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山洞里, 沈千帆把脑袋靠在楚行洲肩上，一边玩着他的指尖，一边笑嘻嘻地给他讲烛阴的反应。

    沈千帆忍不住评价：“果然，我大哥这人就只有嘴硬。”

    楚行洲也微微笑了一下, 反握住他的手。“他喜欢就好。”

    巨大的九尾金翎鱼在他们头顶不断地盘旋, 徘徊而过。二人时不时过来看它, 它似乎也很高兴。

    两人坐在一起看鱼。沈鱼则蹦蹦跶跶地追着那些落单的鱼苗跑，一不留神脚下被石块绊了一跤，也不生气，爬起来继续跑。

    鱼苗轻盈灵活，在空气中自由地起起伏伏，沈鱼追着它们的样子活像是在追蝴蝶。生的鱼苗哪有鱼干美味，就算抓到了它也不吃下去，放跑了再重新追逐, 沈鱼纯粹只是享受那个玩乐的过程。

    沈千帆看着沈鱼又摔了个狗啃泥, 忍不住乐得直笑。

    “你之前也经常来看它吗？”沈千帆指了指在他们头顶盘旋的九尾金翎鱼。

    “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能陪它了。”楚行洲捏了捏他的指尖, 垂眸，“准确一些，我们是相互作伴。”

    沈千帆从他怀里抬起头, 看着那人的眼睛, 认真地：“那以后我陪着你。虽然我现在还很弱, 但我会努力修炼的，尽量陪你久一点。”

    楚行洲也看着他, 忍不住笑了，俯身亲他的额头。

    “那就好了，以后要一直陪着我。”

    两人坐着的地方是一处凸出的断崖，沈千帆晃着两条腿, 盯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苗：“要不然，你跟我以前的事吧。”

    “嗯，你想听什么？”

    “关于你和那条神鱼主人的事。”

    “好啊。”楚行洲抬手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这里太冷了，我们还是出去吧。”

    沈千帆点了点头，由着他把自己拉了起来，顺手把满地乱窜的沈鱼也给捞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他以为楚行洲的“出去”指的是回家，却没想到他拉着自己走到了另一处洞口。

    “这是什么地方？”沈千帆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冷风，把他的头发都吹了起来。楚行洲伸手帮他系紧了衣领，避免那寒风灌进他的衣服里。

    “这里是那个山洞的出口。我带你去外面看看。”楚行洲。

    山洞里很黑，沈千帆任由楚行洲牵着自己往外走。在黑暗中行走，脚下的路是纯天然的岩石，未经磨，凹凸不平，很是难走。

    但是牵着沈千帆的那只手却力量极稳，让他可以完全依托着对方的搀扶。怀里一松，对方把沈鱼也给接了过去。

    那些原本环绕在他们周围的鱼苗，似乎感觉到什么，渐渐就不跟了。当他们走到山洞中段的时候，那些鱼苗全部都折返了回去。

    沈千帆在黑暗中盯着那人的侧脸，耳根忽然有些发热。他想起了楚行洲之前在黑暗处假装看不清，要他搀扶的事情，顿时有点不知道是应该羞还是应该气。

    “我自己能走。”沈千帆。

    楚行洲回过头来看他，笑道：“你怎么又脸红了。”

    沈千帆连忙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不是吧，这坏狐狸之前还假装看不见，现在乌漆嘛黑的都能看出来他脸红！

    前方的风声越来越清晰，随后出现了一道狭窄的光亮。

    沈千帆眯着眼睛往前看，那里就是洞口了。

    两人十指相扣地朝着光亮处走过去，沈鱼不知道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在楚行洲怀里“咪咪”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山洞里缺氧的缘故，沈千帆也有些心跳加快。

