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混沌 五 64.混沌 六
弘霖带着青虚宗众人赶到延陵城时, 暴雨初歇。
屠城之事几日之内传的沸沸扬扬, 无数世家子弟或是散修闻讯而来, 前来捉拿那个白发妖人, 却一个个都有去无回。
祭台上各式各样的尸体堆成了一个丘, 整个祭台都被血浸了个透, 蒋谦颇为散漫的坐在尸堆顶上,红眸微斜,托着下巴对弘霖道,“我等你好几天了。”
弘霖默然看着满地的触目惊心,许久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
蒋谦神色平静,从容不迫的笑笑,未置一词。
弘霖下意识的握了握拳, 心里挺不好受的,当初在青虚宗时他和蒋谦很聊得来,那时候的蒋谦谦逊有礼,笑起来如初阳般温柔平和, 长相虽算不得出挑,却让人瞧着特别舒服。
不过一年而已, 那个干干净净的人竟已面目全非。
蒋谦扬袖将手中的东西抛了过来,弘霖接住后脸色微乎其微的变了一下, 很快恢复了原样。
他手心正躺着一颗刻了太阳图腾的银扣和一枚护身符。
“我离开云天宗时, 在山脚下看见了陆杨成的尸体, 这颗扣子是从他手里找到的, 没猜错的话,现在玄霜草应该在你们手里。”蒋谦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弧度,“护身符是你们找到我的工具,可惜我后来给了别人,和崔玉荣沆瀣一气的根本就不是云天宗,而是你们青虚宗,是不是?白岳山下装作路人监视我们的,也是青虚宗的人,顺带观望着云天宗内的状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黄雀后面还有条蛇,只等着众人斗个你死我活,出来收拾残局就好了,坐山观虎斗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我不知道有多少事是你们计划之内的,但对弘青宗主已经是钦佩至极了。”
弘霖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一丝歉疚,“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大多数事情是没法预料的,我们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蒋谦的目光却更加鄙夷,略微动了动身子,踩住脚下的尸体,将两腿交叠,“是啊,你们没有做过什么,只是站在背后推波助澜,把水搅的更浑一点而已。”
见被拆穿的彻底,弘霖也不想狡辩什么,顿了顿道,“并不是针对谁,只是...为了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大局...还是卧榻之上不容他人酣睡?因为将妄是鬼王,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存在,他和兮照两虎相争,无论谁死或是两败俱伤,都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局面,而云天宗越发强大,已经威胁到了青虚宗宗门之首的地位,周承天是个欲壑难填的人,你们大可以祸水东引,鼓动他去找五炁鼎,去捉妖皇,让他当那个出头鸟。再者,南中离延陵有多远?至少得有一个多月的路程吧,若不是早有准备,请问你是乘风来的吗?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不知道我猜对了多少?总之你们已经如愿了,现在只剩下青虚宗一家独大...今天你来,不就是收拾我这个残局的吗?”
“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回一趟南中…...”
蒋谦轻蔑一笑,猛地睁大双眼,映着血色的瞳孔微微一缩,一道白影晃过,人已不在原地,只留下无鞘的临渊剑立在祭台中央,深深的嵌入了青石台面。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青虚宗弟子们还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以,回过神来只见重重红雾中忽然探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在一瞬之间捏碎了弘霖身旁那个青涩少年的喉骨。
以剑入道,剑气为魂。
他分明没有拿剑,却有血影般的剑光袭向众人,一时间腥浊横飞暗红四溅。
弘霖向众人喝道,“都退后!”
话音刚落,一道莹白剑光撕开密布的红影直冲向蒋谦,两道剑气顿时争锋相对。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蒋谦却忽然垂下了手,缓缓盍眸。
弘霖大惊,将剑锋一偏,堪堪擦过他的肩头,留下了一道血痕。
蒋谦心中如死灰般平静,因为他压根就不想活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肯自尽只是因为最后的孝心,也是为了等弘霖来,证实一下心中猜想,死个明白。
弘霖归剑入鞘,上前一步好声相劝,“梦鳞还活着,正在青城山养伤,你并不是一无所有…跟我回去吧,爹会想办法救你。”
蒋谦冷冷一笑,目光空洞无神的落在他身上,“造了这么重的杀孽,我凭什么继续活下去?与其救我,不如痛快的承认了吧,拿我威胁将妄,还真是个屡试不爽的法子。”
弘霖顿时被呛的哑口无言。
“从前觉得你天资不足,不够聪慧,是我老眼昏花了。”
略显深沉的声音自蒋谦身后传来,弘霖一愣神,诧异不已,“爹?你怎么来了?”
