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第 160 章
微信置顶名字变成TYZ54时, 正好星期一,徐方亭从早到晚满课,只能从视频上慰问一下谈嘉秧。
没有大人在旁叮嘱, 谈嘉秧跟人视频没多久便沉迷切换大窗口, 由其某一次发现窗户可以绕屏幕一圈, 他便爱上这个简单枯燥的游戏。
徐方亭没能聊什么实质性的话题, 问深一点谈嘉秧就叫“我不想”, 不到5分钟的通话匆忙结束。
他甚至没好奇为什么妈妈今晚没有出现。
TYZ54的视频在晚上来。
屏幕上的两个人面色沉重,没有以往即将调情那般欲言又止只会傻笑。
徐方亭没跟谈嘉秧视频一事, 那毕竟是一通再日常不过而毫无成效的对话。
“你,可以找陪读老师吗?”TYZ54问。
徐方亭愣了一下,谈嘉秧从幼儿园就可以独立上学,虽然磕磕绊绊, 不太合群,好歹没惹出大岔子。
“你是指影子老师吗?”
他低沉应了一声。
这毕竟是一个“闭圈”里的专有名词,越靠近越深陷,一旦绑定,似乎永远爬不出这个特殊的圈子。
“但是要向学校申请,”徐方亭, “有充足理由才会批, 随班伴读不计入总分, 一般要证。”
TYZ54给一本的绿色证件绊住了。
“我之前问过董颖慧的爸爸, ”她,“有证学校一般不会卡。”
但实践起来又是另一个问题。
老师就是教室的国王,统领一片权力下游的未成年学生,教室里突然多了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像多了一只监视眼, 多少令人不自在。
同班NT肯定会告诉家长,班里有这样一个特殊学生的存在,不定她们还得跟其他家长解释一通。
徐方亭也琢磨了一天,试探道:“要不这样,谈嘉秧现在每周去两次彩虹亭,可以改成让他放学吃了饭带作业过去,让老师辅导一下,总比一个人在家瞎玩好。然后我周末一天去彩虹亭也顺便看一下他,一天就让外公陪他,闲着就闲着吧,情绪比学习重要。”
TYZ54没有立刻应允,沉思片刻道:“我看能不能找一个住家老师……”
她听过这类职业,顾名思义是住在家里的老师,学历比保姆高,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教导必要的常识和礼仪,不好听点就是高级保姆。
跟她以前的角色差不多。
但是这个职业成就感低,提升空间不大,恐怕老师难以持久。
“等面试到合适的,你都回来了。”徐方亭提出更严峻的问题,一个合适的住家保姆从面试到磨合都要不少时间,更遑论要求更高的老师。
“……”
他坐在图书馆外的条凳上,还得穿两件衣服,不像她已经穿上短袖,手腕落在镜头外,往腿上一下一下地磕着烟盒。
徐方亭继续:“实在的,住家老师要不是特教,意义不大,一般老师哪懂孤独症,顶多以为个性固执,脾气不好,还不如家长多上点心。”
大中午天空灰蒙蒙,图书馆前已经稀稀拉拉有人穿着淡蓝袍子拍毕业照。
他的ID尾巴上还带着大几十的数字。
“影子老师我回国再考虑一下,”他,“学一个班学生是幼儿园的两倍,老师却只有一个,盯不来那么多人。学也不像幼儿园玩玩就好,已经有学习任务和压力了。我怕他影响别人,会被排挤。”
“我看班群里面也没有奇葩家长吧,孩子应该不至于太过分。”
徐方亭学时候被叫过“傻子妹”,后来她用成绩和拳头摆平了这些长舌男生。
“不一定,”他依然不报乐观态度,“要是谈嘉秧真的太影响课堂,有损他们孩子的利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谈嘉秧刚上了一个月幼儿园,在大路上就被同班朋友起哄:“谈嘉秧,你是二班最调皮的朋友。”
而在本地新闻里,问题学生被家长联名劝退的新闻并非没有。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可能主动开除学籍,家长和教育局压力双管齐下,最好的结果往往是转学。即便能服原班家长,留下继续上学,这下排挤真是家校前后战线统一了。
徐方亭感受着一种超龄的焦虑,不知道那些不到20岁的年轻妈妈如何处理育儿矛盾。
“就先扛过这54天,等你回来还有一个暑假可以从长计议,好吗?”
