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邀请我去你们族里做客吗？好呀, 去多久呀？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景瑟的语气轻快，她对凤凰一族，确实好奇又向往。齐无穷此次相邀，若是合适, 她没理由不应。

    “少则三年, 多则……更久。”齐无穷顿了顿，像是不忍, 却还是给了她一个更加确切些的答案。

    ……什么意思？景瑟面上还维持着方才的笑, 只是一刹那凝固, 想问，张了张嘴，终是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她下意识去看霍以恩的神色, 青年的脸色几乎同她一样, 略微发白，亦垂眼看她，眼中情绪纷杂。景瑟转头再去看景阔，景阔虽然面色正经, 但也没到他们这般严峻的地步。

    轻叹一声, 景阔开口了：“以恩先坐下来吧, 我们虽瞒了这件事许久, 但总归是要你们知道的。”他看向女儿, 目光慈爱又悠远，仿佛透过景瑟，看到了另一个人。景瑟有所触动, 对他接下来要的话，有了几分模糊猜想。

    “你娘是只纯血凤凰，你身上流着的是, 半人半妖的血。”景阔的语气颇为感慨，回顾着那段岁月，“为了生下你，你娘做了不少努力，我还差点和齐无穷了一架。”

    景瑟对“景瑟”的身世多少做过些猜测，当真相摆在台面上，她仍有种不可置信感，同时又觉得胸膛中热流涌动。

    “那您赢了吗？”景瑟一时语塞，竟口不择言地问了个滑稽的问题。

    齐无穷好声没好气地敲了敲她，顺着话继续往下：“怎么可能，我还特地手下留情了。生怕你没了娘又没了爹。

    “人妖本就是殊途，强行结合生子，又是我们这样强盛的种族，难度堪比登天。你娘执拗，她就得和天对着干，什么都非得生下你。

    “她难产死之前，我也在旁边，我问她后不后悔，你猜她回我什么？”

    景瑟眼中泪光闪烁，摇摇头，示意自己猜不到。

    “她只，其实是悔的，那时的你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旁人。她竟为了‘旁人’，执意赴死。

    “而她又接着，最大的悔，却是无法陪着你长大，从‘旁人’，变成至亲。”

    齐无穷悠悠喝了一口凉茶，皱了皱眉，又舒展开：“她最后还千叮咛万嘱咐我，在你二十岁之前，要带你回族群——我们凤凰，到一定的实力，必定要经历一场浴火洗礼，这洗礼虽然痛苦，但之后脱胎换骨，肉身与灵魂都更为强大，于修行更是有许多益处。”

    “可我还未满十九岁呀……”景瑟听得泪眼汪汪，听到关键信息，抬起脸边抹眼泪边反驳。她的生日与岁数和“景瑟”都有些出入，但先前防止露馅，她都把这些记得牢牢的，让自己……活成另外一个人。

    齐无穷再度敲敲她的头：“本来是不急，只是你把我留下的凤羽融进了自己体内，你身体的一半血脉能很好地接纳它，属于人类的一半却会排斥它，空有半妖之名。你又晋升了元婴，真正地触碰到了些许天机，上天自然会予你更多的考验。

    “你这半妖的躯体，要受妖族所受的雷劫，自然是吃力的。你娘本以为，你二十岁晋升元婴已经算是很快的速度了，这本是一条底线，没想到你……”她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无奈。

    齐无穷讲了一大串，景瑟终于是听明白了：就好像孩子学习成绩在同龄人中是顶尖，结果被发了跨级的试卷，却没有被安排配套的课程，以后每次考试对于孩子而言，都是超纲的难度。

    景瑟：虽然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是作为马上要被抓进补习班的当事人，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不能晚点再去，或者早点回来吗……”景瑟挨近齐无穷，又蹭了蹭她。齐无穷嫌弃地拨开她：“那你想想你渡元婴之劫时的情境，此后每次渡劫，都是难上加难。如此这般，你还修练做什么，光成天担心会不会被雷劈死吧。”

    景瑟不禁了个寒噤，十分郁闷，唉，她还以为是上天在惩罚她借助道具跳级，元婴之后就不至于这么惨了，没想到，完全不能一劳永逸啊！

    “……我这次来，特地挑了这个日子。一是为了景瑟的声誉，二是为了彼此的名声。我既声势浩大地来了，必也要坦荡地走，否则别人只当我族与你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凤凰族虽不怕事，可也不想这般卷入你们人类的纷争。”齐无穷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她的观点。

    景阔听了之后思忖片刻，应允。景瑟哭笑不得，凭齐无穷的实力，悄声摸进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大张旗鼓地来做客，还要嘴硬自己没有帮玄清门撑场面。孰不知她入世一遭，无论是否有实质行动，都足以震慑其他势力了。

    “那你到时候光明正大地走了，我怎么办？我也光明正大地走？”景瑟疑惑，齐无穷扫她一眼，没当回事：“这有何难？你到时候乔装一下，我就看着合我眼缘，收了个外门弟子当丫鬟便是。”

