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 59 章 平生尽付他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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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城街头一片繁华之景, 谢寒宿和燕惊鸿二人未乘车马,只是徒步走在街头。

    这座城市常常起雾,据“云城”正是因此而得名。

    赏云楼是云城的标志性建筑, 十分显眼, 这楼建得极高,远远看上去更像一座塔。

    二人一进城门就注意到了这栋建筑物, 此时要前往赏云楼, 甚至不需要找人问路。

    赏云,赏云,正取站在窗边即可观赏白云之意。

    尤其是起雾的天气,从高处的窗口看下去,可见一片烟雾缭绕,仿若人间仙境一般。

    本城的文人雅客们一向最爱在此相聚,今日为悼念摄政王而举办的诗会亦是设在此处。

    谢寒宿站在门口有些踟躇,饶是他一向见多识广, 也未免觉得要去参加自己的追悼会, 实在太荒谬了些。

    燕惊鸿笑吟吟地看着他:“别勉强,我也不是一定要你陪的,你若不想上去,我自己去参加我相公的追悼会也是一样, 晚上我们孙府见。”

    “我陪你吧,”谢寒宿举步走上前, “其实……也没什么。”

    燕惊鸿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迈入了赏云楼的大门,她如何会不知道谢寒宿在想什么。

    当年摄政王为达目的, 不在乎满身的骂名,但终究是不愿意听到倾力以护的百姓们当面谩骂他的。

    他们出来游历这三年间,他一向不听政事, 不往书生多的地方凑,就是这样的原因。

    虽然孙公子告诉他们,摄政王的骂名已然昭雪,但谢寒宿还是有些犹疑的。

    他不相信,燕惊鸿想,他不相信天下人会不再恨他,不再骂他。

    他过,他能有这般闲云野鹤、佳人在侧的结局,已是上天恩赐,他不求别的了。

    两人登上赏云楼,孙公子坐在最中心的桌子边,看到他们,兴奋地招手,让二人加入他。

    但谢寒宿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挑了个边角处的位置落座。

    孙公子见他们如此,也不勉强,转身专心照顾起身边的妹妹孙寄芙了。

    本来他准备在家专心陪妹妹的,但孙寄芙不愿意看到他为了自己消原本的计划,正好也很久未归云城,便和他一道出门散心。

    很快,与会人士三三两两地到齐,众人开始谈论起本次聚会的重点——先摄政王殿下谢寒宿。

    “谢公出身长平谢氏,虽为外室子,却有鸿鹄之志……”先是有人来了一段背景介绍,谢寒宿听着这些人描述他的少年壮志,嘴角微抽。

    燕惊鸿笑着问他:“他们的几分真几分假?”

    谢寒宿摇摇头:“我少年时可远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和母亲二人好好活下去罢了。”

    燕惊鸿握了握他的手,谢寒宿回握,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拢着她的纤纤玉指。

    “天下人误会了谢公多少年?远的不,就那些流传于市井之中的童谣、诗句、文章,有多少是讽刺他弄权的?就我们之中,有多少是背地里骂过他一句奸佞人、死有余辜的?”

    在场有人低下头去。

    “当年他过世的时候,万人为之欢庆,称杀他的刺客为义士,赞他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但是就在今年元月,自京城开始,各地都流传起了谢公做过的善事。最初,尚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嘲讽他的势力死而不僵,大家都认为传这些事的人用心险恶。直到,有人站出来,其中一件事是真的发生过,他可以为之作证。然后,越来越多被谢公帮助过的人站了出来,真正的转机,是于氏女的出现。”

    “冤杀于大人,是谢公背上骂名的第一步,于大人是他当年的主考官,在儒生中声名极佳。谢公是于大人的门生,却站出来指证其以权谋私,天下人都他为了往上爬才栽赃陷害恩师。直到于氏女的出现,她自己隐瞒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忍,当年她的父亲确实曾受贿舞弊。自此天下哗然。”

    燕惊鸿还记得于大人的事,当年的谢寒宿还是颇有几分愣头青的,为了把于大人拉下马,他自己也没落得好处,简直是两败俱伤。

    若换了后来他手段成熟起来后,想解决这样一个人,完全可以兵不血刃。

    她也还记得当年于家那个姑娘,走到哪里都怯生生的,当初燕惊鸿年纪也不算大,不懂她为什么这幅模样,后来在宫里看到暗卫的卷宗,才知道于大人对她和她母亲并不好。

    书生们的谈论还在继续。

    “有不少人好奇之下,开始追查分析当年往事,却发现了越来越多的谜团。”