弘青背着手缓步而来,笑容依旧和善,轻轻拍了拍蒋谦的肩,“可是这一趟,你不想去也得去。”
雨后初霁,天边隐隐有虹光浮现,地上的积水汇成一缕,顺着地势缓缓流淌,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折纸船已经被雨水泡烂了,软塌塌的顺流而下。
兮照独自站在屋檐下,微扬着精巧的下巴,伸出手去接檐边徐徐滴落的雨水,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屋前的田埂上有一条脏兮兮的大黄狗,身上沾着一块块半干的泥点子,正埋着头努力刨着地上的残羹剩饭,好半天后终于扒拉出一块骨头,甩着尾巴兴高采烈的跑远,大概是猫到哪个角落里享受它的盛宴去了。
这一幕和当年那个乞丐何其相似。
深冬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在预备着过年,只有他在街角游荡,穿着单薄的衣衫,好不容易捡到半个馒头,拿起来时发现上面都已经长青毛了。
他想也没想就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差点被噎死,饿了三天的肚子,终于淡去了些绞痛。
而那个馒头的馊味,至今还能依稀闻见。
他自嘲一笑,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想起以前的事,一桩桩的清晰无比。
都人在死前最爱回忆,这些征兆也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他命数将尽。
时至今日,心里那些微弱的厌倦越发强烈,或许能求一个解脱,不用再拖着破败残躯,强求自己苟活。
周子云拿着件外衫寻了出来,像老妈子一样操着他操不完的心。
他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是不是看错了兮照,因为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此弱不禁风的人,怎么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周子云暗自摇了摇头,开口道,“你病刚见好,别冻着了。”
兮照接过外衫,眼神微微一沉,笑意凉薄,“是关心我,还是因为想早点离开?”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周子云转过身去淡淡笑了一下,又稍稍回头道,“哪一样如你所愿,那便就是吧。”
兮照低头揉了揉额角,大概是站的久了,有点犯困。
他最近格外嗜睡,不知道是因为身子太差,还是因为已经清楚的明白有些事再也无法做到,反而放下了包袱。
看着周子云离去的身影,他低声道,“...陪我躺一会吧。”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屋子里光线昏暗,雨后清细又有规律的嘀嗒声如催眠曲一般,让人沉沉欲睡。
兮照侧着身子面朝周子云,抱着软枕蜷缩在床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天之后,他眼里的光就熄了,熄成了一片灰烬,不经意间还会有些茫然无措转瞬即逝。
“你…如果余生只有永无止境的虚无,又何必苦苦支撑?”
一番意味不明还带着笑意的话,听得周子云心头略微一颤,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仇恨真的那么重要吗?”
“有些人生而高贵,比如你,你拥有的很多,而我一无所有,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
兮照垂下眼睛浅浅一笑,“半点朱唇万客尝,周子云,我不配。”
64.混沌 六
“沈霄不在乎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乎?”
听到那人的名字,兮照明显僵了一下,很久之后才道,“不一样的,从前我是被迫无奈,后来,我是主动去换。”
事到如今,什么也是无谓,周子云不算再继续纠缠下去,将他身上被胡乱踢开的被子掩好,轻声道,“累了就睡吧。”
兮照乖乖的闭上了眼睛,含含糊糊的像是喟叹,“那时候我成天病恹恹的,离了沈霄根本就没法生存,除了这副皮囊之外一无所有,还能怎么样呢?原本自轻自贱甘心委身于人,各取所需倒也一直相安无事,可惜有一次失手,没能弄死那个臭烘烘的老术士,结果被你爹知道后,抓去送给他的好朋友...”
