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皆斩 怎么会有人喜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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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眼看过喜儿的表现, 薛瑜顿时想通了为什么秦思在起青霉素时,莫名其妙出现的谨慎,他本是激进治疗的性子, 却在青霉素上改了念头。

    因为培育出来的量不够多。

    她都要被这群家伙气笑了。

    “能治你, 就能治别人,这是好事。”薛瑜转头让已经看到她的烧火医学生去叫秦思, 继续对喜儿道,“吴威还在工坊等消息。”

    喜儿的泪落了下来。

    面对薛瑜的盯视, 秦思最后只能低头认错,将已经开始制造新霉菌、以备不时之需的青霉素,大量取了出来。

    同日,客店中死亡三人。

    之前已经验证过能够起作用的青霉,在有人症状得到了缓解后, 成为了客店中被期待的神药,即使看到有一人发了疹子险些垂危, 但在听到可以试新药时, 都难免生出了心动。

    人人心中皆存侥幸, 尤其是在似乎有办法降低发疹子窒息可能的时候,当其他治疗药物都没有青霉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对青霉的追捧热烈极了。

    但,在亲眼看到吃了药的十五人里,死亡三人后, 过高的死亡数量让这追捧像火遇冰水, 唰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恐惧。

    “不应该啊。”等在外面的薛瑜听到最新的消息,皱起了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道令人心烦意乱,可以想见随着时间推移, 门外的葬坑将逐渐扩大。

    死者不是因为过敏窒息死亡,靠着吃药前划开口糊药做测试,简陋的皮试在准备试药的人群中筛选出了几个对青霉素过敏的倒霉蛋,他们白天知道消息的时候还格外沮丧,晚上发现人死了,反倒庆幸起来,自觉保了一命。

    “庸医!”

    喊声夹杂着咳嗽在客店里吵了起来,在死亡的阴影下,一半多都并非齐人的这些商队逐渐丧失了仅存的信任,“我们要回去,让我们回去!你们治不好,我就回楚国去治,我不想死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第一个染病的人心里有鬼,将马车笼子处理得太好,反倒是跟着病源住在一起的商队仆从染病数量更少,客店内的大多病人都是住在二楼好屋子里的商队头领,或是他们的心腹。此刻病得恹恹,又有客商身死,他们唤来外面的仆从,试图以助拳人数,压过在屋子里检查的那些脸色不比他们好多少的医者们。

    要不是能量最大的几个商队不在这里,而在京中,薛瑜毫不怀疑场面还能再乱一点。

    到底是治死人,还是疫病严重度上升,在医者们检查出来之前尚不可知,但堵在楼梯口喊声阵阵,许诺许多后派来堵着死了人的两间屋子门口,愣是不让人出去,非要要个结果、保证才肯散开。

    去给江乐山和乔县令报信的人还没回来,薛瑜看着已经有仆从上去推搡,忍不住扬声道,“原想着要是各位配合诊治,还能出去放放风,我现在看着各位的大概是不需要的。”

    放风……出去?

    围绕着如何治病或是如何离开展开的纠缠,在鱼饵面前戛然而止。

    “各位得对,齐国的医者数量大概是比不上楚国多,但对楚国医者的诊治要求,我也略有耳闻。就算各位能归楚,又有几人能敲得开神医大门,付得起药钱?不过也对,毕竟,整支队伍核心是管事,其他人活不活,你们也不在乎。”

    等各客商听到紧随其后的话,回头一看,却是之前表示“谁也不许出去”的襄王,心情大起大落,客商们尴尬地笑笑,“哪能呢?您别拿我们寻开心了。我们就是、。”

    “只是医术不精治死了人,总该有个法,难不成,齐国人就是这样做生意的?离京城这般近,这么久了也不见你们太医来,就大猫猫三两只——”

    “胡言乱语!”

    有人退了,有人气性反倒更大了,明里暗里指责庸医故意害人,被断了还满脸不服气,吃准了薛瑜不会对邻国商队动手落下话柄。

    薛瑜抱剑挑眉,“我大齐太医署医令与附近能调来的医者如今都在鸣水,救我国民,你们只是顺带。气到了众位医师,之后方圆百里能找到肯救你们的人,那是医者仁心,救不了,也别怨天尤人。”

    “原是太医都在为襄王殿下做事,怪我们命贱……”

    “命没有贵贱,你嘴倒是挺贱。”杨九从喜儿屋子里窜出来,揪着那人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话的客商看着杨九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吓了一跳,“你、你别过来啊!!”