    “他背负残害亲族的罪名,也只不过是为母报仇罢了,当年王氏匆匆被下葬,其中必有蹊跷。”

    “还有卖官鬻爵的罪名,时至今日,似乎也并没有哪位大人被证明是从谢公那里买来的官职。”

    “直到今天,谢公身上仍有许多谜团未解,也还有些固执己见之辈坚持他并非善人,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他是无辜的。”

    “只可惜这正义来得太晚,谢公还未及洗清这狼藉的声名,就这般背负着骂名,死在了他的大婚之夜,也不知他临走前的那一刻,内心是有多么绝望。”

    听到他们开始煽情,谢寒宿似乎有些羞窘。

    但他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除了燕惊鸿,旁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这份漠然,在众书生皆动容,甚至有人落下泪来的场景中,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已经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瞥着他这边,似乎在怀疑一众真爱中混进来一个黑子了。

    谢寒宿侧头去看燕惊鸿,想问她要不要干脆离开,却发现这厮正提着帕子擦拭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懂了,格格不入的只有我自己。

    好在谢寒宿周身气势很强,这些书生顶多不满地看两眼,没人真的上前去与他起冲突,而是继续着他们的讨论。

    “起来,我一直想知道,这位一心为谢公平反的侠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众人纷纷表示不知,也无从猜测。

    谢寒宿当年在朝时,似乎连一位挚友也无。

    无师无徒,无亲无友。

    连当年朝中依附于他的那些臣子,都曾以为他确然有谋朝篡位的野心。

    “等等,虽然谢氏那些人算不上是他的亲人,但他其实是有亲人的,”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遗孀晋宁长公主殿下。”

    有人摇摇头:“应该不是,谢公过世后,晋宁殿下也在不久后销声匿迹,不知去往何处,两年前有人在青城山见过她,她似乎是心灰意冷之下,剪了头发做尼姑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燕惊鸿“擦泪”的手僵了一僵,怎么这里还有她的事?她今生从未踏足过青城山,可见这个传言有多离谱。

    “起晋宁殿下,”有人插嘴道,“最近似乎也有些关于她的传言。”

    “你是她平定景王之乱,亲手杀死景王的谣言?我也听了,但这也太离奇了,不可能是真的,何必拿到这里讨论?”

    “我觉得啊,无非就是有人觉得谢公身边一切都该是完美的,所以给他的遗孀也编造了些传奇故事而已。大家听个热闹也就是了。”

    有人凉凉道:“当初谢公的事刚传出来的时候,你们不也一样不肯信,结果呢?”

    有人不服气地反问:“难道你就信晋宁殿下的传闻?”

    那人笑了笑:“信与不信,交与时间作证吧。”

    “好了,别带歪话题了。”

    众书生开始为摄政王赋诗,俱是极尽赞美之词,还有人拿出了自己为谢寒宿画的画像展示。

    燕惊鸿瞄了一眼,画上的人身高八尺,身材魁梧,眉宇英武,神色威严,委实是一副好画,只可惜和谢寒宿本人半点不搭边。

    谢寒宿在一边听了几句溢美之词,扯了扯燕惊鸿的衣袖:“我们先离开吧。”

    燕惊鸿笑道:“当初有人骂你你没什么反应,如今听到有人夸你,就不好意思了?”

    话虽这么,她却还是配合地起身,与他一起离开了赏云楼。

    两人漫步在云城的街头,此时城里正起了些薄雾,远处的建筑显得虚幻缥缈。

    “是陛下的手笔吗?”谢寒宿突然问。

    “是他。”燕惊鸿笑了起来,她的皇弟,有帝王心术,却也怀赤子之心。

    当年燕惊鸿离京时,其实并没有告诉他太多,想来这些真相都是他这三年间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

    待权位彻底稳固,无人可撼动后,他就开始了为谢寒宿的平反。

    他到底是看不得有人受冤枉,他想要真相大白于天下。

    其实只要他能做个好皇帝,谢寒宿替他背些骂名,又如何呢?

    谢寒宿陷入片刻沉默,两人沿着长街走到尽头时,他才问道:“接下来想去哪儿?”

    燕惊鸿注意到他的眼神柔和了很多,她想了想:“去兰台县吧,我想重走一遍,从兰台到京城的路。”

    “好。”

    两人与孙府了招呼,轻车简从离开云城,再次踏上了云游天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