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

    穆国公府。

    时值六月中旬，夕阳似火将半边天际烤得通红。

    昔日热闹长街今门可罗雀，除却遥遥几声犬吠鸟鸣，看守官兵的兵戈碰撞声，与穆家人默默收拾时的低低对话声外，几近死寂。

    一辆青幔高大马车缓缓驶来，二管家从车上跳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大姐，马车找来了。”

    穆家财产皆被抄没，二管家只能临时去街上雇了马车。

    穆十娘点头：“将大伯母抬上去吧。”

    人群又传来了几声低低抽泣。

    更多人面上却只剩木然。今日哭得实在太多，他们已没力气再哭了。

    穆二奶奶的丫鬟们低声劝着，拉开了穆二奶奶。

    “二奶奶，您都哭了半个时辰了，先垫点东西歇一歇吧。”

    “要送夫人尸身上马车了。”

    “奶奶，如今这情形，您且得先保重身体。”

    几个粗实婆子合力将穆大夫人抬上了马车，用白布严严实实盖好了。

    一个婆子才低声问道：“大姐，咱们要往哪儿去？”

    其余人亦皆扭头看穆十娘，麻木的眼神里，终于闪出一线亮光。

    经过抄家灭门风波，穆大夫人的自刎身亡，穆十娘俨然已成了穆家顶梁柱了。

    二管家低声道：“在王将军来之前，大姐就吩咐我打发人，在西城墨锭子街赁了一处宅子。时间不凑，宅子年头有些老了，各处都有些破。大家先将就着住吧。”

    听提前赁了宅子，众人都是一阵庆幸。

    连穆四夫人都无声松了口气，又复杂看了眼穆十娘。

    从得知穆老爷子战败噩耗，到王将军带人来抄家，灭顶悲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得实在太急太快了，他们至今仍如置身梦境。

    穆十娘竟是面面俱到，处处都安排照应到了。

    穆十娘却是情绪不高，低声道：“走吧。”

    没有多磨蹭，所有人都跟着动了起来。

    除了给穆大夫人的大马车，二管家还另外租了四辆马车。

    穆十娘让穆二夫人与穆四夫人坐了第一辆马车，几位嫂子挤坐了第二辆第三辆马车，又亲自将穆十一郎安置进了第四辆马车。

    她自己则坐在了穆十一郎的马车车前。

    大楚对女子规矩严，未出阁的少女与年轻少妇，寻常都不得当街抛头露面，否则会有伤名声。

    穆二奶奶声劝道：“今儿个国公府出事，外头獐头鼠目三教九流等着看热闹的宵多。十娘你年纪还，进来躲一躲吧。”

    穆大奶奶也掀起帘子，柔柔劝着：“是啊，十娘你今年才十五，还没出阁呢。”

    穆十娘轻轻拍了拍马脖子，安抚着不安的劣等马，淡淡拒绝了：“嫂子你们坐吧。身为穆家女，若这些目光都受不住，去了群狼环伺的夏朝后，又当怎么办？”

    “再者”她似要再什么，顿了顿又收住了。

    人群一霎静极了。

    想到穆十娘用婚事与老皇帝做的交易，所有人都喉头苦涩，再不出一句劝阻。

    驾——

    车夫长长甩了一记鞭子，催动了马车车队。

    穆家所有人包括穆十娘，都忍不住扭头回看，这一座沐浴在暮色中的威严府邸。

    自初代穆国公随先帝打天下，被赐了这座前身是陈亲王府的宅子，穆家已在其中繁衍生息了百余年，更迭了十几代。

    它早已是穆家的根。

    高大马车缓缓驶离，将夕阳下的府邸愈拉愈。

    ——也仿佛生生抽离了穆家繁衍近十代的根，带走了穆家忠烈血染的百年荣光，带走了穆十娘快乐无忧的前半生。

    穆二奶奶所料没错，穆家的简陋车队缓缓驶过长街时，果然引起了一路旁观。

    尤其是坐在车前的，一身孝服的穆十娘。

    楚京城走街串巷的贩夫多，八卦一向游走得极快。

    一个下午时间，从穆老爷子被污通敌，致使朝廷三十万大军覆没，陛下大为震怒，起初要将穆家满门抄斩，不知为何和穆家娘子谈了几句后，就改成了只抄家。

    到礼部正在准备公主册封，穆家娘子似要被封长乐公主，代替六公主去夏朝和亲

    等等或真或假的道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巷。

    被满城风雨的消息影响，大多数百姓遇上了穆家车队，都会或多或看上几眼。

    大多数人看完后，都只唏嘘几句便罢了。

    唯独有几个二流子，似是找到了乐子般，一直不远不近缀在穆家车队，满口胡咧咧地叫嚷着。

    “这不是穆国公府的娘子吗？怎么独自一人坐在车前？”

    “娘子这是往哪儿去？穆家倒了，你一个人实在可怜，要不要哥哥照顾照顾你？”

    “好生出挑的娘子，真真是金堆银砌长大的，比春风阁的姑娘还娇嫩”

    因二流子们的聚集与污言秽语，围观者竟又多了一批，隐隐有堵住穆家车队的趋势。

    并不理会二流子们的碎言碎语，穆十娘在冷静观察过四周后，朝二管家轻轻点头。

    二管家一扬马鞭，示意暗处的暗影卫出面，收拾这群泼皮二流子。

    突然，不远处一辆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道少年声响。

    “抢钱了——”

    “抢钱了——”

    “快来看啊，有人从马车里撒钱下来了！”

    紧接着，一大片铜钱如暴雨般从一辆高大雪白马车的后帘泼洒而出，淅淅沥沥落在长街上。

    利欲动人心。

    都不用少年喊第二声，一群二流子如野狗般冲了上去，争着抢着去捡马车后的铜钱。

    “有傻子当街撒钱了。”

    “快让开，俺要去抢钱了。”

    登时，穆家车队前的嗡嗡人群散了个干干净净。

    穆十娘危顿解。

    “大姐？这”二管家未预料到此情形，犹疑地看向穆十娘。

    穆十娘摇了摇头。

    她也并不知这雪白马车的主人身份，以及对方为何要帮她。

    她愿意坐在车前驭马，一是不惧不在乎外人眼光，二也是想看各方反应。

    穆家从获罪抄斩到侥幸得生，变故来得太急太快，京城各方势力包括幕后凶都不一定反应过来了。

    在未弄清事情状况时，他们最可能做的是——按兵不动暗观时变。

    埋伏在穆家车队经过之处，观察穆家家眷状况，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会。

    ——这同样是穆十娘的会。

    她在赌这一群暗中观察的人里，一定藏着得知穆家未被抄斩后，沉不住气的幕后真凶。

    事实上，她方才已经有了些许发现。

    做出这决定时，她就猜到会有这些苍蝇嗡嗡讨烦，也早已埋伏好了暗影卫伺出。

    但她没想到还会有人出帮她？

    尤其是在祖父被污通敌、穆家被抄家一无所有、穆家人被所有人避若蛇蝎，她名声狼藉前途未卜时。

    她不由自主望向了那辆马车，然后一下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