这些话似是梦呓,的云淡风轻,可是每一句都像钝了的刀子一样,强行划烂了周子云的心。
“……对不起。”
兮照依旧阖着眼,笑着摇了摇头,嘴角的梨涡浅浅的露了出来,有些孩子气,“是我对不起你。”
他这些日老是胡思乱想,一直在努力回忆着沈霄的面容,却总是隔着一层蒙蒙薄雾,怎么都看不清。
如果不是亲生父母愚昧信奉九婴堂,他也不会进修罗场,大概会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即使贫穷庸碌,好歹可以安稳一世。
如果他逃命时没有轻信于人,因为仅存的良心去救那个并不需要他救的女孩,也不会落入圈套被拐卖,不会被卖到青楼任人糟蹋。
如果在青楼苟延残喘的时候,没有遇到沈霄,或许他早就已经化作了一抔黄土。
少了哪一个如果,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一世轻贱绝望,沈霄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之后依然是。
可是他现在连沈霄的样子都快不记得了。
太遥远的过往不管多惊心都已经化作了唇齿间的只言片语,他在残存的记忆里命悬一线,抓不住了,也没力气再去伸手。
朦胧柔和的光线斜斜的从窗棱透了进来,勾勒出那张轮廓姣好的脸,红颜薄命这个词,对他来更合适不过。
兮照没再话,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心事重重的睡了过去。
周子云想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心,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放下了手。
睡着了的兮照也不好受,在支离破碎的梦里手足无措。
他在一片阴霾中看见了沈霄。
正年少,意气风发纵马天下,还是当年的俊朗模样。
可是那个灰蒙蒙的身影渐行渐远,他发疯一样去追,追的双腿发软摔的遍体鳞伤,却怎么也追不上,任他如何哭喊,沈霄也不肯停下来等一等他,也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在尽头,再不可得。
他在彻骨的绝望中沉沦,又似乎有一双手从身后温柔的环住了他,没有更多的动作,温和的暖意透过薄衫层层漫入心间,似近却远。
他转不过身,只得迷茫的目视前方,无助的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却被巨大的疲劳感压的死死的,用尽力气也出不了声。
在梦和现实的边缘,他清晰的感觉到身后的人要离开,却挣扎着醒不过来。
身如浮萍,苍天不佑,无论是沈霄还是周子云,终究都不是他的救赎。
夏至未至,草木郁郁葱葱,两个身着月白色绣云气纹长袍的男子鬼鬼祟祟的躲在高大的灌木丛后。
其中一人极声道,“你确定你看见的是少主吗?”
“我以前见过他几次,应该不会看错。”
“好吧,可是光咱们俩能行吗?那个魔修...”
“谁让你上了?再确定一下,如果真是,就躲起来放个信号。”
那人自顾自的点点头,继续聚精会神的盯住那间屋。
细不可闻的破空之声突如其来,两人只觉得膝窝一疼,瞬间跪了下去,几颗石子几乎是在转眼间又落回了草丛里。
二人匆忙回头,只见身后的周子云眸光微沉,动作迅疾无比的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剑,反手握住横起剑身,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是不是周子渊让你们来的?”
那俩人对视一眼,默默低下头没话。
周子云久久的凝视着这两个云天宗的弟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放他们走,等于暴露了行踪,周子渊一定不会轻易罢手。
不放他们走,怎么都是云天宗的人,总也不能一剑杀了。
就在这时,屋里跌跌撞撞的摔出一个人,衣衫凌乱,焦急不堪的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人。
他眼神游移着定格在了正在对峙的三人身上,失神的向前迈出一步,身子微微一颤猛地扑在了地上,哭着喊了一声,“子云!”
周子云心里一惊,霎时间思绪被搅成一团乱麻,抬手两下,用剑柄敲晕了那两个一直默默不语的人,扔下剑疾步向他冲去,连忙把他扶了起来,皱眉问道,“怎么醒了?”
兮照像只受惊的猫,瑟缩进他怀里微微颤抖,死死的揪着他的衣裳,眼泪断了线一样接连滚落,喃喃的又念了一句,“子云...”
