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是投进了沸腾汤火中的一粒冰子, 虽微，却在景瑟心中瞬间炸裂开来，使她凝滞下来思考。

    她阖眸，暗暗思忖了片刻, 抬眼看向因她这番变故而惊惧的人马, 定定走到孔鸿轩跟前：“敢问道友，药师宗楚宛宛, 现在身在何方？”

    孔鸿轩先慢吞吞地施礼：“道友想知道, 我本该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只是这桩事涉及我宗事务，不便与……”

    他本欲搪塞过去, 景瑟却眼风一扫, 眸光凌厉了起来：“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作势要上前一步，欲不耐地破对方的客套，愈发显得是咄咄逼人的姿态。

    有一个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是晏松惟。他立在孔鸿轩身前，想要保护他, 明明是熟悉的姿势, 身后不同的人却让一切显得截然不同。

    “罪人楚宛宛, 早已被门规发落, 这些街与道友无关, 道友却一再逼迫，意欲何为？”

    景瑟直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中寻找出一丝一毫他心虚的痕迹, 然而，都没有。

    “你从前过什么，许诺过我怎么待她, 你都忘记了吗？”景瑟咬着牙出这些话，她不明白，从前种种，并不似作伪，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一切都变了……

    “少时赌气之言，早就不作数了。”晏松惟漫不经心地轻轻出口，像是在一句今早练效果如何，又抬眸轻飘飘地扫了景瑟一眼，“你不会和楚宛宛一样，真的当真了吧？”

    如果，前一句话只是让景瑟咬牙切齿的话，后一句话，则是她立刻让戈姣出鞘架上了晏松惟的脖颈。

    “呵，道友竟这么心急？只是你杀我出气事，破坏两宗结谊事大。不过道友若真想知道楚宛宛的下落，我告诉你也无妨。

    “药师宗楚宛宛，触犯门规，勾结外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革去嫡亲弟子身份，再罚禁/闭三年。现在估计还差半年自由吧。”

    每一个字，都是砸在景瑟心上的惊雷，叫她恨不得让剑锋再近上一寸，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冷冷扯出一个含着讽意的笑：“楚宛宛死罪可免，那你呢？从前所有人知道你们相依相伴，密不可分。我倒想问问你，你是如何背信弃义，逃过一劫的？”

    她念得慢条斯理，求得答案的同时，还欲看看晏松惟的反应，而他亦只是冷淡阴郁地笑了一下：“良禽择木而栖，从前不得已而为之，好容易可以将功补过，往后，遵从本心便是。”

    像是为了补充他的回答，孔鸿轩特地上前扬言道：“晏师弟供出内奸，肃清宗内，实是大义灭亲、高风亮节之人。”

    “你个——！”就算景瑟原先不想明白，现下也不得不明白了，出口的骂声戛然而止，她终是被霍以恩按住向后压了压。触到霍以恩暗示的眼神，景瑟才冷静下来——这件事终归急不得。

    再看向后方，苟清奎亦冲着她摇摇头——连他也看出来了蹊跷，偏偏她关心则乱，一时脑热，可此刻直接平息情绪，又显得奇怪。景瑟只“哐当”一声重重收剑，凶恶的目光在孔鸿轩与晏松惟之间徘徊，最后冷哼一句，扬长而去。

    霍以恩不动声色地上前周旋之后的事务。

    走到无人处，景瑟才揉了揉脸，强行让自己清醒一些，她若现在就开始垂头丧气，不知下落的宛宛才更危险。

    起精神来！景瑟暗暗给自己鼓气，细细会想起方才的交涉，奇怪的地方着实多。第一个疑点是她根本不相信楚宛宛会背叛师门，算一算时间点，或许她是被其中的龌龊波及了；第二个疑点，她现下出来自己都服不了，却潜意识里仍想相信这个可能性。

    ——晏松惟不会这样对楚宛宛的。

    这一点简直像是已经永夜，她却觉得明早的太阳依旧会从东方升起那样。是希望也是认知。

    她始终这样笃定着。

    景瑟自己静默了片刻，还是等来了霍以恩。发觉对方看到她，她没有如往常一般热情地迎上去，反倒将自己缩作一团。

    “……你倒委屈上了。”霍以恩一眼看穿景瑟的“险恶用心”，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额发。

    “呜，我一想到宛宛的处境，我就，我就难过！”刚刚没有发泄的郁闷心情反倒随着霍以恩的到来倾泻了出来，景瑟抓住他的手摆摆，“宛宛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

