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 雪白人影端坐其中，就着灯火，缓缓地书着。他时不时停下来思索着什么，想到什么, 又继续落笔, 眉目几欲软化在这温暖的光亮中。

    青衣青年撩开帘子，瞧见帐中场景, 不由一笑：“你又在给师妹写信呢？”

    “嗯。”霍以恩抬眼, 轻应了一声, 复埋头写着，终是写到了尾声，搁笔。待墨痕干罢, 他抬起纸, 细致地折叠好。

    思忖了片刻，霍以恩还是把这封信端正地放进一个盒子中。苟清奎望了望其中厚厚一沓的信，知晓这大概又是寄不出去的一封了。也难怪，近来边界情况严峻, 少一些, 也是让景瑟少担心一些。

    这两年来, 霍以恩一有空便坐下来写信, 少也写了快百封, 只是寄出去的不多，收回来的更是寥寥无几。他倒也不因此气馁，苟清奎难免多心担忧景瑟那头出了什么变故, 霍以恩为了消他的疑虑，曾挑了份回信予他看。

    景瑟的字字如其人，同她一般的活泼, 信的内容和一般的书信不同，景瑟仔仔细细地将每日的境况都描述了下来。

    “五月十五日，今天又被真火烤了个半熟，肉香四溢。戈姣在我旁边，竟然闻饿了？她不是剑灵吗！需要吃什么饭！

    “五月十六日，今日抽空抬头看了看月亮，很圆，很亮。应该和师兄那边的月亮一样吧。

    “五月十七日……”

    苟清奎现在还记得景瑟在信中的欢快语气，自那以后，也放宽了心。他看着霍以恩欲将信装好送出，亦不像往日那般随意坐下，只倚在帐边，忽地发问道：“要不要去外头散散心？”

    霍以恩抬眼看他，眼中沉着不解，此处是人族与魔族地盘的边界，处处皆是浓郁的瘴气，修练都是难事。此刻又是深夜，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景致能帮他……散散心？

    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妥，苟清奎也轻咳一声，也不尴尬，满眼都是笑意：“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已到了这个份上，霍以恩也顺他的意起身，走出了营帐去看看。

    外头夜深，出乎意料的是，夜空中漂浮着点点流萤，微，却又明亮。霍以恩想要伸手去触碰这不知名的火光，它却像是生了神智一样，灵敏地避开。霍以恩想转头去问问应当知情的好友，回首才发现苟清奎不见了踪影。

    此地是修真者驻扎的群居之地。霍以恩循着光点的方向看去，它们像是要带他去到僻静之处，他犹疑片刻，终究还是顺着它们延伸的方向迈步而去。

    他未曾在这些流萤上面察觉到丝毫敌意，反倒是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只是这种感觉很快被他否定作罢，丢在了脑后。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棵巨树之下，那些流萤的目的达到，逐渐升空，再消失不见。

    “怎么不抬头看看？”

    声音从树上传来，霍以恩缓缓仰起脸看着树上的景象，心口宛若窒息一般——他知道，一阵巨大的狂喜袭击了他，他甚至多少有些不敢置信。

    少女斜斜地坐在树枝之上，捋着耳边的细碎额发，笑意盈盈，周身环绕着方才霍以恩见到的点点荧光。她饶有兴致地一下一下晃荡着腿——只有本人知道，她是紧张。鲜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像水波般荡漾着。两年过去，她好像变了什么，又好像全然没有改变，眉目似是长开了些。

    身披夜色，她的光彩未被剥夺分毫。霍以恩静静地注视着她，许久没有开口。景瑟有些受不住这安静，以为是自己的出现太过突兀，怕是吓到了他，便掂量着树枝的高度，欲轻巧地一跃而下——

    霍以恩却比她更快，纵身一跃，稳稳地接住了下落的她。

    赤色的、鲜活的、心爱的花，就这样落进了他怀里。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得景瑟下意识抓紧他，将他反拥得很紧，埋首在他怀中，耳边是有力又急促的心跳。她安静地听着，也很久很久没有话。

    这么久没见，只是这样无言的相处，竟都让人觉得心满意足。

    半晌之后，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霍以恩：“师兄，你怎么心跳越来越快了？”

    发下的耳尖一点点红起来，霍以恩低头看她，微微严肃了神色：“……别闹。”

    话语是斥责的，语气却是纵容的，景瑟可不怕他，吐吐舌头，松开手想下来，不料霍以恩压根没有放松力道的意思，只是定睛看着她。

    ……他好像不想她下来。可现在这个姿势，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景瑟只觉得拘束，报复人怎么能是这样报复的呢？她气呼呼地想着。

    她推推霍以恩，又动动腿，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察觉出她的情绪，霍以恩这才放手。安然落地，景瑟理了理裙裾，骤然想到，霍以恩刚刚或许不是报复？

