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瞬, 风声大作，无数利剑颤动长啸起来，似是战栗，又像是怒吼。

    那一抹白身处其中, 很难不让人觉得单薄与渺。

    ——以肉身凡胎同千万柄剑对峙, 除却觉得震撼，心头还会生出无限……后怕。

    景瑟眼睁睁看着霍以恩身处险境, 却无论如何不能去帮他……只觉得浑身冰冻, 她定定看着, 不愿眨一下眼，错过他每一个转身。

    万剑冢原本每一粒无害的沙石，都在此刻对着霍以恩这个外来者叫嚣：滚出去！

    凶剑不必现出真身, 万剑冢便是它最得力的武器, 是它塑造了这片天地，自能让霍以恩不被接纳。

    咬着牙，景瑟几欲克制不住冲出去的念头，却被一股力道拦下, 九宴沉声道：“别冲动。”

    她转头看了一眼九宴, 不出话来。

    霍以恩几乎是被动地挨。受伤, 愈合, 再是受伤, 愈合……一剑剑划过他的血肉，亦划过景瑟心尖，引动令人窒息的颤动。

    他能运用灵力治愈伤口, 却无暇去清洗一番逐渐染血的衣。

    人的灵力有限，天地却是无限悠久的。这样下去，霍以恩逃不过以身为祭的命运。

    景瑟颤巍巍地用手去贴合结界边缘, 仿若这样便能离他再近一寸。

    万剑冢明明是永无黑夜的，天色偏偏于此时沉寂，诡异又压抑，仿佛霍以恩不死，白日永远不会到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景瑟感受到了无能为力，像是察觉了景瑟肝肠寸断，霍以恩在刀光剑影中旋身，看向这个方向。

    “九宴，若师兄现在停下，你有没有办法保住他？”景瑟只当他这一眼是作求助，反手握住九宴的手，神色恳切地询问着。

    九宴的脸色并未比她好看多少，凝重极了：“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吾没什么把握，但你若这般，吾也自当尽力一试……”

    “几成把握？”抓住了救命稻草，景瑟的声音都急得变调了，九宴望她：“不到……一成。”

    “成”字落地，景瑟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冷静下来，瞧见霍以恩正朝他们走来，她平复了声调：“我知道了，没关系，还是多谢你了，待会儿你先护好自己就好。”

    “景瑟！你要做什么？”九宴察觉不对，想要去阻她，景瑟目光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不做什么。”

    他们和九宴本萍水相逢，不该拖累他至此。

    “不过是想和他同去同归。”

    话音落罢，霍以恩已身抵剑锋到达结界面前，景瑟伸手，要走出去同他站在一起，然霍以恩停住了步伐——

    他抬手，衣袖猎猎，用仅剩的、不多的余力加固了结界——这下，结界的性质变了，只能进，不能出，除非他身死。

    这是真正的画地为牢，以命为禁，却只是想护住她。

    “师兄！”景瑟急了，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出现在了霍以恩面上。她一下一下敲着屏障，企图敲开一个突破的口子。

    霍以恩静静地看着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释然，他可以坦然接受属于自己的任何结局了。他双手持剑，聚精会神，他是最锋利的剑，也是最坚固的盾。

    “玄清门第三百零六代弟子，霍以恩，前来受教！”

    灵力铺天盖地地释放，剑气一道比一道凌厉。鲜艳的红霞落在身上，是最浓烈的光彩。

    景瑟见敲击无果，欲去徒手挖开脚下的尘土，九宴大喝：“景瑟，你到底要做什么！没用的！”

    是啊，没用的。景瑟停止挖掘，看看指缝间的污垢，抬眼看向仍在奋战的霍以恩，干脆随意瘫坐了下来，不再过多挣扎。

    绝处未必能逢生，但他不肯放弃，那就让她注视他到最后一刻吧。

    不知过了多久，霍以恩终于不再做挥剑的动作，他已满身血污，寻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可他还直挺挺地立在那儿，不愿倒下。

    所有的风与攻势也就此停下。

    景瑟起身，提起裙摆，畅通无阻地穿过结界，径直向他奔去。

    这次九宴没有拦她。眼泪呼啸，景瑟却在笑，她以为这是一切的终结。

    可霍以恩像是被她奔跑的声音所惊醒，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接着——

    他举起剑，无比艰难地重复了最初那个把剑插入大地的动作。

    耀眼的日光自地平线处升起。

    而霍以恩，费力地转头，朝景瑟浅浅笑笑，嘴唇翕动了两下——

    赢了。

    他张开双臂，摇摇欲坠的身体向后倒去，所幸，景瑟稳稳抱住了他，惊觉自己又找回了呼吸，停滞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赶上了。