    他虽然染了病,但自觉病轻,面对一个还在发烧的病人,生怕让自己的病情加重。

    吵架暂时中止,被之前的话击中心里隐秘的仆从没再堵门,被一推就让开了路。秦思下楼前冷冷看了脸已经肿起来的那人一眼,“蒙我齐国皇帝陛下厚爱,在下添居太医署医令。”

    跟着秦思挨个离开屋子的人,或冷漠或嗤笑地报出了自己的官职,越听,站在客店里的众人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里面呆得时间最久的高医官,从封了客店开始没多久,他们就见过了,高医官只是露了个面,没有下楼,但也够让人意识到这些官员或是预备官员们,是一颗心全都扑在了救治时疫上面,而不是只管权贵,不管旁人死活。

    “怎、怎么可能?你们要是早点……”

    脸肿成猪头的人喃喃着,完全不敢置信。要是在楚国,神医虽有,但就像薛瑜的那样,普通人不拿厚礼重金或是人情砸开大门,别想进去看诊。齐国这些医官明明个个都有身份,却和普通游医差不多,对人从来没有不耐烦,不怕感染,每天都会来逐个问诊。

    要是拿这个问题去询问在场的所有医师和医学生,大概只能得到一个回答:医令和医正都能放得下架子,我们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而现在,客店里的客商才深刻意识到了,薛瑜的“方圆百里找不到救人的医者”是什么意思,和“救我国民”四个字的重量。

    本就是齐国商人却被裹挟着也掺和进来,之前听到疑问也生出了些对薛瑜的怀疑的商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满眼热泪。

    跟在后面的杨九和高医官陪着死者的仆役将尸体抬下来,秦思走到一楼,才淡声道,“襄王殿下心地善良,有心救人,才拿出了宫中秘药。经过检查,三人皆已病入膏肓,若非秘药之效,连半天寿命也无。某言尽于此,望各位好自为之。”

    听到答案的客商们又是愧疚又是深思,靠着秦思等人意料之外的身份,岌岌可危的信任又被抢救回来了许多。

    然而,变故的发生就在瞬间,抬尸的仆役们明显有些恍惚,抬尸裹布放进板车上的干草堆里时,一个颤抖不心把尸首摔了下来。

    一具胸腔到咽喉全都被破开的尸体,砸落在地,血腥至极。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人体内部,看着流出乌血和黄脓的胸腔,客店中呕吐之声一时不绝。

    时人追求全尸,今天烧了的两具尸首无依无靠,消息灵通知道是死者带来的疫病的,还得骂一句烧得好。但今天新出现的死者不同,死的是一家商队的大管事,和另一家商队的客商,人死绝了,只剩下仆役、护卫和心腹,他们都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客商,兔死狐悲之感浓郁。

    眼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又无法保留全尸,再想到自己身上,有人已经头皮发麻了。再一联想,之前他们不知内情只当恍惚的仆役们是没了主家对前途茫然,这下才知道,谁见了这场面不吓得恍恍惚惚?

    不只是他们,连部分只进去查看了脸色等问题的医者,都是第一次见尸体被开膛破肚,他们眼神在尸体和秦思之间游移,秦思神色不变,站在门前回头望来,“毒血落在这里,是想多几个人染病么?”

    薛瑜吸了口气,压下看到脏器被甩出来的血腥不适,声音平稳,“早就听闻前朝有神医开膛开颅诊治,今日才算开了眼界。本王记得医令之前此病约莫是肺出了问题,到时候若需救我,挨一刀也是值的。”

    没有消毒和麻醉的时代,开膛破肚治病,薛瑜想都不敢想,光是能不能下手术台就是个大问题。但该给自己人撑的场子,还是要撑的。

    刚还想质问为什么要让人死无全尸的客商们,升起的思绪被两人连着偏,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要是需要挨一刀才能活,他们自己肯不肯了。

    和命比起来,自然是值得的。

    秦思带着浅浅的笑,对薛瑜拱手道,“殿下,该喝药了。”

    能出这样的话,秦思的药显然已经送到了薛瑜住的院内。

    薛瑜表情一僵,此药非彼药,调养的药物实在太难喝,秦思这完全是恩将仇报。她头痛地扶住额头,叫来魏卫河低声了几句,安排下去后面的事,才对秦思勉强点点头,“这就去。”

    身后,搬着尸体的仆役们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匆忙收拾起来,没有了主家,前路迷茫,自然也没有人对解剖提出抗议,他们和门外等着的差役们交接了手,有些羡慕地看着对方。

    差役虽然忙碌,但总比他们朝不保夕强。他们是知道护卫们算分了财物,等病好后各奔东西的,但他们只是最卑贱的仆役,连争抢的心思都生不出,要不是身契还在楚国,他们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趁着没了管束,奔去别家做个佃户。

    魏卫河在客店门前站定,复述刚刚薛瑜的要求,“明日焚烧送葬,三人队伍里的亲眷可以一起陪同出城,但若有趁机逃跑者,后果自负。城中人手紧缺,如有未染病、识字或是有力气武艺者,可以自请帮忙,之后诊治和药物,将优先为城中做出贡献的提供。”

    当即,客店内一片哗然,薛瑜心善体谅者有之,挖墙脚者有之,但再怎么议论,也对薛瑜无关痛痒。

    商队依仗的武力本是随行的门客或是雇佣的游侠护卫,但撞上时疫封城,门客们还会照拂一二,游侠的心思却早都飞了,眼下听了许诺与邀请,心动之态尽显。病了的大多是客商本人,仆役和护卫们反倒染病病症轻微或是没病,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招釜底抽薪,迅速将原本还看在钱财和其他的份上,听命于客商的属下与客商分成了对立两派。

    薛瑜之前的话,所有人都记在了心里。

    翌日一早,城门准备开启,一干人等从客店里走出来,有的人不自在地扯着衣裳,有的抱着刀剑,却眼神游移,真正代替差役们送主人去焚烧的仆役们,反倒是最不起眼的。

    出了门,抱着刀剑的护卫堂而皇之地去找了差役们话,将客店里原本谈拢了价钱的原主人丢在了脑后。混在仆役队伍里的几人互相看看,在来人检查时低下了头,不管是多远的关系,多没有交际,这会,都与死者沾亲带故了。

    在客店门前或是二楼窗户里冷眼旁观的客商们,原以为他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谁知检查似乎只是走个流程,编的谎话得过去,也没人要他们提供证据。

    ……早知道这么轻松,他们也去了!