    他是不是，担心她再次离开？

    定了定神，景瑟趁他不备，猝不及防地扑上去，牢牢地抱住他！

    两年没见，青年身量越发高挑，她需得踮脚才能够到他，她这么一动，霍以恩的身子都僵住了，正当他要问时，景瑟开口了：“你看，我就站在这里，我回来啦，我再也不走啦。”

    那些漫长的、相思的、别离的难熬岁月，他们走过了。往后也再没有什么，能叫他们分开。

    景瑟感觉到霍以恩伸手，一点点顺着她的头发，哑声而道：“好。”

    -

    风尘仆仆赶了几天的路，景瑟又习惯性陷入了睡眠。只是这次她睡得很踏实，一个晚上都没做梦，早醒来时，格外神清气爽。

    她昨夜来得仓促，便将就和霍以恩一个营帐。起来的时候，霍以恩已经不在了。景瑟便好奇地出门溜达起来。

    甫一出门，便撞到了苟清奎。二人昨晚已见过面，苟清奎还是景瑟的同谋，景瑟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苟师兄，最近边界状况如何，有哪里需要我帮忙吗？”

    她会来到边境，一是为了见霍以恩，二却也是为了战事而来。

    魔族骚扰边境，比她印象中原著的时间点来得还要更快一些。景瑟身为玄清门的一份子，身上也自然而然有着守卫疆土的这样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她虽对魔修没有书中人那般天生的抵触厌恶感，却也对他们骨子里的贪婪与狂暴十分不喜。

    苟清奎苦笑一声：“师妹，你倒不如问问，何处不需要人手。”

    景瑟颇为诧异，皱着眉反问：“这是何意？”

    “我们起初本以为魔修这番行径不过是闹，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他们是要撕毁多年来的和平条约，有意开战了。”苟清奎轻叹，“传闻魔皇有飞升之兆，意图挑选一个合适的继承者带领魔族开疆拓土。魔族便越发踊跃，还偏偏挑了这样内忧的一个时候，真是……”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近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景瑟拍拍苟清奎的肩宽慰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又有何惧？他们魔族有能人，我们人族又何尝没有？”

    苟清奎赞同地点点头：“的确。昨天没来得及细问，师妹如今的境界是哪一层了？”

    “我？”景瑟闻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如今是元婴后期，这两年来修为进步得着实不多。”

    她的是实话，两年来她增强的更多是灵魂与肉身。而境界的提升，不过是真火烧尽经脉中杂质的附带奖励。

    苟清奎听起来却是另一种意思了，他心情复杂，笑容越发苦涩：“两年之内从元婴前期提升到元婴后期，若非我亲眼所见，且身边还有以恩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

    见他这副情形，景瑟忙拍拍胸脯：“凤凰真火有淬炼经脉的效果，我也算得了几分真传，师兄要不嫌弃我学艺不精，我也给你烧烧。”

    苟清奎回想起那句“肉香四溢”，不由地了个寒噤，赶忙摆手拒绝，命要紧，命要紧。

    景瑟不依不饶，耐不过苟清奎心意坚定，也只能暂且按下这个念头。

    二人笑闹间，远处行来一伙儿人影，景瑟极目远眺，发现为首的人，她不算特别熟悉，也不算陌生。

    “……望洲怎么也来了？”景瑟语气里含着惊奇，在她印象里，这位恐怕可没有那么深远的觉悟。

    再加上先前积怨种种，她委实不太想看到他。

    那头的人也瞧见了景瑟，向她款款行来，景瑟虽恶他，也没有先走一步示弱的意思，只含笑看他。

    “好久不见——”望洲一字一句拖得极长，双眼微微眯起，“没想到，你竟连凤凰真火也炼化了。”

    他怎么会知道？身为旁观者的苟清奎心里暗自一惊。当事人景瑟却不动声色地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哪里像道友，一如既往、初心不改呀。”

    这是讽他毫无长进，望洲听出来了，亦不怒反笑：“景道友也是依旧的伶牙俐齿。”“彼此彼此。”

    假意地相互吹嘘了一番，望洲的脸皮还是厚不过景瑟，施施然离去了。景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讨厌，太讨厌了。”

    “嗨，也无需过多在意。好歹现在我们也算一条战线的战友，他也确实为防卫战线做出了不少贡献，是个大功臣。”轮到苟清奎来宽慰景瑟了，景瑟捕捉到敏感字眼：“大功臣？”

    “是啊，有几次魔族大规模入侵，也是他主动领人退他们的。这是实绩，无法否认。”苟清奎用公允的态度评价着昔日的仇敌，闻言，景瑟若有所思，难道之前是她识人不清，当刮目相看的该是望洲？

    也是，大敌当前，不该内讧。景瑟非常有觉悟地决定把私人恩怨放在一边，此战结束后，再一笔笔同他清算这账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