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 95 章

A+A-

    “劝退?”

    这两个字单是想象, 也让徐方亭如惊弓之鸟,听在她耳朵里跟退学同义。

    她忙解释道:“应该不会,据是教育局推进融合教育, 派驻影子老师到各个幼儿园。——你知道影子老师吧?”

    谈韵之稍稍松一口气, 又轻拍两下大腿。

    “嗯。”

    影子老师, 顾名思义, 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特殊学生的特教老师, 因为孤独症儿童有社交障碍,独自无法完成常规社交, 需要老师及时辅助融入集体。

    比如像谈嘉秧面对同龄人无措时,挫败感让他容易缩进自己的世界,或者引发尖叫等问题行为,普通带班老师可能顾不过来, 这时就需要影子老师适当拉一把。

    谈韵之又问:“用什么方法排查?”

    “还不太清楚……”徐方亭,“据是请第三方评估机构介入,幼儿园的园医应该搞不定……”

    谈韵之又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思。

    911的停车位恰好位于电梯间通道旁,这时有人折向里间,两人不约而同默默注视, 提防偷听似的。

    等没了动静, 徐方亭才刻意低声:“东家, 要是排查到了, 怎么办……”

    谈韵之搭在窗框那只手探了探额头,而后垂下:“凉拌吧!”

    徐方亭宽慰道:“谈嘉秧如果有影子老师带着,进步应该能快一点吧……”

    那道目光扫过来,迷惘又有些冰冷,目光的主人沉沉开口, 声音似也带上那股寒意:“你其他朋友回去跟家长会怎么描述?会不会好奇为什么谈嘉秧多一个老师跟着,自己却没有?”

    “……”

    徐方亭以前看过一些报道和家长倾诉,本来幼儿园朋友间起冲突并不少见,只因为其中一个动手的孩子有孤独症,大部分家长对孤独症存在误解,便认为人是孤独症的“病征”,孤独症儿童就是会人,于是联名劝退星宝。

    有些家长费尽口舌,服老师和家长让孩子留下,但本就疲惫的心早就凉透透;有些家长劝服失败,若是有些能力,便直接给孩子转学,找一所次一点但愿意接收孩子的学校,若实在找不到能接收的学校,等上机构上到家徒四壁或者收效甚微,只能像徐燕萍一样空出一份劳动力在家照料。

    家长在让孩子融入学校和社会上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不一定有振奋人心的消息,有一些甚至因此走上绝路……

    谈韵之可以主观拒绝办理残疾证,却无力躲开国家机构的“摄像头”。

    他重重叹气,坐正身子,窗框那边手像钩子似的甩到方向盘底部,一把挂上去。

    “要是排查到了,”谈韵之压了下嘴角,看向她,“能上就继续上,上不了我们换一个地方上,反正我房子分布在好几个区,不愁没幼儿园。”

    “嗯。”

    徐方亭短促应一声,也只有像谈韵之这样实力雄厚的家长,才能“不愁”。

    当年她哥哥上学试过家长陪读,徐燕萍精疲力尽,她哥哥毫无长进,不得不退学,回家学习更基础的自理技能。

    徐方亭上初中时,徐燕萍重新出门工。她问哥哥以后怎么办,徐燕萍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

    谈韵之挂在方向盘底部的手忽然搭上顶部,顺时针缓缓往下滑了四分之一圈,仿佛抚摸情人的手臂。

    “徐,”他重新看过来,眼神随着呼唤柔和一些,“这个月考试月,我可能周末也回不了家——”

    徐方亭连忙点头,:“没事,你忙。谈嘉秧我会看好的。”

    他继续:“可能暑假才有空带你出去玩。”

    她依旧没事:“谈嘉秧这个月也没长假,除了端午,外面人山人海也不好出门……”

    也许心情刚经历颠簸,两个人还没调整好状态,客客气气,竟然不觉有异。

    谈韵之默默发动911,缓缓驶出停车位。

    一直出了地库,来到榕庭居外第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厢仍然静悄悄,车窗关上,安静在密闭空间发酵,似乎能把两人呼吸声强调出来。

    谈韵之这才想起没有放歌,顺手调到喜欢的歌单。音乐稀释彼此间的沉闷,一点点重建平时的轻松。

    歌单英语和日语居多,偶尔掺杂一两手经典的中文老歌,风格多变,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时而欢快,时而忧伤。

    以前徐方亭坐他的车多有谈嘉秧相随,歌单必是“宝宝巴士”,比起欣赏音乐,更像听歌而已,她能听其他音乐的机会寥寥无几。

    911开过红绿灯路口,一曲纯音乐走到一半,谈韵之冷不防:“这些歌你喜欢吗?”