    客店内的暗潮涌动,衬得在城墙上逐渐有了不一般风姿的瘦高少年人愈发单纯起来。薛瑜早早登上了城墙,焚烧尸体的葬坑挖在距离城池两百步远的地方,一行人哭着越走越远。

    泼火油,放干柴,放尸体,点火。为了避免感染,出产不丰的油脂被大量泼了下去,原本凝固的猪油在火舌舔上时散发出古怪的香气,火苗带着烟雾一起,熊熊而起。

    火势眨眼间变大,而刚刚还在哭的队伍里,有两个人趁着烟雾起来遮住视线的瞬间,撒腿就跑。

    站在附近的差役大喝,“不得离开!”

    可这时候,谁会听这些?跑走的人反倒跑得更快了。

    薛瑜放平了弩,瞄准,射箭。

    和她的箭的风声同时响起的,是城下守卫队伍射出的箭矢破空声。

    嗖嗖嗖一阵响,被钉在原地的人没死,但也无法动弹了。眼看逃跑不能,有人反倒笑了起来,“怎么不敢杀我们?有种来杀啊!哈哈咳咳咳!”

    他明知守卫城池的军卒为了防止染病,不会前来,却有意出言挑衅。等被差役叫上商队的仆役们,默不作声地挨个扛回放过尸体的推车,想趁机借着一份善心逃跑的他们,这才感觉到了恐惧。

    “你们……你们不怕得病?”

    差役笑了笑,“病了好些天了。”

    两个自以为能逃出生天的客商,汗毛倒竖,扭头看向站在城墙上的少年人,齐齐了个哆嗦。

    离开多少人,回来多少人,只是这次,有一部分人被射断了手脚,只能坐车回来了。

    在未关的城门前,差役们挨个将逃跑的人摆成了跪下的姿势,客店楼上的其他人看着他们,心口也冒起了凉气。薛瑜从城墙上走下,抽出长剑,“本王记得上次过,违令者斩,逃跑后果自负。”

    有人挤出笑,想着自己是楚人还有转圜余地,还没一句话,就觉得心口一凉,低头才看见,一截雪亮的剑锋,穿胸而过。

    “嗬嗬……”竟是一句话都没能出口,立时毙命。

    温热的血在抽出剑的同时涌出,没过薛瑜手指,薛瑜咬了咬舌尖,垂眼看着他,淡声宣布死亡。

    奇怪的是,她看到了死人油乎乎的头发和葛布衣裳内层的细布中衣,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好像没什么特别。

    她遵守法律,但这也是她早已设想过的局面。

    只有鲜血重典,能镇住短短时间已经被挑拨闹起来几次,人员错综复杂的鸣水城。展示敌人的下场,看到亲友祖国的温暖,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规则上,才好一起求生。

    人手本就不够用,再总是耗费在没必要的乱糟糟事情上,就更不值得了。只是不知道是封城高压改变了人的性格,还是如何,原本推测里,蠢蠢欲动的人多,但敢铤而走险的,最多只有一人才对。

    昨夜议事结束,不管是江乐山还是魏卫河,都表示愿意动手,只是都被薛瑜否决了。

    一也好,二也罢。她没有明明下了决定,却把自己装成纯白一片的算。

    薛瑜又想起了皇帝讲过的被帮助过的流民背叛的过去,以前她只是觉得没想到皇帝还有过这样的一面,现在却隐隐明白了更多的含义。

    血没过手的感觉,浓稠而令人恶心。薛瑜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杀人。

    剑很快,快得直到轮到第二人,也只来得及喊出来半句话,“你早猜到……”

    少年人手持霜雪剑锋,沐于灿阳之下,蓝色春衫没有沾上血,仿佛轻裘缓带刚从某处宴会走出。漂亮,温和,却也令人恐惧。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在背后嘲弄这位襄王脸蛋稚嫩,善心泛滥了。

    善良?善良个鬼啊!

    心软、只是聪慧些、会些把戏,凭借讨了皇帝欢心才上位?全都是在放屁!

    或许仁厚,但绝非能借她的仁厚来肆意妄为的人。

    城外带队的将领年纪不,他恍惚看着薛瑜的背影,一直以来觉得缺少的那股硬气、或者,杀伐之气凛然,让他一时之间竟想起了多年前,皇帝领兵的模样。

    “犯者,皆斩。”薛瑜干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城门两边客店里,所有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