TYZ54态度飘忽,从头到尾不置可否,低头可能看了眼手里的东西。
“你的卡还在用吧?”
“你不用给我钱!”徐方亭警觉道,“就当我、感谢你给彩虹亭的建议和帮忙,行吗?”
“不行,”他终于干脆了一次,“两回事。”
“谈韵之,”她气鼓鼓道,“你真的好像要包养我!”
他淡淡笑着,有点落寞和自嘲:“徐,我能句心里话吗?”
阳台外的远处,好些人不约而同发出“啊”的声音,宿舍到点停电了,只有阳台灯长明不止。
这成了一道无声催促,她要么长话短,挂断睡觉,要么换个地方继续煲粥。
“听起来就不像好话。”
她嘀咕道,反手抄起塑料矮凳,开门出外面走廊尽头的阳台,只听他道——
“你跟我之间不可能达到绝对的AA。”
“……”
徐方亭拎着塑料凳站了一会,遥望霓虹中的夜色,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那么努力挺直脊梁,却突然被告知:你再怎么踮脚,也不可能跟我一样高。
她在屏幕上的画像暗淡了。
“给你就拿着,我的还不是你的吗?”他还在,或者宣布,“行了,我知道你会不是。句欠扁的话,钱对我来压根不算什么。但是你需要,彩虹亭需要资金,你需要以后的学费。我给你是不想某天你觉得我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为谈嘉秧忙前忙后,却什么也没拿到。”
没有了当初听他“我养你”的激烈抗拒,她一筹莫展,或者边边角角给腐蚀了。
“你这是用钱提前为以后的错误赎罪啊。”
“徐,我也很为难……”他叹气又委屈,“给你钱你觉得不合适,不给你我觉得不合适。就是这样混沌的状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已经明显递台阶,甚至单膝下跪,抬手等着扶她下来。
徐方亭也不知是纵容还是妥协,蹙眉道:“那你也别一下子7位数过来,吓死人,我都怕卡给抢了。”
“给你就拿着,”他重复最能令自己舒适的一句话,“帮我管也行,自己花也行。你看谁家两口子天天算谁付哪顿饭的钱,多累。”
寒假的时候徐方亭就基本花他的钱,自己最多买些牛奶和水果。自从每月躺着也能有一笔租金进账,手上无大支出,她越来越能明白谈韵之对钱的态度——当然他操控的是更大的数量级。
她还没忘记贫穷时的窘迫,但已经离当初的心境越来越远。
“谁跟你两口子,”她坐下来冷笑道,“我离异。”
“三口。”
他却是真的松懈而笑,另一边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不心把烟盒也带出镜了。
“又抽烟。”她托着下巴注视屏幕。
他将东西塞口袋,神色可以定义为做贼心虚。
“回国就戒。”
“爱戒不戒,”徐方亭白了一眼,“别熏到我。”
“我还要亲你。”
他的笑容有一些恶劣,那根点燃的烟似乎已经翘在唇边,她有些好奇他抽烟的模样,但又不想吸二手烟。
她唇角逸出一个轻蔑的音节,转移话题道:“谈嘉秧我帮你盯一下,你姐那边我其实不算熟,大概去不了。”
“让雨浓姐过去就好,”他,“她现在也不合适见谈嘉秧。”
徐方亭轻轻一叹:“暂时先这样吧。”
挂断视频,她似没从状态里抽离,继续在阳台闲坐一会。
然后手机便进了一条通知——
谈韵之转账52013。
「够了!」
她立刻回微信警告他。
那边没再强塞红包,只发来了一个“亲亲”的表情包。
这下好了,徐方亭又成了日薪一千的监护人徐。
徐方亭跟缪老师提起加课一事,但她晚上7点到8点还有最后一节课,暂时无法满足,没想到反馈回更好的方案。
彩虹亭目前学生不算多,有几个老师课程分散,便还在兼职残联和政府的福利项目“送教上门”,其中有一位就住在榕庭居附近,她愿意给谈嘉秧有偿式“送教上门”,时间延后至7点到8点,加了一点加班费。
谈嘉秧相当于收获了一位家庭教师。
TYZ50听到这项安排,又一副准备给她钱的表情。
徐方亭立刻瞪住他,甚至趁机反将一军:“瞧吧,你当初还反对我投资彩虹亭。”
他无话可,抚胸恭维:“徐老师英明,我知错了。”
