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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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世焕在中年人的惊呼声中双腿前弓,腰部受力,上身鱼跃而起。

    床垫被下滑的重心压得深凹下去,他慢悠悠站起身,玩笑似地扯断了本就不牢靠的锁链。

    然后笑着向后抬腿,食指费力地卡进后跟,总算脱掉了两双碍事的高跟鞋。朋友大方地赤着脚,像兔子一样上窜下跳,连带着床垫里的弹簧嘎吱作响。

    “哇,没头发的大叔,白头发的老爷爷,大肚子的大叔,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叔们,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光靠这种伪劣产品就能绑住我吧?”

    矫健优美的双腿从一个吓瘫在地的中年人肚子上踩过,仿佛没听见对方的惨叫,左右脚尖如走台步一般前后交叉。

    他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金发,一路跑,满面笑容地撞进了江彧怀里。

    绒绒的兔耳无意识地来回磨蹭。

    “这么来,我是不是忘记告诉爸爸一件事了?”裘世焕歪头枕着江彧的肩膀,清了清嗓子,“我交男朋友了哦。”脸颊浮起晚霞一样的灼红,唇角的笑容越发深邃,“就在刚才。”

    围上前来的几名保镖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听不出来吗?这就是孩子瞎的啊!

    江彧开始不适应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想为自己发声,但这里根本没有他话的份。

    “少爷,您在开玩笑吗?”刚才被踩中肚子的中年人艰难地爬了起来,咬牙忍痛,“这是会长的意思,不要闹了。你们,还不把少爷从那种来历不明的人身边拉开?”

    一名保镖拉起衣领,朝着对讲机口述。

    “通知理事,需要由他控制局面。”

    “好可怕好可怕,老爷爷,这个肚子好大的叔叔威胁我哦。”裘世焕不满地摇着江彧的胳膊,朝老人挤挤眼睛,“我的脸很好看吧,身材也很棒吧,性格是不是也很可爱?所以我一定没有错,老爷爷也一定要为我做主哦。”

    江彧声嘟囔。

    “虽然我支持前两条,但第三条是不是太荒谬了……”

    “大叔,男朋友应该在这个时候赞同我哦。”

    “少爷,过来!波特先生,请不要见怪,我们少爷一直这样。”中年人简直气不一处来,他指着不敢上前的保镖怒声叱骂,“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拦着少爷?”

    “课长,理事没有回应。”

    “别管他了!你们该做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吗?”

    “得罪了,少爷……”

    叫做波特的老人端着酒杯,有节奏地轻摇慢晃。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局面。

    “郑课长,别着急。年轻人这样不是挺可爱的吗?”

    “我警告你啊朋友,年纪,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江彧见局势不对,连忙把他拉到怀里,声,“男朋友不男朋友的问题,等我们逃出了再。”

    “逃出去?”裘世焕笑得很开心,“这可不是大叔你要担心的问题。”

    “听着,我现在设法瘫痪了酒店网络。从程序设置上看还能为我们争取顶多二十分钟。趁店方反应过来之前,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江彧向他低声明情况,“要不然,监控一旦恢复,你以为的男朋友过不了一个时就得被全城通缉。”

    “听起来好严重哦——这是我应该在意的事情吗?”

    江彧简直气得咬牙切齿,盯着那张漂亮又招摇的脸,恶狠狠地:“我可没在开玩笑。这次来找你,我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丰厚的嘴唇悄悄贴了上来,两个人的姿势亲密得像在接吻。

    “这么来,我还得好好报答大叔咯?嗯,看在我今天心情很好的份上。”指尖轻抚过江彧带着酒气的下巴,卧室里的包围圈越来越近,但那古灵精怪的黑兔跟所有人唱着反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

    尖利的鞋跟捅刺进了手掌心,顺时针旋转,剜下一块血肉。毫无疑问,凭他的力气与刺入角度,整个手骨都可能受到破坏而留下后遗症。

    裘世焕甩了甩汗湿的头发,一把推开惨叫连连的男人。

    “很痛吧?”他笑着朝对方眨眨眼,“不要叫得那么惨嘛。我不想留在这里,可是带头的大叔你却要拦我。不过我现在心情超级好,所以不会杀你——大叔,大叔,听得见吗?哎,你会原谅我的吧?”

    右脚向后划出,左手置于腹前,微微一躬。

    裘世焕牵起江彧的手腕,拎着两双带血的高跟鞋就往走廊方向狂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群埋伏在酒店各处的保镖也得到了指示,准备拿下两人。

    “大叔,腿还能坚持吧?”裘世焕在前面引路,兔耳朵相当有弹性地一跳一跳,“接下来可是要走楼梯了哦,不定一不心就会摔断腿呢。”

    “我这都是为了哪个幸灾乐祸的朋友……”

    “为了我吗?”

    “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二个正在幸灾乐祸的朋友?”

    裘世焕一脚踢开门,迎面撞上两名保安。

    他放开江彧,毫不犹豫地直扑其中一人的门面。一条光裸的大腿从对方肩膀绞到后颈,身体顺势跃上,左腿横压气管,下身用劲向着一侧猛地一掰。

    只听颈骨爆出咔擦一声,高大的身形软软倒下。

    裘世焕对付其他人的方式也五花八门,甚至无需武器,就能徒手摘下某个人的脑袋。

    而论空手格斗,尽管江彧不太了解,但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出,裘世焕出招及发力的姿势都相当专业。

    他才十八岁,可行为与思考方式早已偏离同龄人太多。

    是因为家庭缘故吗?

    是因为裘昂并不像网上流传的那样宠爱他,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工具培养?