    “这外面是什么地方？”沈千帆忍不住问道。

    楚行洲过，他把九尾金翎鱼藏在了不周山脚下的一个山洞里，那么这个山洞外面就是……

    眼前越来越亮，两人一起趟进了一片皑皑雪原之中。

    沈千帆看着脚下的积雪，愣了一下。

    这个季节能有这么厚的积雪，他们肯定是在什么山上了。

    沈千帆朝着周围望了一圈，四面都看不见比他脚下更高的山峰，顿时了然。

    ——想必这里是不周山，方圆百里最高的山峰，也是传中天狐一族的老巢。

    周围的风很大。

    沈千帆拉紧了衣服，抬头看着明亮的天空，感觉自己几乎抬手就能摸到云端。

    沈鱼从楚行洲怀里挣扎着跑了下来，高兴地扎进了那厚厚的积雪里，像野猪似的横冲直撞，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沈鱼的猫毛是白色的，藏在积雪里几乎看不见，只能凭借着那点动静判断它的方位。

    “沈鱼！”沈千帆怕它丢了，叫着它的名字追赶它。

    沈千帆心里忐忑得不行。

    我的天哪，这里可是不周山，九尾天狐的老巢，是它沈鱼能随便撒野的地方吗？

    但沈鱼却不愿意停下来，沈鱼喜欢在雪地里玩！

    它在没过头顶的积雪里蹦蹦跳跳，像是地鼠一样，一会儿探出头来，一会儿又完全钻了下去。

    沈千帆拽着楚行洲的袖子，一路追着沈鱼。再抬头时，忽然看见了不远处有一棵苍天巨木。

    那树长在悬崖的边缘，上面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在枝丫积雪的映衬和阳光的照射下红得尤为惊艳。

    沈千帆仰着头看那树，简直完全看呆了。不愧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连山上的树都非同寻常的大。

    沈千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巨大的树，枝条遮天蔽日，似乎已经悄然在这里生长了数万年。

    “这是扶桑树。”楚行洲温柔地帮他拨掉了落在肩上的一缕花瓣。

    对于这扶桑树，沈千帆早就有所耳闻。先前他从烛阴那里拿到的疗伤灵药，正是用扶桑树的花瓣做的。

    沈千帆抬眼看着他。山巅的风一吹，那些细的红色花瓣就扑漱漱地往下飘落，落在他们的肩上、发梢上，红艳艳的，像是婚礼的彩带。

    “别闹了。”楚行洲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他这话好像不是对沈千帆的。

    话音落地，那树就恢复了平静，果真不再往下落花瓣了。

    谢天谢地，沈鱼没有横冲直撞到那悬崖边去，而是蹦蹦跳跳地到了那树下，抬头朝着那高耸的树冠深处咪咪直叫，好像很想爬上去。

    上面的枝丫毫无征兆地抖了抖，忽然抖落了它一头的花瓣。沈鱼从那堆花瓣里钻出来，猛地了两个喷嚏，然后直跳脚：“咪！QnQ”

    坏树树，居然欺负它沈鱼少爷！

    沈千帆把沈鱼拎了起来，抱在怀里，有些不安地问楚行洲：“不周山是九尾天狐的地盘，他老人家在不在家？我们不会撞上他吧。”

    “别担心。”楚行洲垂眸看着沈千帆，替他把发梢拨弄到耳后，然后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告诉你个秘密，九尾天狐其实不吃猫咪。”

    “……你怎么知道的？”沈千帆瞪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毕竟这九尾天狐吃孩的传言已经在人间和妖界根深蒂固了。

    那坏狐狸耍赖：“反正我就是知道。”

    沈千帆还要再问，那人忽然揽住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极稳、极快，沈千帆甚至还没来得反应，就已经站在了扶桑树高处的树枝上。

    扶桑树的树干极粗，树枝也比普通的树枝粗上百倍，随便一条枝丫的直径就有一米多粗，且非常结实，站在上面完全不用担心掉下去。

    那人拉着他坐下，沈千帆满脸好奇地探头往下。

    从这里，他们可以俯瞰到整个赤水市，就好像从天上俯瞰着人间。

    这实在是太高了，往下就是万丈深渊，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哆嗦。

    沈千帆指着一栋高大的建筑：“哇塞，那是不是我们公司的大楼？”

    沈鱼也从沈千帆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往下看了一眼，然后“咪”地惨叫了一声，又重新钻回了沈千帆的怀里，用屁股对着外面。