她笑了笑,其实也是误误撞,英明有一点,更多的是运气。彩虹亭还没开始盈利,她的分红更是遥遥无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第三季度的残联定点机构审核。
彭姓特教老师依然是引导行为为主,作业为辅,先攻克谈嘉秧推搡人的难题。
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甚至无法限定一个截止时间。
就像有些闭娃学话,可能十年过去还无法叫妈妈,蓉蓉就是一个见者流泪的例子。
只能见一次,改一次,仿佛地鼠,冒头一次,一次。
彭老师一个人力量有限,理论上得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家庭的,学校的,甚至社会的,实际上却难以实现。
谈嘉秧的人行为通常出现在被否定的时候:他想下课,老师不准,他便生气老师;他想玩玩具,谈礼同喊吃饭,他不愿意便谈礼同。
家里人可以耐心给他讲理,或者顺了他的意思,在学校却不能这么无规无矩。
徐方亭教他替代方法,看他快人时出其不意拉开他,手指比枪:“谈嘉秧,你可以biǎng他,枪比手厉害。”
谈嘉秧还是急火攻心,伸出两根食指,一前一后给谈礼同的腰来了对冲,咬牙切齿往里扎:“我要扎你!”
谈礼同慵懒过头的一个好处便是连脾气也懒得发,造就一种性格好的表象,而且除了牌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长得人模人样钱又多,其实在中老年相亲群里很受欢迎。
但他外孙却万般嫌弃。
“我要扎你!”
谈嘉秧噘嘴狠狠地。
“哦——!”谈礼同不痛不痒,怪声怪气地叫。
“扎——!”
“哦——!哦——!”
徐方亭:“……”
谈嘉秧时候不会互动性的模仿,比如人家挠他痒痒,他只会咔咔笑,不懂挠回去。后来懂得同态反击,在医院给扎手指取末梢血,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愤怒指着医生:“我要扎你!”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行为明明有点童真,她们是不是反应过度?不定等他长大一些就好转了?
也许不少家长疲惫时,也会冒出过放羊的想法。
谈嘉秧已经习惯个训的上课模式,在特教老师面前表现可圈可点,在家差强人意,到了学校没人盯梢,便开始奔逸。
徐方亭太过年轻,空降舅妈气势不够,只能请谈礼同跟班主任沟通,如果谈嘉秧再有人行为,一定要很大声告诉他不能人——谈嘉秧听不进辞,但无法忽略语气。
也多亏谈礼同那副“好脾气”,班主任伸手不笑脸人,答应动员周围同学监督谈嘉秧。
徐方亭看过一些经验分享,不少母亲为了提升闭娃的社交能力,用零食玩具“贿赂”同龄人跟闭娃交朋友,比如在家中举办派对,精心准备食物,邀请朋友来家,但其结果通常是朋友玩成一团,闭娃在旁边玩自己的。
谈嘉秧在幼儿园时,还能在引导下维持短暂的友情,到了学许多孩子放学直赴课外班,他出了校园便跟同学生疏了。
他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玩伴,当真生气时自闭,安静时孤独。
老师象征性按时下课一段时间,谈嘉秧少了刺激源,暂时没再出现挑衅老师尊严的现象。
课间和同学闹依然没法消灭,但他有一个缺点,欺软怕硬,NT稍微表现强一点,他便怂了,被抠伤的总是他。
这也是徐方亭想让NT“很大声”警告他的原因。
天气渐热,异木棉敞开绿蓬盖,她也穿上了短衫短裤。
谈嘉秧的人问题似乎迎来低谷,却很难100%根除,他每天磕磕绊绊上学,不知道还有几颗地.雷埋在前路。
她生日前一天,徐燕萍特地视频过来:“亭啊,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要记得买一套红色内衣裤,知道没有?”