    “太子爷,裘昂把你送到酒店里,是为了把你卖给某个可以当你爷爷的人,换取他想要的东西?”江彧忍不住问他,“他一直以来抚养你,照顾你,让联邦的民众以为他爱你如命。都是为了这一天?”

    “大叔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他们把你扮成那个样子去取悦那群男人,也是为了这个?——所以你才会从23区跑出来,所以你才同意协助我对抗朱鹮科技?是吗?是这样吗?”

    “大叔……”

    “他对你一点都不好,是吗?他把你当成一个成年了就该离手的玩具?”

    “大叔。”裘世焕终于忍不住出声断,“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江彧愣了一下。

    “爸爸他,对我很好哦。”他笑着走下台阶,“像照顾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我,还跟我永远都不会结婚。对了对了!周末的时候,他还会经常带我出去旅游,有空就去水上乐园玩。在爸爸身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大叔,这样的家庭多美好啊。如果是你,会因为这些事记恨着他吗?”

    “我不明白。”江彧咬住嘴唇,“太子爷,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甚至无法理解你的行为。假设他真的对你好,假设对你而言,成为别人的床伴无足轻重,你又为什么离开23区?为什么处心积虑来到我身边,为什么把我卷入这场政治风暴?”

    “为什么啊。”裘世焕直直盯着前方,像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食指贴上了嘴唇,禁不住咧嘴一笑,“因为,我从六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六年前。

    又是六年前。

    江彧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不止金佑喆,都民灿,朱鹮科技和整个FSA,就连裘世焕也与六年前的事情有所牵扯?

    该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彧急切地想从对方口中获悉真相,但好像刻意在避开对话时机,裘世焕一脚踹开大厅的双拉门。

    在阵阵迎面呼啸的寒风里,天使般的脸蛋扬起一种无法抵抗的灿烂笑容。

    “大叔,干嘛要聊不开心的话题?去约会吧?我们去做一些让所有人疯狂的事。”

    ***

    日出的痕迹早就被退去的潮水卷走,一个个堆垒而起的沙包仍撰写着寄居蟹迷宫,海龟卵壳,废旧的船锚,帆索及传奇的大海往事。

    天上的千万颗星被黏腻沉厚的云团拥搂,除了启明星,这些浪漫的深空旅行者都显得稀疏可怜。

    两只海鸟似的身影坐在沙滩上,互相依偎。

    “大叔,为什么要来找我?”裘世焕抱着膝盖,迎着白花花的浪头饮下一罐啤酒,修长的食指半秒内捏扁了一个空罐,每一个字音都带着行将醺醉的痴态,“就算不来,我也一样能砍掉他们的手指,抠出眼珠——我很好奇,你居然真的敢闯到酒店。”

    “还记得我和你过的话吗?”

    “什么。”

    “你只有十八岁,不能光凭想象就和别人睡觉。”江彧扣着易拉罐拉环,腿向前伸展,两边的沙子拱出手掌宽的长路,“也绝不能为了满足别人,轻易献出自己的身体。人生这玩意,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不要被任何人左右。”

    “大叔,你也会这么关心其他人吗?”

    裘世焕偏过脑袋,摇晃着空罐。

    江彧双臂后撑,仰起头,久久眺望着星空。

    “不会。”

    “那我是特别的?”朋友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大叔忽然这么诚实,我好不适应哦。”

    “你想错了,我是个很坦然面对自己情感的人。”江彧摸索出一根在裤兜里掖了好久的烟,慢慢点上,“其实在19区,人们是看不到什么星星的。这里有着联邦最大的重工业,每天排放的污染物早就超过国际标准了,但人们还是乐此不彼。因为,他们只关心自己。”

    “警察也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个例。”两指夹着那根细细的烟,喉结上下吞动,“至少,六年前失踪的都民灿,土崩瓦解的FSA-06,都没能让我跳出‘自我’的窠臼。我不会为了找寻真相,或者贯彻老余所谓的正义,做出任何违背生存准则的事。”

    裘世焕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了过来。

    “那我呢?”

    “是啊,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江彧啧啧地叼起烟,远处的地平线被来来往往的煤运货船断,“朋友,我对你的感情可能超越了很多东西。”

    裘世焕将下巴埋进了膝盖间,身体撒娇般地靠近对方。

    “大叔,你,为什么明明是夏天,海边却总是有点冷呢?是不是我穿太少了。”他像只鸵鸟一样,故意把脸蛋藏到江彧的臂弯,闷声闷气地嘟囔,“——先不要话,唔,大叔,我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等我一会!”

    江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行,我也想慢慢抽完这支烟。”

    -

    大海的对面是另一座城市,有着他叫不出名字的铁轨。

    它是旧时代的遗迹,是无数塔楼与船舶沉没的孤岛。

    江彧一生都没去过那里,因为城市的道路在铁轨前方一分为二,一条通往不见天日的地底,另一条向着城市中央,冉冉升起。

    他在这座充斥着罪恶、暴力与械斗的城市生活了近二十六年。

    是母亲毫无意义的死亡,是父亲的嗜赌成性与歇斯底里,将一个秉信正义的受害人,变成了一个冰冷而铁石心肠的旁观者。

    这是一座啜吸着罪恶赖以成长的城市,是凶手,是教父,也是旁观者。

    -

    烟蒂烫到手指的一瞬,江彧才像猛地想到什么一样。

    他搂紧对方的肩膀,手指渐渐收紧。

    气息从戒指间,从指缝间,从羞赧的神色之间,狡猾而黏腻地渗漏进去。

    浪头触及沿岸礁石,赤色浮标在海上长眠。

    一声船笛悠悠地驱散了滚滚浓烟,让沉寂的沙滩震鸣不已。

    “我也喜欢你,世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