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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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开的五指贴上曲面玻璃,似乎引来了一只海龟的好奇。

    神像鱼群觑见了这个大家伙,纷纷向两旁冒冒失失地逃开。

    这只海龟可能对色彩鲜亮的生物没有兴趣,钩状前肢微微滑动,吻部试探性地触着玻璃面。

    纤细的手指追逐着对方离去的背甲,那里有鱼群,也有颜色各异的珊瑚礁。

    紧接着,周围的光线被一团巨影所笼罩。

    裘世焕仰起头。

    锥齿鲨晃动身姿,背鳍像一艘破浪而行的惊世巨轮。

    那如同高山般巍峨的影子,很快便遮住了水族馆唯一的光线。

    曲面玻璃前,少年的身影仿佛再度隐没在黑暗里。

    -

    细碎的水波慢慢聚拢成一个金发男孩,以及搭在肩上,似是亲昵,实则掌控的大手。

    “爸爸,为什么不让大家进来呢?”孩子看着落荒而逃的丑鱼,看着被黑色西装的保镖隔绝在几米外的人们,不解地问道,“他们不会做坏事的。”

    “你和这些人不是‘大家’,世焕。别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男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思忖起来,“也许一个七岁的孩子是该交朋友了。别担心,我会为你挑选合适的人选。”

    孩子的表情看着充满期待。

    “我能去他们家玩吗?”

    “不。”男人拒绝了,“你只能邀请他们到家里来。”

    “为什么?”

    浅棕色的眼眸欣慰地眯缝起来。

    “你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活泼多了,世焕,学会问为什么是一件好事。不过,你得好好地记着。不能私自结交一些爸爸不知道的朋友,明白了吗?”

    “我想出去玩。”

    “傻瓜,我们现在就在外面。”

    男孩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手指来回揪着衣角。

    “爸爸,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能满足你的一切想象,但取决于你想要的东西是否现实。你想要一条鲨鱼吗,我的孩子?”

    “我不要,鲨鱼的嘴巴好大,好可怕。”

    孩子几乎要躲到男人怀里去了。

    男人沉思片刻,:“也许你会喜欢海豚。可我不想让你和饲养员接触,如果它死了,爸爸再给你换一条新的。直到你慢慢学会怎么跟它们相处。”

    金发男孩摇摇头,不安地蜷缩在男人身边。

    “我不想养动物,它们会死的。”

    “不用对这种东西抱有同情心。这一点,无论是外面那些叽叽喳喳的老鼠,还是水缸里养的鱼,都是一样的。但你只有七岁,我想,我们得慢慢来。”男人的拇指怜爱地抚过孩子湿润的脸颊,这头冷血而杀伐的雄鹿对自己的养子耐心得有些过头了,“既然世焕都不喜欢,吧,你想要什么。”

    “爸爸,下次能带上姐姐一起出来玩吗?我好想她。”男孩泪眼婆娑地抱着他的胳膊,“别拒绝我好吗,爸爸?你过你绝对不会拒绝我的。”

    男人眼瞳微缩,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通常在这以后,雄鹿的冠角可能会刺穿某些人的身躯,像炫耀战利品一般将它们高高举起。

    “不需要。”

    “爸爸。”孩子用上了恳求的语气。他吸着鼻子,可怜得像一只没抢到奶水的猫,“我答应过姐姐,姐姐也答应过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你想要一个姐姐吗?嗯……爸爸上一次带回家的那位夫人怎么样?她女儿年龄比你大一些,也许能扮演好这个角色。”

    “我不要。”

    孩子哽噎地抓起男人的手指,泪水从脸颊落下来的模样叫人心碎。

    伤心又倔强的漂亮脸蛋也确实博得了男人某种程度上的同情。

    “你这是在对爸爸发脾气吗,世焕?”

    “可是你答应我了。”

    “好了,别哭了。爸爸不会怪你的。那个人,好吧,你的姐姐。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男人轻轻拍他的后背,柔声哄慰着,“也许过段时间她就会来看你了。”

    孩子撇撇嘴,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这时,又一道黑影加入了白浪漾漾的蔚蓝当中,那是一名身穿潜水服的员工。

    他的到来似乎唤醒了珊瑚礁里的型鱼群,它们摆动着尾鳍追逐而来,在他身上留下片片啄吻。

    脚蹼向前一蹬,潜水员的身体划出一道螺旋状的轨迹,泡沫浮动、破碎。

    他注意到了曲面玻璃下的男孩。

    看看那些还没来得及擦干的眼泪,看看这孩子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谁能狠下心肠,放任这样一个天使脸蛋的男孩伤心哭泣?他在宗教宣传册上读到的神迹也不过如此。

    潜水员忍不住举起手,和那惹人怜爱的男孩了声招呼。

    男孩吸吸鼻子,好奇地朝着银色鱼群间的人影看去。

    没人注意到孩子身后的男人正阴冷着一张脸。旁边的贴身保镖立刻会意,上前敬烟。

    烟雾袅袅上升,他皱起眉心,火光几乎灼到所有人的心脏里去。

    男人向角落里的值班经理招了招手。

    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战战兢兢上前。

    冷漠的质问像在下达审判。

    “谁让他进来的。”

    值班经理的头险些低到地上去。

    “我们没有提前通知今天馆内所有活动都会取消,只是向游客明了情况。我以为您会喜欢……”