    -

    霍以恩醒来的时候，景瑟正趴在他床头憩。

    只消一转头，便能看到她的睡颜，霍以恩悄悄坐起，没有更大地动作，不愿惊醒她，只静静地注视着。

    许是做了噩梦，在梦中，景瑟都难以展颜，眼睫不安地颤啊颤。不知是不是霍以恩的错觉，她面容的线条似乎都清减了不少。

    他欲伸手去抚一抚，景瑟却苏醒了。猝不及防对上霍以恩清亮的眼，景瑟复眨眨眼，不确定地揉揉眼睛：“师兄，你醒了？”

    “嗯，我醒了。”霍以恩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越过景瑟，他见到自己书桌上摆着层层卷轴，又将目光投在景瑟面上，当即心下明了，她愈发消瘦的原因是为何。

    只怕这会儿的憩，也是忙里偷闲。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景瑟不声不响，脱了鞋爬上榻，一把抱住霍以恩，确定不是幻象，才缓缓道出一句话：“醒了就好……”

    霍以恩揉揉她的头，她顺势滑下，蜷缩在霍以恩身侧，伏在他膝上，霍以恩替她拆去钗环，好叫景瑟不至于被自己硌到。

    明明刚刚痊愈的人是霍以恩，可景瑟只觉得疲累，紧紧抓着霍以恩的袖子不愿放开，仿若她才是那个需要慰藉的人。

    “我好怕啊，”她阖着眸喃喃开口，“怕你醒不过来了。”

    万剑冢一战，确实是霍以恩赢了。但九宴探查过后，面露难色地告诉景瑟：恐怕没这么简单。

    霍以恩领悟了真意，却未必化用得了——万剑冢的一切，仍是无主之状。

    霍以恩不曾驯服它们。

    眼看着战书上约定的时日已到，玄清门对外尚且能伪装出安好的样子来，在内，谁都没有把握。

    所有人埋怨、责备、无望的目光不足以让景瑟被击垮，可“霍以恩不会醒来”的可能性足够让她癫狂。

    撑到现在，也不过是被那一线希望牵引着走。

    若是这根细细的弦崩断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霍以恩抚着她柔顺的发，手指微不可察地发颤：“嗯，我知道。”

    景瑟欲侧首去窥他神色，却被轻轻地摁住，令人心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睡吧，好好睡一觉。”

    身处这方狭床帐间，身旁又是安心气息，久违的安全感包裹住了景瑟，她下意识地用头蹭了蹭，不依不挠：“那师兄同我讲个睡前故事罢……”

    留待处理的事情这样多，霍以恩却只是一下一下顺着景瑟的头，理着纷乱的思绪。

    就当景瑟昏昏欲睡，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清润的嗓音再度响起：“你同我坦白那一日，我开始做梦。”

    涣散的思维并不能够让景瑟准确无误地抓住信息，只呢喃着：“嗯……”

    “我梦到了你过的、原定的未来。”

    他的语气如此轻柔，并不像是在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使得景瑟压根没有警惕起来，见迟迟等不来下文，她又蹭了两下，睡去。

    霍以恩一点点替她梳理着发丝，没有下去。

    起初，那些所谓书中的故事，都只是片段的、零散的，当然，他也看见了景瑟所的、她原先的结局。

    那场火烧得太旺了，饶是梦中，他都忍不住心惊肉跳，却只能亲眼目睹景瑟的逝去。

    呼喊几乎要出口，却又被生生地压抑住。

    霍以恩一次次地告诫自己：那不是她。

    梦中的徒劳罕见地令他生出畏惧，他看着事物朝全然不同的轨迹发展，觉得陌生又可笑。

    ——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未来。

    可当故事发展到再后来，他又难免讶异，这一切竟又延伸得这样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到如今自己身畔的景瑟像是自己做的一场清醒梦。

    霍以恩差点混淆了梦境与现实的边境。

    梦里，他和楚宛宛结为道侣，被外人称作神仙眷侣。

    只有他们二人自己知晓，楚宛宛终日面上冰霜之色，彼此相敬如宾。梦中他亦不解过，但很快释然了。

    大婚那日，楚宛宛身着一身华丽喜服，梦中的他怔愣出神，楚宛宛出于礼貌不曾多问。

    旁观的他却攥紧了拳，透过楚宛宛，看到了另一道身影。

    那一抹赤色，让他醒悟了。

    如果，梦中的那一切，才是现实，那现在他亲身经历的这些，又算什么？

    他看着竺风来与景瑟的闹，竺风来心翼翼地讨好与景瑟佯装感兴趣的样子，让人鼻尖发酸，却又无比真实。

    ……梦中的一切，或许是所谓的天命。眼前的这些，是不该存在的分歧。

    但，那又如何。

    霍以恩伸手，去抚景瑟脸颊，如他所料。温热且富有弹性。景瑟被扰了好梦，颇为生气地皱了皱眉。

    一贯淡漠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些许满足。

    他现下拥有的，鲜活又珍贵。一路而来的悲欢离合，是他自行抉择的结果。

    也何尝不是景瑟的机会。

    在万剑冢最后举剑的那瞬间，他想到了自己身死后可能发生的所有。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赢下来，并且去改变——那注定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