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王芳摇了摇头:“不是。郁川他从来没有生过沈诚的气,他最恨的人其实是他自己。他去了美国后,的确没有再回来过。”
“但绝不会是记恨沈诚抛弃了他,郁川他只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后来找到我时,也明了原因。他,沈诚能这样狠心把他送走,肯定是怨了他,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伯父一直在等他回国啊……”陆凌断道。
“是,沈诚一直很想郁川回国看一看他,但是郁川自去了美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以为沈诚不想看到他,也觉得自己隐瞒了何静出轨的事,一瞒几年,是欺骗了沈诚的共犯,没有脸再回去招他嫌。”
“陆凌,这正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也是他的心结所在。”
“心结?”陆凌反问。
“是,这就是他一直失眠的原因。”王芳表情严肃了下来:“郁川后来终于捱过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忍不住想回国看沈诚,得到的却是他已经出车祸去世的消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郁川甚至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遗憾。”
“而我也就是那时起,做了他的心理辅导医生,他来找我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王芳对那一天的印象太深刻了。
大雨滂沱,天空一片阴暗,王芳看着医院没什么人,准备早点下班回家。
“当我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时,就看到郁川浑身湿透,失落孤零的站在走廊里。”
走廊的灯光太过昏暗,沈郁川的脸埋在阴影当中,看不真切他脸上当时是怎样的表情。
他的衣服全都被雨水浇透了,滴在医院的地板上,脸上氤氲着一团模糊的水汽,整个人尽显狼狈和颓废。
他抬起头,眼睛发红,声音干哑:“您好,请问您是王姨吗?”
王芳这才看清,他原是许久未见的沈郁川,吃了一惊:“郁川……是你吗?”
沈郁川默默的对她点了点头。
王芳自从结婚工作后就鲜少回老家,对沈诚一家人的近况了解的也不多,她工作离开老家那会,沈郁川一家人搬到了A市,夫妻俩当时还离了婚。
她平常工作忙,又有了自己的家庭,很难再去多关注其他的事情。
但时隔好几年,他再次见到沈郁川,不免感到惊讶与不安,隐隐约约觉得这孩子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呢,这可能是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的直觉,我也算从看着郁川长大的,他从因为何静的那些风言风语,性格就有些孤僻,再次看到他,我觉得除了孤僻,又有了点其他什么。”
“他那时才十几岁,可眼里却带着深重的恨意,让人看着发寒。”
“恨?”陆凌心里一惊。
“对,恨。”王芳回答:“我后来才知道,他在恨什么。”
沈郁川跟着王芳进了房间,王芳怕他淋了雨别感冒,给人找了一套干净的便服,嘱咐他去换衣间换上。
沈郁川再次坐回她身边时,眼睛里藏着阴霾,王芳得以看清,他的胳膊上都是些细但深烙的刀伤,密密麻麻的看着人直难受。
他兀自坐了一会,开始没什么表情的对王芳:“对不起,王姨,突然扰到您,但是我——”
“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忙。”
沈郁川之前偶然间听沈诚过,王芳在这家医院做心理医生,旁人他信不过,能找到王芳也足以明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王芳从业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患者,比沈郁川有防备心的也不是没有,但沈郁川明显又较其他人棘手一些。
“他什么都愿意配合,却又什么都不肯。”王芳叹了口气,“简单点来讲,郁川心里藏的有事,他想忘掉,或者,知道这事会把他压垮,但苦于某种原因,无法诉。”
“他告诉我,沈诚去世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
——“王姨,我……我最近失眠很严重,刚开始吃安眠药,能好好睡一会,可是后来,安眠药也没有用了,我加再大剂量都没用。”
“我会梦到父亲他……他站在我面前,可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身上都是水,伸出手,好像在向我求救,可我想拉住他时,他会突然消失——”
沈郁川的恶梦越做越多,可无论什么样的梦,都会有沈诚的存在。
梦里有时会下很大的雨,沈诚淋着雨去敲他的门,后悔把他赶走,要把他带回家,可最后总会把他带到出车祸的那个大桥上,突然阴森森的笑着死死的拽着他一起跳进冰冷的河水里。
有时,他也会梦到沈诚的车祸现场,他看到沈诚躺在血泊里,想去拉他的手,可是下一秒,沈诚会突然睁开眼睛,用沾满鲜血的手把他猛的推入大桥。
