛瑜问道:“秦医令仍在忙吗?”

    刚回来不久的冯医正看着屋子,咋舌道,“臣回来也没碰见人。”

    通知了他要闭门思考陛下给的重要任务后,秦思已经多日自闭在屋子里不曾出现,或许是太忙,或许是又钻了牛角尖,只有每天送进去的饭食和夜里的灯光明着人还活着。但他医术压服了太医署,因此也没人骚扰,只是作为一句闲谈罢了。

    薛瑜皱了皱眉,多看了一眼屋子,想去门前话又怕扰了秦思思路,只好作罢。

    调整了原定要离开的工匠和医生数量,薛瑜折回宫中去找皇帝,想申请再早点离开。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带着马车往东边走,可不是快马传信三天多就能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得十天往上。之前沿途看看地方各种政策推行情况的算现在想想,实在有些耽误事,不如之后在东荆城安定下来后再出来转转。

    “……儿想着,总要去看看才安心。”

    已经恢复了批奏折状态的皇帝,瞥了眼去而复返的她,“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老四,性子急有什么用?”

    薛瑜抹了把脸,讪讪一笑。

    “朕叫你去东荆,是去做事,但又不是都要你做,难道东荆缺了你就转不动了?你手下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皇帝瞪过来,“再想走,那就三月底再走吧!让你好好安安心。常修,把她给朕带出去!”

    皇帝发了脾气,薛瑜自然只能后退。到底她过去不是赈灾的,只不过始终想着决堤的事,不做点什么不安心罢了。

    再仔细一想,为什么之前定下的出发时间在三月三,薛瑜更是不敢捋虎须了。

    也不怪皇帝生气,是她一时脑袋短路,忘了三月初二是皇帝生辰,心急火燎地跑过来要三月初一和医正等人一起出发,这不是找骂吗?

    薛瑜不能提前出发,该准备的事情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好顺路去了趟驿馆,询问黎国使臣何在。

    被驿馆的人殷勤领着寻到西城,薛瑜抬头望了望四周,没想到最后会停在群贤坊。再往进走,却见自家群贤书社里站着一个没见过的老师。

    老师年纪不大,论起身量怕是还没薛瑜高,脸色苍白,一双圆眼无害极了,只差把文弱二字写在脸上,讲起晦涩些的文字,自有一番雅致气质,让背后背着的木剑看上去更像是个装饰。

    堂中读书声朗朗,上下的师生一时竟分不出谁年纪更。阳光顺着开着的窗户投进去,一派清朗美好。

    一路问路过来的驿馆的驿丞看着里面,有些发懵,结结巴巴地介绍,“殿下,这位就是黎国使节崔、崔郎君,怎么……”

    姓崔?

    薛瑜心思一动。守在门外与陈安并肩而立的中年人上来行礼,还没话,里面的少年人就回了头,对台下的学生轻声告别后,将课堂还给了站在屋内一脸惊艳迷弟脸的老师。

    崔齐光出来对薛瑜施礼,不卑不亢,“襄王殿下,崔某前些天在国子监受益颇多,听闻了群贤书社之名,今日机缘巧合前拜访。未曾提前告知,还请见谅。”

    要是平常,薛瑜或许还能与他聊聊齐黎两国教育事业的不同,今日却不同。她还了一礼,发走驿丞,一行人往院中而去。在树荫下站定后,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崔郎可是黎国国相门下?”

    虽然按理一个使节罢了,不至于出动一国宰相家的孩子,尤其是像黎国崔家这种地位,就更不合适了。但不管是同姓,还是族中子弟,对黎国政局的影响力还是有的。

    崔齐光一怔,没想到这位襄王话竟是如此直白。倒是很符合他的猜想。

    他的沉默让薛瑜误会了,“若不便,便罢了。只是刚刚传来的消息,黎国荆州龙江决堤——”

    “什么?!”崔齐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惨白若纸,惊呼脱口而出。没了书卷气后,他看着更像是个孩子了。

    崔齐光下意识拱手一礼,转身要走,才反应过来失礼,连忙道,“多谢襄王殿下告知。方才听到消息太过震惊,失礼了。国相正是家公。在下崔氏齐光,出使齐国,为我齐黎邦交特来贺陛下寿辰。不过今日时辰不巧,需速速归驿馆与人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是有何事寻我?”

    国相之孙出使,这个规格还是不错的,除非齐国想要立刻开战,不然不会扣押使臣。国相之孙,也就是……可能是被方锦湖借过名头的崔如许的儿子?

    薛瑜心里转着念,面上保持着平静。话到这份上,薛瑜还能拦着人不让回去不成?更何况原本来找崔齐光,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安排的事情之前有点事做,稳定下心神才好回去继续搞水坝的事,通知到了人,薛瑜的目的就达成了,剩下的就要交给皇帝派去驿馆寻人的官员来。

    薛瑜痛快地放了他走,离开时崔齐光竭力保持镇定,但匆忙的脚步暴露了他。陈安叹了口气,“难为他了。”

    听这平和的语气,陈安对崔齐光印象不错?薛瑜偏头望过去,陈安的气色比上次见到时好多了,显然是想通了什么。

    “前些日子,国子监群贤皆至,我这一介武夫也曾去旁听两日,略有所得。正巧碰到崔郎君,聊起官学与私学,便邀了他来书社看看。崔郎君家学渊源,旁征博引学识丰富,来时遇到一处书籍讲述有误,在屋外提出后,便接手随意讲了一会,只为他们开阔开阔眼界罢了。”

    陈安解释了一下两人相识,忽地问道,“殿下何日离京?”

    “三月初三。”薛瑜给了一个答案,“鸣水要调不少人去往各地,陈公若想与同袍和孩子们见面,可以这两天过去一趟。”

    陈安摇摇头,“见不见,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大齐做事,不必耽于情分忧心。当年随陛下出征燕山,我也曾护卫陛下左右,一晃却已经是十年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介武夫,会的只有仗、武艺,蒙陛下不弃勉强认了些字……殿下,觉得我怎么样?”

    虽然陈安还远不到迟暮的年纪,但起英雄迟暮,总是令人伤感的,薛瑜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就听他话锋一转。

    这算什么?天上掉馅饼了?

    一直以来,陈安对薛瑜都更像是一个长辈,可以带着孤独园合作,也可以帮她做事,但是真归属于她,为他效力,这却是没有的。

    半年前她还在服陈安让他允孤独园的人出来干活,怎么半年后就变成了,陈安毛遂自荐?

    “认字的师父不需要一定是我,为殿下守书社的人也不一定是我。殿下去往东荆处处险要,某愿为殿下分忧。”

    陈关抱拳,向她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