    “唔?”徐方亭胡思乱想,如梦初醒看他一眼,“挺好的。”

    “如果你想听别的,可以自己换。”

    “不用,这些就很好。”

    也许刚才客气过头,两个人像初次约会的男女,在局促中试探,试探后沉默,如此反复。

    破下一次沉默的是徐方亭。

    “你用哪个App听,回去能分享我吗?”

    “谈嘉秧听宝宝巴士那个,”谈韵之,“你回去直接登我号,我有会员。”

    “嗯,”这一次沉默的间隙短了一些,“以前登过,回去可能久不开机,就被登出来了。”

    ……

    谈韵之果然开启忙碌模式,缺席徐方亭回沁南的第一个周末,但还不忘叮嘱她周天不用管谈嘉秧,那是谈礼同当班,“多带孩有益健康”。

    徐方亭便去看了孟蝶,一个刚结束复读炼狱,一个还在继续看不到尽头的全职妈妈生活,话题交集似乎变窄了。

    时隔半年,孟蝶的新鲜事多与女儿有关,徐方亭默默听着,偶尔对照谈嘉秧同龄时的状况插几句话,但大多时候凑不对时间线,谈嘉秧的发展历程毕竟异于常人,更多时候她忘了一些旧事。

    孟蝶女儿比谈嘉秧三岁,开始婴语,可以带出去吃饭,但大人会很累。

    徐方亭依然没停留晚饭,开着谈韵之的帕拉梅拉离开。

    期间王一杭联系过她一次,简单寒暄,面对面时两人不曾有过深谈,隔着网络似乎一时不知道聊什么。他们最大的共同话题就是谈韵之,有人却不想聊。

    徐方亭发文字问:「你们专业课会很忙吗?」

    王一杭:「考试月会非常忙,但谈韵之应该更忙。」

    亭:「为什么?」

    王一杭:「他没跟你?」

    亭:「算啦,我就是随便问问。」

    王一杭:「暑假还在这边吗,我留沁南实习,周末一起出来走走?」

    亭:「在,到时再吧。」

    徐方亭给谈韵之拉进谈嘉秧的班级群,跟她一样围观的还有许多沉默的奶奶爷爷辈,30人的班级,家长和老师足有70多人。

    她每天等老师发儿童发育异常的摸底通知,据摸底要在下学期开学前完成,也就是9月之前;或者每天放学检查谈嘉秧书包,也许会等来一份评估建议,甚至评估量表。

    半个月过去,悬在头顶那把剑始终没有落下,反倒是高考成绩下来了。

    端午前一天,11:15分开始,在高考报名系统绑定手机的考生会收到短信推送。

    但估计短信量庞大,信道拥挤,徐方亭检查好几回信号、是否欠费,一直没等到。

    亭:「东家,你给我手机号发一条短信吧,看看能不能收到。」

    TYZ一早就让她查了成绩立刻告诉他,现在也立马回复:「好。」

    不一会,手机震动,当真进了一条新消息。

    徐方亭牙关轻颤,点开短信收件箱。

    内容只有一个字。

    东家:「吱。」

    亭:「收到了。」

    TYZ:「多少分?」

    亭:「收到你的……」

    TYZ:「……」

    熬了半时,11点45分,微信程序查询入口开放,徐方亭试了试,挤不进。

    复读班群突然浮起来,丁大海冒泡,@所有人,让大家查到分数的私聊他。

    但没人理他,消息源源不断冒出来——

    有人查到了吗?

    没有。

    有人收到短信了吗?

    没有。

    有人能开查询页面吗?

    没有。

    徐方亭从转椅站起来,蹦跶两下,深呼吸,然后抓过保时捷的钥匙。

    亭:「我开你车出门转转,没法呆家里了。」

    TYZ应该在上课,一直发文字。

    「号给我,我帮你查?」

    亭:「不用了吧,我晚点再查。」

    TYZ:「开车当心点。」

    亭:「嗯,我去加个油。」

    TYZ:「晚上我回去,谈嘉秧明天不用上学,你把他带过来。」

    徐方亭加好油,一路集中精神开车,强迫不去想成绩。她算准时间,去公园爬了一坐矮山,然后洗了澡,回榕庭居接谈嘉秧。

    缪老师有事请假一天,谈嘉秧跟着放羊。

    两人便直接过颐光春城。

    徐方亭进地库找停车位,转了半圈,猛地发现前面有一辆911正要倒车入库。

    “谈嘉秧,你看舅舅车车在前面,你快叫他让开。”

    谈嘉秧欠身伸长脖子张望:“舅舅车车在哪里?”

    徐方亭:“在前面,你快叫他让开。”

    谈嘉秧听令喊道:“舅舅,让开!”