    景瑟：……不愧是你。

    事情定了下来，是商议，倒不如是通知，压根没有景瑟回绝或转圜的余地。景瑟走出门，望着满天繁星，又看看身侧的霍以恩，要去捞他的手。

    霍以恩没有避，只是被她拉得很勉强。方才整场谈话，他都一味沉默，不想，亦不能。分别在即，任谁都无法高兴起来。景瑟有意让他开心起来，便指着星星问：“师兄，这是哪一颗星星？”

    霍以恩不答，景瑟察觉不对劲，侧首看他，见他目光幽幽，很是沮丧，良久道出一句：“我若是能帮你一直抗雷劫便好了。”

    他难得孩子气的话。景瑟“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赶紧摇摇他的手：“那师兄你得有几只手才够废的呀？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三年而已嘛，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浴火是极刑，会很痛。”霍以恩认真，景瑟愣了愣，不曾想他还想到了这一层，复笑笑：“没关系，我挨得住。”

    霍以恩不语，摸了摸景瑟的头，轻叹一气，展出手中的一样事物，景瑟看清，惊呼出声。

    那是一根冰雪塑成的簪子，景瑟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由霍以恩的灵力构成的。簪头是一朵景瑟熟悉的一朵花——念情花，只是这朵开得更艳，像是被人精心浇灌过。

    花生在冰枝上，并不违和，两者反倒有一种极艳与极素的反差美感，脆弱又妖艳。

    “里面有我注入的三道灵力，关键时刻可以化用，我本来是想当作你下月的生……”霍以恩的话戛然而止——景瑟一把扑进了他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腰，哭声渐起。

    景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同她结下的新契，下月其实也不是她真正的生日，可在这一刻，就算即将天崩地裂，她也想紧紧地抱住她的心上人，这样痛哭一场。

    她不想和他分开，却又无计可施。前路未知，远不及现下安逸。

    “三年而已，时间一晃就过去了。”霍以恩的语气轻柔，学着她的话，拥住她的手却没有减力道。

    “万一……万一三年里师兄喜欢上别、别人怎么办？不那么喜欢我、我了怎么办？”

    景瑟抽抽噎噎地问，思来想去，她害怕的事情太多，这件其实是她最不担心的事情。感觉到霍以恩的动作一顿，在她耳边叹了一句，又像是亲昵的耳语——

    “我也同样害怕。”

    景瑟眼泪愈发凶猛，继而听到霍以恩一声明显的笑，拍拍她的脑袋。

    “所以，你要快点回来。”

    -

    论剑圆满落幕。玄清门弟子以霍以恩为首，为诸位宾客送行。

    霍以恩带着自己的弟子竺风来，走到齐无穷面前，恭敬行礼：“晚辈在此祝前辈此去一帆风顺。”

    竺风来也照葫芦画瓢，依样着学。

    齐无穷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霍以恩又道：“能否让我再叮嘱这位师妹几句话，此去路途遥远，身为同门，总该多一些关怀。”

    齐无穷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容色平平、衣着朴素的少女一眼，没话，就当霍以恩以为她会拒绝时，她笑了，笑得灿烂，开口：“去罢。”

    她又按住蠢蠢欲动的竺风来，意味深长：“你去干什么？你总没有话要嘱托吧？”

    玄清门下山的石阶旁是片片竹林。霍以恩带着那陌生师妹左拐右拐，终是到了一处隐蔽之处。

    眼见四下无人，霍以恩毫不顾忌地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嗓音微微喑哑：“千万注意安危。”

    “陌生师妹”咬了咬唇，低着头：“嗯。”

    开口是景瑟的声音。

    终究想再些什么，千言万语在嘴边还是不出口。霍以恩心情复杂，又摸了摸景瑟的头：“走吧。”言罢，欲转身离去。

    他的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扣住，拉转了回去，紧接着，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体贴上他的唇。

    霍以恩几乎愣住了，斑驳竹影下，余光瞥见少女闭着的眼下一点晶亮与涨红的脸色，他才动了，却也动得缓慢。

    ——与她的一只手十指相扣，再将她牵引着倚在竹上。另一只手，下定了十分的决心，却只是克制地悬在她腰间。

    景瑟本想在告别前给霍以恩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察觉到他的动静，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手指微微扣得紧了一些，若非腰上的手支撑，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可霍以恩的动作却停住了，亦丝毫没有深入一些的冒犯意思。

    二人接了一个非常客气又生疏的吻。

    仅仅只是相贴，除了时间，可谓一触即分。

    最后的最后，青年望向怀中人逐渐平复的神色，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一手盖住她的眼睛，极轻地吻在她额头，神色虔诚又平和。

    林中虫鸣不止，他们却只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彼此的心跳。

    有力又鲜活。

    -

    景瑟回归到齐无穷身边时，是孤身一人。竺风来也被齐无穷劝走了。齐无穷略一量，唇色比起之前鲜红不少，心中了然，面露调侃，也不主动提起。

    霞光万道，天气晴朗。景瑟心中不再是分离时的焦虑与低落。她甚至没有同有些朋友做一个正式的道别。

    这样的日子很好。往后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她站在面临分离的今朝，却也无比向往充满希望的未来。

    想见的人在这里，纵然险阻万千，她总会回来的。

    素白人影站在高处，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忽地垂眼，微微笑了。

    既来日可期，那么时光荏苒都会是一种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