    “咪！QnQ”这里太高了，沈鱼恐高。

    楚行洲看着瑟瑟发抖的沈鱼笑了一会儿，然后拉着沈千帆的手，温声：

    “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狐狸第一次遇到那个人，就是在这棵扶桑树下。

    那时候不周山还没有断，扶桑树也没有如此这般高，几乎要长到天上去。

    它只是一只很普通的狐狸，甚至连人形都不会化。

    但很可惜，它再也没有机会学化形了。

    狐狸浑身是血，纯白的毛发被红色浸染透了，几乎和扶桑树的花朵一样鲜艳，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它不知道在泥潭里摸爬滚了多久，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其中最为严重的一处伤在右侧胸口处——一柄利刃几乎贯穿了它的前胸。

    狐族生命力顽强。那贯穿而过的伤口没有让它一刀毙命，却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它快要死了。

    山巅下着雪，白絮状积雪纷纷扬扬地往下落，落在被染红的雪地上，落在狐狸的身上。

    这样也好，死得干净些。

    狐裘名贵，白狐裘更是价值千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像它这样死于非命的狐狸不在少数。

    但它和普通的狐狸不一样。它想活，非常想，所以它挣扎着逃到了山上，但还是没有躲过命运的捉弄。

    现在它快要死了。

    听见踩在积雪上的细碎脚步声，求生欲让这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瞪大了眼睛。

    它以为是那些人又追来了，努力地缩起身子，想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积雪之中。

    ——但是晚了，那脚步声的主人发现了他，一顿，随后朝他走过来。

    银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但是它的利齿和爪子收的死紧，只要等那人一走进，它就会奋起一击咬断他的喉咙。

    一命换一命，反正它也活不成了。

    来人着一把红伞，明明没有起风，细碎的红花仍然落在他身上。他对那树了一声别闹，树忽然就不抖了。

    狐狸好奇又警惕地从积雪里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从此魂牵梦萦。

    ......

    “那人看狐狸可怜，就把它捡了回去，让九尾金翎鱼救了它一命。”

    “那时候，狐狸连人形都化不了，那人就成天把它搁在膝头当宠物玩。”

    楚行洲微笑着，山巅的风把他的发梢吹拂起来。

    “很久以后，狐狸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做不周山，捡到他的那人便是不周山的主人，叫做猁。他掌管着日月。”

    沈千帆一愣：“住在不周山上，掌管日月的不是九尾天狐吗？”

    “那都是后来的事了。”男人望向远方，喃喃地。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好像什么都变了。

    “猁，竟然还真的是猁。”沈千帆有点头疼的嘀咕着。

    那本叫做《上古妖谱》的野史的不错。在很久很久以前，九尾天狐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不周山的主人是一只形似大猫，叫做猁的妖怪。

    “所以你身上的纹身，是他的图腾吗？”

    “对。”那人眼梢含着笑意，点点头，用有些骄傲的口吻，“那是他标志。越受他喜爱的狐狸，纹身的图腾就越大。所以我是他最最喜欢的一只。”

    沈千帆抿了一下嘴唇，问道：“啧，你好像比我想得还要老哎。”

    不周山换主人之前……这家伙该不会真的有一万多岁吧？

    沈千帆横看竖看，怎么都觉得不像。

    他认识的年纪妖里面年纪最大的就是老乌和胡鸭子了。老乌一千多岁，胡鸭子两千多岁，就已经显得老态龙钟。

    楚行洲看起来太年轻了，以至于他们都忽视了修为的差距。

    不过想来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因为就连修炼两千年、拥有三条尾巴的胡鸭子也看不穿他的本体。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楚行洲跟他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天夜里，沈千帆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大猫，在不周山巅的积雪里时而奔跑，时而歇息。跑累了就坐到扶桑树上看日落。

    睡到半夜的时候，沈千帆原本微蹙着的眉头越来越用力，额角逐渐蒙上了一层薄汗。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些许不对劲，但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前两天沈千帆就感觉尾椎骨有点痒，还伴随着一点轻微的刺痛感。他以为是被那坏狐狸撞得狠了的缘故，没太在意，上点药就算了。

    可肿是消了，那点痛感还是时断时续，眼下发作的更加厉害了。

    在睡梦中被剧烈的疼痛惊醒，沈千帆带着一身冷汗猛地睁开眼睛。初一睁眼时，他面朝着天花板，只觉得天旋地转。

    灯在摇晃，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他自己也在摇晃。

    感官被痛觉所麻痹，他仿佛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样，求生欲令他努力地喘息，却感觉不到一丝舒缓。

