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阔突如其来地病倒了。

    修真之人本该无病无痛, 最大的灾祸莫过于天劫，所以当一贯强大的景阔昏迷时，景瑟慌神了。她总不自觉地把景阔的病情和原作那段剧情联系在一起。

    ——并且这个念头如何都挥散不开。

    楚宛宛诊断后，委婉地告诉她：恐怕景阔已到了弥留之际。

    “伯父他沉疴难愈, 一面是长久以来的心病, 一面是多年来的旧伤，药石无医, ”楚宛宛斟酌着措辞, “能强撑至今, 他也已经尽力了。”

    景瑟牵了牵嘴角，绽出一个无比苦涩的微笑，每当她觉得事态不会更糟时, 现实总会给予她重重一击。

    齐无穷飞升了, 若景阔也走了，“景瑟”在世上的血脉亲缘，就真的没有了……景瑟想也不敢想，心口一窒。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景瑟顺势滑入霍以恩的怀抱, 她埋住脸, 企图靠汲取熟悉的气息获取安全感, 却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问着：“……怎么办？”

    若有一日, 身边人全数离去，我们只剩彼此，该怎么办？

    景瑟恍惚地想到, 不奢望霍以恩会给她答案，然而霍以恩却一下一下顺着她后脑的头发，温声道：“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足够让自己，不要遗憾。

    于是景瑟长久地驻留在昏睡的景阔身边。景阔时不时会惊醒，瞥见景瑟的身影，还没来得及和蔼地笑笑，便再度昏迷。

    景阔的身体犹如失去水源的树，不复往日郁郁葱葱，迅速地枯萎衰老着。景瑟第一次感觉，这个支撑起一片屏障的长辈，势弱了。

    所以当景阔这次意识清醒地苏醒，并且容色焕发之时，景瑟意识到，他是真正要离开他们了。

    “怎么守了这么久？累不累？”景阔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是皱着眉，假装严厉地指责景瑟过久的看护。

    景瑟鼻尖一酸，摇摇他的手，冲景阔撒娇笑道：“哪里久了，不累，不累。”

    景阔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又伸手去摸一摸她柔软的发，而后长叹着，平静地：“为父大抵要死了。”

    反驳的话语刚要出口，就被景阔那澄澈又淡然的目光堵了回来，景瑟哽住了喉头：“不会的……”

    “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我无缘飞升，自然是要遵循这规律的。”景阔慈爱地注视着她，“我先前便已向以恩交代好了身后事，这一天早该来的，女儿，不要害怕。

    “我死后，一切法器身家，你们自己分了便是。门中暂由以恩那孩子代任门主，稍后我也会将修为传承于他……”景阔闭上眼，“并非我偏心，只是……”

    只是失了道的修真者，难以消受这些。景瑟哽咽着摇头：“父亲，我不在乎，我知道的……”

    “好孩子，好孩子，”景阔空着的左手幻出一物，交付予景瑟，“此乃门主令，每位门主毕生只得一枚，不论死生，永久有效。

    “我知道以恩那孩子对你坏不了，但，若有万一……”景阔语气沉重，满是最后的谋算，“你想用它做什么都可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景瑟难过得不出话来，景阔摸了摸她的头：“可还有话要对为父？若无了，去罢，把以恩那孩子喊来，有些话，我要同你们俩一起。”

    握着那枚门主令，上面刻着的纹路深深地嵌进景瑟掌心，瞬息之间，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不要同生命尽头的景阔坦白，自己其实并非他的女儿？

    就算景阔的反应如何，或震怒，或心痛，之后景瑟都能安然自若，不会再为始终隐瞒着这惊天秘密而后悔。

    至少，他是该知情的人。

    但——

    “好，我去喊他。”景瑟擦拭掉颊边的泪水，重新笑起。

    不要了。让他这样安静地离世吧，让这位父亲相信，生命最后，陪伴尽孝的，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他会始终坚信，他的女儿会如他所愿，过得很好的。

    就算今后，景瑟无数次想起这个瞬间，心里永远是歉意与悔意，也没有关系。

    二人双双跪在景阔榻前，景阔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笑意，量着二人，赞许道：“好，好……”

    满意的神色很快被一种不显的悲哀取代，他低声念着：“我长话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魔族此番恐怕是筹谋了多年，来势汹汹。我没想到，门内竟是这番光景。”

    他自认一生于撑起玄清门一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曾想，严防死守之下仍存隐患。

    “叛徒已尽数拿下，我们在尽力联系其他势力了，”霍以恩如实禀报，“但收效甚微。”