    不高不低的童音被闷在车厢里。

    徐方亭同步闪了闪前车。

    911听懂暗号似的,忽然倒车变行车挡,直接开走了。

    徐方亭喜道:“谈嘉秧,你看,舅舅是不是让开了?”

    谈嘉秧又望几眼:“是的。”

    徐方亭便霸占了这个停车位,岂知倒车技术一般,才刚停好,谈韵之就出现在她车前,等她熄火过来放谈嘉秧下车。

    “查了吗?”他留意着后排门,看谈嘉秧解安全带和穿鞋。

    徐方亭摇摇头,关上驾驶座的门。

    “你的、定性真强,竟然能忍得住。”

    “回家先吧……”

    谈嘉秧一定要牵着她们的手,偶尔飞一下,像两根竹竿间挂的腊肉。

    徐方亭一直没机会看手机。

    有谈嘉秧在,两人难得清净,一路各种解惑,通道嗡嗡是什么声音,抽水机为什么响,抽水机干什么用的。

    到家换鞋的间隙,徐方亭扶着玄关柜,抬眼扫了下他:“我现在去查?”

    谈韵之依旧按他的拔袜头方式赤了脚,:“赶紧的。”

    “好紧张好紧张。”徐方亭洗了手,拳头卧在胸前自言自语从洗手间出来。

    她很少有这么神经质的时候。

    她走到沙发边,喉咙像堵了东西,反射性清了清嗓子,这才掏出手机。

    进入微信程序,查分大军已过,果然流畅许多。

    输入考生号、出生日期和验证码,突然想起翻一下短信收件箱——

    “有了……”

    “多少!”谈韵之上前一步,声音绷得比她紧。

    “总分582……排位4481……”徐方亭抬头望着他,满目惊喜,“不到五千名……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读一个211了?”

    谈韵之显然松一口气,笑道:“大有希望。”

    “啊——!”徐方亭第一次失态尖叫,双手握住他的左手跳起来,想通过他寻到和真实世界的联结感,证明自己没有做梦。

    声音尖锐是真的,比自己稍暖的手温也是真的。

    她复读考了一个满意的成绩!

    谈嘉秧手里拿着乐高,好奇抬头:“姨姨,你为什么叫?”

    没等谈韵之回过神,徐方亭松开他的手,抄起谈嘉秧双腋,将他甩飞一圈。

    谈嘉秧衣摆缩起,露出肚子,笑得牙龈毕现,双眼迷成缝。

    “……”

    谈韵之右手揽人揽了一把空气,空虚回到原位。左手张了张,他低头看一眼,仿佛能看见温度似的,手掌最终僵硬成刚才的形状。

    谈嘉秧落地,双腿还软着,直接坐到地上,执着地举手指着她:“姨姨,你为什么叫?”

    徐方亭心有答案,嘴巴一张,却一个字也不出。她鼻头泛酸,眼眶潮热,心中如岩浆翻滚,有股东西要往外涌。

    她瘪了瘪嘴想忍住,这个却更像哭泣的预备动作,唇角刚拉下弧度,东西便涌出来。

    她用内手肘盖着,盖不住,蹭去一些,流出更多。她退了一步,猛地蹲下,想抱住自己,脊背蹭上沙发边沿,像给一股力量托举,像躲进一个安全的怀抱,她一下便坐到地板,圈住膝盖,深深埋住脑袋。

    时候日子苦,徐燕萍总是安慰她,把书读好,以后就有办法了。

    以前她不知道什么叫“有办法”,现在好像懂了。

    582,4481。

    4481,582。

    她看见的是分数,是排名,更是一个穷人家女孩子不一样的未来。

    徐方亭抱紧膝盖,肩膀耸动,使劲缩成一团,取暖一般。她忘记自己在哪里,极乐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这是属于她努力而来的实绩,这是她应该享受的战果,但周围好像又有好多的人,徐燕萍,谈韵之,谈嘉秧,钱熙程,丁大海,宣洁,王一杭……

    “姨姨,你为什么哭了?”

    天真的童音反倒像催化剂,徐方亭彻底放开压抑的声音。

    脑袋给人轻轻拍了拍,徐方亭稍稍松懈,透过缝隙与水雾,瞧见谈韵之半跪着伸出右手。

    “谈嘉秧,快抱抱姨姨。”他轻轻揽着谈嘉秧后背,把人送过来。

    徐方亭仍低着脸,开怀抱,将谈嘉秧揽进来,不管不顾埋在他稚嫩的肩窝。

    “姨姨不要哭……”谈嘉秧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嘴巴一瘪,自己却呜咽起来。

    谈韵之将两个一起抱了一下,匆匆握了握她的肩头,柔声道:“好了,差不多该想想去哪里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