徐方亭立刻想起徐燕萍以前晾过的那种本命红,老土又艳俗,她摇头道:“好难看!”
徐燕萍咂舌,蹙眉埋怨道:“这是传统,肯定有它的道理,驱邪护身的。你第一个本命年我就是忘了给你买,18岁你才会倒血霉。你要是不买,我买一套给你邮过去。”
“买买买!”那件宽大又红艳的内衣似又晃进她的脑袋,徐方亭头疼道,“明天晚上请同学吃饭顺便逛街买!”
临近午夜,TYZ44征得她的同意,来视频,陪她一起倒数。
徐方亭依然在走廊尽头的阳台接听,声音比平日低,怕吵醒第一间宿舍的同学。
“24岁,本命年了。”他轻声,人还是在户外,光线跟她这边是另一个极端。
“是哦,比你早半年。”她笑着道。
他故意忽略微不足道的年龄差:“我是不是该送你一套本命红?”
“好土!”她低吼道,“要穿你自己穿。”
TYZ44扫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母语同胞,戏谑道:“我喜欢什么都不穿。”
“流氓!”她笑骂道,无端想起他的手感,脸不争气噌噌地发烫。
他温和一笑,认真地问:“你最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徐方亭也在心里问自己。
以前生活窘迫,逢年过节才有奖赏的盼头,徐燕萍有时会给她做一碟完全属于她的肉菜,买一套新衣服,或者一本书,有时干脆忘了。
但是这些东西她现在都不缺了。
她不自觉望向宿舍院子的围栏,前年领证前那一晚,她的手包在他的掌心,她向他倾诉一腔惧怕。
如今想来场面并不太浪漫,甚至有点滑稽,谁发神经在冬天的夜晚不睡觉隔着围栏聊天?
恐怕只有智商为零的恋爱人士。
回想起来,两人之间的浪漫少之又少,起初带着一个特殊孩,不崩溃已属万幸,哪还有精力浪漫;后来又是因为谈嘉秧,彼此差点连好感也没了;现在还是因为谈嘉秧,她特别特别想见到他。
徐方亭不知不觉酸了眼:“我想要你。”
她可能了错话,把他也感染了。
他深深吸了鼻子,挤出笑意:“回国再给你,先欠着。”
徐方亭却歪头趴在膝盖,把他那份委屈进出溢出,抽抽噎噎,糊了一脸的想念。
他不会“别哭了”,知道那是徒劳,只能让沉默抚慰彼此。
“你、还想看吗?”片刻后,他的安慰适时而来。
“嗯?”她可能泡了脑袋,听不懂他的玄机。
“你之前的,”他语速缓慢而清晰,认真而蛊惑,“‘想’的过程。”
她恍然大悟,更觉委屈:“你又不给看。”
TYZ44郑重道:“你答应我,不能录像,不能截图,不能给别人看。”
徐方亭并不认为他会兑现,随口道:“我又不是变态。”
“算了。”他果然。
她冷冷哼了一声,只听他又接着道——
“你爱怎样怎样,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
徐方亭半是迷惑,半是惊讶,在组织上下文重新解读,TYZ44却一锤定音——
“明天等你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