    景瑟深以为然，魔族的枝桠延展得比他们想的深入得多，至少当时能在药师宗带走晏松惟……想到这，她目光一凛，忙垂首，不愿景阔看到她这样的厉色。

    “孩子们，不必畏惧，”这时景阔反过来安慰着他们，“多年来，用着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才到这个地步，魔族，式微了呀。”

    听他调笑的语气，景瑟不由自主地随之放松笑笑，听他继续：“乐天那家伙……便是先前婚宴上所见那人，就是现任的魔王，估摸着也命不久矣了。

    “他一死，魔族能成器之人不多，那个望洲你们多多留意，乐天死了，继任的十有八九是他，其余的，我对你们有信心，不足为惧。

    “击溃他们，无非是时间长短……”

    景阔一一嘱咐着，景瑟点头应着，心头却浮现疑惑：景阔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的额头却被轻轻扣了两下，抬眼，景阔以和蔼的眼神注视她：“一生之敌，我了解他，他亦知晓我。只是要同他共死，我还真是亏了。”

    三言两语解释清了从前的纠葛，景阔紧紧地把他们的手搭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讲着：“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再没有什么好讲，景阔松开景瑟的手，语气踌躇：“……景瑟，出去吧。”

    尽管早知道这一刻会来临，景瑟的眼泪仍奔涌而出，她用力地握握景阔的手：“好，那我走啦。”

    他们都尽力让这场永别淡化得像是暂别。

    景瑟守在外头，看着天色从白转黑，再从黑转白，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从未觉得时间流逝这样慢，却又这样挽留不住。

    直到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她转身对上霍以恩的眼，他身上灵力浓厚活跃，却难掩眼中倦色。

    不待他，景瑟要急急步入其中，走得太快，被裙摆绊倒，及时被霍以恩扶住，景瑟一把攥住他的手：“父亲他……”

    “师父还在，只是……”他欲言又止，不确定自己的回复是否会伤到景瑟。

    景瑟挣开他的搀扶，往殿中奔去，她妄图跑赢生死，跑过时间。

    她跑得很快，步伐却半途停住——方才空空的殿中，此刻摆着一座巨大的屏风。

    这座屏风没有灵力波动，只是起到了隔断作用。

    是谁的授意，她很清楚。景瑟踉跄了一下，直直地撞在屏风上，依偎着它无力地滑下瘫软：“……父亲？”

    “哎……”景阔气若游丝，一个字的回应已十分艰难，但仍挣扎着回答她，“乖，很可怕……不要看……”

    ——你的父亲已经因为死亡变得可怕了，不要看我。

    一个父亲，在最后，还是要以这种曲折的方式保护他的女儿，不要直面死亡，不会因此畏惧。

    哪怕他的女儿，已面临过许多次生死。

    “好，我不看……”景瑟屈起双腿，紧紧抱住自己，“您……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了。”

    “好……”显而易见，景阔得到了称心的许诺。只是话音未落，屏风那端的吃力呼吸声，戛然而止。

    景瑟抓皱了衣裙，无声地张着嘴巴，她极力忍耐着，才使自己不至于登时便哭出来。

    她生怕自己的情绪爆发惊动了景阔，致使他走都走得不安生。

    终于，她不必再忍耐破土而出的哭泣。她被一团影子罩住，有人蹲下来，极其用力地抱住了她，仿佛世上，他们是唯二幸存的人。

    “师兄……‘景瑟’没有亲人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停不下抽泣。霍以恩闻言，更用力地拥住她：“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纵然已为强者，此刻却脆弱得宛如一双孩童，全身心地为逝去的亲人感伤哭泣。

    哭泣间，景瑟觉得心脏乍然一空，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空洞感尖锐又明确地再度出现，她停住哭泣——或者是无力哭泣，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无助地看向霍以恩。

    “景瑟！看着我！不要去想别的！”霍以恩发觉异常，捧住她的脸，连声呼喊她。

    景瑟想应，却被那异常捏住了命脉，放空思绪，舒缓许久，回神，额上已是冷汗阵阵。

    霍以恩无比轻柔地一下一下拍着景瑟，直至他腰际传来一股同样轻柔的力道。

    景瑟回拥住了他。

    两人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霍以恩才缓缓松手，不发一言地起身，向景瑟伸出手。

    景瑟会意，借力起身，再深深凝望屏风一眼。

    比起悲伤，他们眼下更需要安置好这一切。

    “……我来吧。”霍以恩沉声而道，转身走向屏风后。

    望向霍以恩的背影，不知为何，景瑟生出，这偌大天地，或许只剩他们是彼此唯一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