    话音落罢，她自己也怔了怔，不自觉紧了紧握住的手，她的到来，既推动了楚宛宛与晏松惟的进展，可也是不是，将楚宛宛推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霍以恩忽觉面前的师妹情绪一沉，复又坚定起来似的，抬高了眼，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满是肯定：“……师兄，我要把宛宛救出来。”

    霍以恩一言不发，坐于景瑟面前，也不回应她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实话，我现在也乱得很，我不相信宛宛会是那样的人，她必然是被人陷害了，可是光凭我口头上的见证没有用……”景瑟揉揉太阳穴，又不住地去摩挲自己的指节。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在这其中晏松惟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宛宛落到这个境地，我不信他没有任何作为。可是我现在不知道，如果我明白了，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那你想要怎么做？”霍以恩看着景瑟，仍没有开口助她梳理思绪的意思。

    景瑟继续低头沉吟：“晏松惟是个很好的突破口。我想先从他身上下手，或许……如若不然，我去撬撬孔鸿轩的嘴巴，他既是药师宗派来的代表，话也多少能有些分量吧。

    “再不行，我只能再想想别的法子，敌军在前，盟约坐镇，药师宗轻易冒犯不得……只是不早一刻救宛宛出来，我就晚一刻心安。但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任她留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胡乱地扯了几条自己也不知道走不走得通的路，景瑟这才多云转晴，回想起霍以恩的神色，忙去窥，他依旧面色如常地坐在她面前，沉默地注视着她。

    景瑟示弱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都了下来：“师兄，你别不话行吗，搞得我有点心慌……”

    “心慌？为何心慌？”

    接连的问句让景瑟呆滞了，下意识回了一句：“因为师兄生气了，师兄生气是因为我犯错了。”

    “何错之有？”

    “错在太冲动，不应该不给他们好脸色，差点闹翻。”

    景瑟答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却听见霍以恩摇摇头道：“离谱。”

    “我知道自己刚刚做得很离谱，下次不会了！”

    “我是，你答得离谱。”霍以恩垂眼看她，眉眼间多了一种不清的情绪，“你方才贸然出手，并不知对方深浅，若当场交起手，是否会两败俱伤？”

    景瑟估算了一下晏松惟现今身上的气息以及他那性子：“……是。”

    “稍后你知道事情利弊，以大局为重，及时挽回，不至于犯下大错，我本该不多你什么，只是，你刚才的所思所想，可曾顾及过自己？”

    景瑟滞住了，她本来以为霍以恩会怪她太莽撞，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却没想到他会责怪她这个。

    “楚道友的道心坚定，性格高洁，我也算略知一二，若她蒙受了不白之冤，你一心想救她，这是你该行的义。”霍以恩替景瑟捋了捋耳边凌乱的发，“错在你的行事方法。不该激怒对方，不该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

    景瑟虚弱出声：“我没有……”

    “你没有？”霍以恩微蹙眉，“若你的方法都行不通，你待如何？以一人之力上药师宗，逼迫他们交出楚道友？又或者你有那个自信，不被他们发现，从全然陌生的地方全身而退？”

    景瑟：“……我确实，不行。”

    “还有一事。”霍以恩这次是实实在在叹了一口气，“你可有想过，你并不是一个人。

    “我虽与楚道友只有几面之缘，其心性如何，可见一斑。她又作为你的朋友，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此事虽急，却也不急于一时，大可从长计议。

    “可是，景瑟，你方才，为何半点向我求助的意思都没有？”

    话到这儿，景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听出了其中的埋怨，她豁然开朗，莞尔，张开双臂向他索取一个拥抱，霍以恩不动，她索性跃起，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诚意满满的抱抱。

    埋首在他肩上，景瑟用那种哄孩子般的柔软口气念着：“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这样了，真的。”

    霍以恩持续不动。

    “可是师兄，我发现你也很别扭哎，有什么话都不肯直，非得绕一大圈弯子，还要给我半天教，真是——”她故意拖长尾音，期待着霍以恩得知下文的反应。

    果然，霍以恩僵了僵，放在身侧的手都扣紧了，缓缓问：“真是……什么？”

    为人师长许久，他总习惯性地教，可景瑟毕竟不是旁人，这个毛病，确实该改一改。

    “……真是太可爱啦！”景瑟笑眯眯地跳出这句话，察觉到霍以恩人一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发顶：“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