沈诚开始无孔不入的出现在他身边,把地狱的大门撕开了一个缺口,伸出手企图和他一同堕入深渊。沈郁川甚至觉得他其实并没有死,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好好的看着自己,他做什么时都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对他笑,想和他话。
可他总也听不清沈诚究竟在些什么,越是努力想听,沈诚就越是不,他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在梦里把他拖入和自己一样的黑暗里。
而沈郁川根本无法在梦里看清他的面孔,他鲜血淋漓,浑身是水,脸上永远挂着奇怪的笑容。
“王姨,爸他在向我求救,他希望我能救他……或者,他想让我给他报仇。”沈郁川这些话的时候,精神恍惚。
王芳断定,他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臆想症。
“我告诉他,那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魔怔和幻想,沈诚并没有向他求救或者要求他复仇,郁川并没有像其他患者一样反驳我,不信任我,反而赞同我的辞,还非常配合我,做了很多治疗。只可惜,我没能帮上他,他的失眠症开始越来越严重,恶梦也越做越多,他过来找我时,精神一次比一次差,我很担心他,怕这孩子别撑不下去。”
“沈诚的死给他带来的创伤很大,我也接过类似的棘手病情,痛失亲人,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但最后,总能找到适合的疗法帮他们走出阴影。可是这些在郁川身上,全都药石无效。”
王芳表情逐渐凝固,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陆凌,关心道:“陆同学,你没事吧?”
陆凌迟钝的摇了摇头:“我没事,王医生,您接着。”
“后来,不断接触过程中,我终于知道他在恨什么,又在执着什么了——”
“沈郁川他在恨自己,恨自己为了隐瞒身世,跟何静一起欺骗这世界对他最好的人,辜负了他的信任。可这本身是有可解的,他只需要和沈诚好好道个歉,多弥补他一些,就能修复好这段父子亲情,可偏偏,他鼓励自己走出那一关,跨出第一步时,沈诚却出车祸死亡了。”
“这就是沈郁川后来永远也过不了的砍。他做错了一件事,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忏悔,可老天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如果先前的悔有办法弥补,那后来的这场车祸,将彻底把这层悔意加深加重,所有不可调和的苦痛被无限放大,反反复复的折磨着他,他恨自己,恨那场车祸,倘若,他当时足够幸运,能见到沈诚,好好跟他道一句谦,而沈诚也肯跟他剖白自己的用心良苦,告诉他,自己从没有埋怨过他的欺骗,也许郁川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他最慌乱时,只求沈诚别丢下他,却没来的及跟他好好一句对不起,想时却为时已晚。陆凌,你知道,他能有多疼吗?他后来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全离不开那场车祸,我渐渐的发现了一些异常。”
“郁川的恨意仿佛发生了转移,他除了恨自己,似乎还恨着其他什么,我大胆猜测,和那场车祸脱不了干系,车祸似乎成了他恨意生根发芽的祸端,我企图从车祸里找出什么可以解开他心结的地方,可他什么都,又刻意隐瞒了一些不想让我知道的真相和秘密。”
“陆凌,这个秘密也许就是他失眠的原因,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撑着走到现在的执念。”
“我是个失败的心理医生,郁川后来又断断续续的接受了好几年的治疗,每年,我们会约定一个固定的时间地点,他特意回国来找我,他很难信任其他人,也只有跟我才会句窝心话。大约他大学时,我们突然断了联系,我没能帮到他,也不想继续烦着他。其实心理上的病,很多时候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去自愈,我那时多希望,他能走出这个创伤。”
“再次跟他联系上,是几个月前,他主动给我了电话,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想请我帮帮忙,我们约好了时间,但是他又单方面取消。”王芳看着陆凌,目露期盼:“直到我在医院无意间看到你,陆凌,我终于从沈郁川眼里看到了一点其他东西,阿姨不傻,也不是个拘泥的人,他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陆凌,你是能救他的解药,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这些事告诉你,为的就是你能更了解沈郁川一些,知道你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倘若这解药丢掉,又会成为他的毒,就像你给一个在沙漠里濒临死亡的旅人一口救命泉水,却又牵走了驮着他的骆驼,把他置于更深的绝望里,他只会彻底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