    他身上忽冷忽热，忽而掉进了严寒腊月刺骨的冰水里，忽而置身于滚烫的岩浆口——最难以忍受的是脊椎下部的疼痛，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努力想冲破枷锁钻出来，那种尖锐的刺痛像是要把他骨头给生生劈开。

    沈千帆脸色苍白，疼得直哆嗦，努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么。指尖触到了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当成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拽住。

    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贴近了他，沈千帆努力朝着那团柔软的热源钻过去。温热的舌头在舔他的脖子和脸，想是努力想帮他缓解一点疼痛。

    银白色的狐狸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做出了一种保护的姿态。失去了意识的沈千帆死死拽住了它胸口的毛发，扯得生疼，不过那狐狸没吭声，也没挣扎，继续低头温柔地舔舐着它的猫。

    “没事的，九。不要怕。”

    那温柔的安抚和舔舐似乎真的起了作用，沈千帆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清醒了一点。他努力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见那双幽绿的狐狸眼睛里写满了忧虑。

    不止知过了多久，那古怪的阵痛消失，麻痹感像潮水一样褪去，沈千帆终于能喘气了。他脱力似的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指尖，脑袋一歪，也不知道到底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这一次，沈千帆昏睡了格外的久。沈鱼醒来的时候，摇着尾巴凑上来悄悄闻了闻他的脸，就发现沈千帆半点反应也没有。

    ......

    沈千帆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夕阳的余晖洒在窗台上，两条鱼正在浴缸里游动，鳞片在这落日余晖下折射出耀眼的金色。

    沈千帆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坐了起来。他这一觉睡得太久，有点忘了自己是在哪里。

    沈鱼坐在窗台上看那两条鱼，发现沈千帆醒了，蹦蹦跶跶地跳下了窗台，又跳到了床上。

    “咪！QnQ”　沈鱼撅起猫屁屁给沈千帆看。

    沈鱼的尾巴丢了！

    沈千帆定睛一看，沈鱼的屁股上果然只有八条尾巴了。他伸手拨弄了一下，试图在这朵尾巴花之间找到丢失的第九条尾巴，但是沈千帆很快就发现沈鱼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咪！”沈鱼真的只有八条尾巴了。

    它的尾巴丢了一条，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坏老鼠偷走了。

    沈鱼咬住沈千帆的袖子，想要把他拉起来，让他陪自己一同去鼠察大队报案！

    沈千帆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他：“别怕儿子，家里没有老鼠。”

    沈千帆想从床上下来，但是他浑身没力气，半条腿都是麻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沈鱼跳上床，蹲在了沈千帆的膝盖上，压得他整个人一沉，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尾椎骨还有点发麻，这会儿被什么东西硌得发疼。沈千帆伸手往后一摸，忽然间摸到了一样不同寻常的东西。

    沈千帆和沈鱼面面相觑，赶忙扭过头去一看——那竟然是一条多出来的尾巴。

    沈千帆他年纪，竟然长出了两条尾巴！

    沈鱼看了看沈千帆多出来的一条尾巴，又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咪！QuQ”

    沈鱼高兴地蹦了起来。哈，原来它的尾巴被妈妈拿走了！

    沈千帆看着傻乐的沈鱼，沉默了片刻，回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多出来的那条尾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坏老鼠竟是我自己！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昨晚感觉到的剧痛就是长尾巴了吗？

    可他沈千帆不过是一只百年修为的猫妖，怎么一夜之间就长出了第二条尾巴？这绝对不是他正常应该有的实力啊。

    沈千帆看着自己拿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条尾巴，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看。

    他恍惚间想起了胡过的话。胡曾经告诉过他，他们狐狸精可以靠睡大妖增长修为，难不成他妖力大增的原因是楚行洲？

    但楚行洲才是狐狸精，他沈千帆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妖啊。

    话回来，沈鱼的尾巴又道哪里去了？

    沈千帆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觉得楚行洲一定知道什么。

    ……可是那家伙人呢？

    那只坏家伙昨晚明明舔了他一整夜，这会儿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