周子云不知道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只得安抚似的低声应了一句,“我在。”
像是要确定他的存在一样,兮照抬起头,茫然的伸手捧住他的脸,循着他的唇蓦地吻下。
忽有鸣镝箭声响尖锐的划破长空,周子云从缠绵之中骤然回神。
不远处的一名云天宗弟子,正转了身仓皇要逃。
才跑出没两步,他忽然顿住了步子,缓缓转过身,眼神涣散的望向周子云,一脸麻木的拔出佩剑横在自己颈前,唇齿微启,似乎了句什么。
而后,血溅了满脸。
周子云低下头,发现兮照不知何时渐渐平息了情绪,一双赤红的眼眸轻蔑回转,片刻后又恢复了原样。
看着宗门弟子血洒当场,周子云不由勃然变色,“就一定要夺人性命吗!”
兮照退出了半步扬起脸,眼角泛着绯红,声音还有些恸哭后的颤抖,“你走吧。”
“你还想干什么?”
“那是我的事。”
周子云顿了顿,语气坚定不容拒绝,“你跟我一起走。”
兮照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讥诮,“一别两宽,互不相欠,是你的。”
周子云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凛声道,“你先跟我走!”
人却来的比他们想象中要快。
争执中,大批身着月白色统一服饰的人不断涌进来,的村口颇有一点不堪重负的意味,而那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正是周子渊。
兮照环视过众人,居高临下的如同在看一群蝼蚁,最后视线又落回了周子云身上,“你确定不走?”
周子云执意握着他,皱眉不语。
兮照猛地抽出手,冷冷一笑,“那好,你愿意看,就看着吧。”
诡异而微弱的气流几乎是在刹那间笼罩了众人,仿佛有千万条无形的丝线拉扯着他们的五感六觉。
操纵人们自相残杀,向来是兮照的拿手好戏。
那些道行低微的弟子,在罔知所措里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同门手中。
遍地嫣红血色,与兮照妖异的双眸遥遥相映。
他不屑的瞟过周子渊,“怎么?以为我受了伤,就可以任你们宰割了?”
云天宗中神智尚且清明的人没剩几个,脸色皆是难看,硬着头皮齐齐拔剑攻来。
兮照低头理了理尚且凌乱的衣衫,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们,无异于看一群跳梁丑。
剑至身前他也不躲,抬手握住剑刃,腕间稍一用力,将其当中折断。
被折下的半截残剑在下一刻便钉入了来人的心脏。
所谓的针锋相对刀光剑影,不过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杀。
那群原本还气势汹汹执剑而来的人,见状皆是大惊失色。
眼前的魔修不只是会戏弄人心,刚硬刀剑在他面前同样不堪一击。
众人立刻顿住步伐扭身要往回跑。
其中一人冲得太快已经掠到他身边,转身尚未来得及躲开,兮照抬起手,五指成爪飞快摁住了他,细瘦白皙的指节扣住了那人的天灵盖。
他回头挑衅似的睨了一眼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周子云,指间发力,瞬间将那人的头骨捏了个粉碎。
周子云近乎崩溃的看着满地断肢残骸,额角青筋爆起,怒道,“他们根本就不能拿你怎样,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
“你傻,你就真傻。”
完,兮照随手抄起一把剑,面如寒玉,一步一步走向周子渊,走向那些躲在他身后苟延残喘的人。
周子云心中一凛,快步追了上去,自他背后一手将他抱住,温热的胸膛瞬间贴上了他瘦弱的脊背。
然后在兮照一瞬间的诧异中,夺去了他手中的剑。
周子云将剑柄在手中一转,反手握住,剑尖朝内,在二人面前高高举起。
剑身带起一道流转泓光,毫不犹豫的落下,贯穿了怀里的人。
兮照瞳孔骤缩,身子猛地一颤,许久才反应过来,缓缓低下头看向没进心口的剑,又怔了那么一时半会,方才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让你滥杀无辜,但是...”执剑的手只是微微一顿,再次发力,利剑穿透了兮照,也带着他的血刺进了周子云的心口,“我不背叛苍生,也不会背叛你。”
兮照陡然睁大了眼睛,失神的僵在了原地,旋即不可抑制的发起了抖。
埋藏深处的模糊记忆忽然涌现,化作了两张重合的面孔。
“你…刚才什么。”
周子云松开剑,双手温柔的将他环住,微微俯身,低声道,“我不背叛苍生,也不会背叛你。”
一字一句,毫无偏差。
兮照突然笑了,笑的张狂放肆,笑到仅存的气力也随着心间热血一点点耗尽。
这算什么呢?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恍惚天涯尽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