    “我有让你自作主张吗?”浅褐色的眼眸毫不客气地剜了一眼对方,寒声道,“不觉得吗?老鼠们可真是肮脏,因为无孔不入,因为防不胜防。因为一次触碰,就可能沾染上什么病菌。父亲要懂得这一点,要亲自排除危害,才能确保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

    “裘会长……”

    “嗯,我记得你过,自己有一个女儿。”

    值班经理的表情变得极为惊恐。

    “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也不希望她生活在一个满是老鼠的环境里,不是吗?”男人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把老鼠们处理掉吧。孩子总是需要一个健康的环境。”

    ***

    温热的纸杯像一只蝴蝶飞落在了脸颊。

    裘世焕“啊”了一声,少有地露出了他这个年纪腼腆又害羞的样子。

    江彧背过身,食指压着塑料盖,后背靠在玻璃上。

    “在想什么呢?”

    裘世焕心急地吹散热气,嘴唇碰着杯沿,却受那丝毫不降的热度所烫,眉头紧锁。

    刚刚冲泡开来的咖啡被钢琴家般的手指护在胸前。

    他抓起江彧的手,十指相扣,不由分往海底隧道的方向走去。

    履带式电梯像是把他们送入了巨兽的咽喉。

    深蓝色的海底世界从头顶坍缩下来,天光在远处荡漾。

    岩石的走向偶尔呈拱形,偶尔孔洞相接,偶尔附着大量藤壶,供群鱼悬浮共舞。

    从头到脚都是眩晕的,具有压迫感的。

    无数种倒影在幽暗里交汇,向着那些遥远的人造废墟畅游而去。

    他回过身来。

    在这几乎笼罩进海底的茫茫光雾中,少年的瞳孔仿佛寄宿着万里深空的孤独巨物,那是巨大的,裹挟着暴风的冰冷天体。

    菱形的红宝石戒指抵住嘴唇,眼角微挑。

    诱惑的嗓音像一条蟒蛇般缠住了江彧的脚踝。

    “这个嘛,我不会告诉大叔的。这是我的秘密哦。”

    “问个问题,朋友,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为什么要去看医生?我又没有生病。”

    “这样啊,看来是我的问法有问题。”江彧低下头,思考着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嗯,我们不聊这个了……”

    “大叔,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变成一个好孩子。”

    思路忽然被断,江彧有些意外地看向话者。

    他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困惑,不解,迷惘,也许还有一点关切,可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唯独缺少了罪恶感。

    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和一个人格拥有严重缺陷的孩子面对着面,谈论“好孩子”这个话题?

    为什么这个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

    那不像假的,也不像在做戏,可就是在不经意间,少年会露出带血的獠牙。

    为什么?

    江彧张了张嘴,讷讷地。

    “因为这样是错误的。”

    “我做错什么了吗?”

    裘世焕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又是他惯用的伎俩,又是他博得人同情心的方式。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摆出那样的模样迷惑我,可是世焕啊,你从来都没有反思过这个问题。我过的话,我对你的期待,在你看来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似乎听出了江彧的心灰意冷,他拉住江彧的衣袖。

    脸上的笑容既讨好又无害。

    “大叔过的话我都有在听啊?但是,就算听了,我也没有答应过一定会改变吧?”

    忽然之间,江彧好像被某种东西败了,他像是被缴去手里的剑,胯下的马匹被火枪射杀的骑士,连关节都在沉重的盔甲下垮塌。他愤恨地咬着牙。

    “……你有想过,如果被杀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呢?你也许不会怎么样,因为你……”

    “不会的。”裘世焕看着他,眸子幽冷得像粘稠的沼泽,瞳孔深处却藏着咀嚼不出的情绪,“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大叔。”那眼神可怜极了,就像一只被丢下就只能在暴风雪里等待死亡的幼崽,“大叔,原谅我嘛。看在我这么真心道歉的份上。”

    江彧于心不忍地撇过头。

    “这跟喜爱一个毛绒玩具有什么区别吗?”

    随着接触变多,随着自己越来越接近裘世焕身上缠结的谜团。

    江彧不得不揣测裘世焕对自己的感情。

    他一直很好奇对于这种人格障碍的孩子而言,自己到底是一个合格的玩伴,还是真的如对方所的“喜欢”。

    这个孩子表面上永远这般精致迷人,可内里却病态到让人身心发冷。

    豹子就是豹子,天性是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的。

    裘世焕的眼神有些受伤。

    “大叔,为什么凶我?”

    “你听好了。这句话我不会再第二遍,如果再发生任何类似的状况,我……”江彧烦躁地咬住嘴唇,在动物般的注视下他根本无法撂下狠话。

    “我们就结束了,对吧。”

    江彧没有看他,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眼神。

    那种仿佛所有过错都是他人所为,受害者般的眼神。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江彧点着了嘴边的一支烟,那忧郁的火光在他脚下聚成了朦胧的影子。

    他低着头,指尖飘然的烟雾宛如流泪,宛如沉默:“他们也有家人,也喜欢美味的点心,也会被的感冒击垮,会在孤单的时候需要陪伴。为了高兴的事而开心,为了难过与分别流泪——生命和生命之间,怎么会存在区别呢?就像我和你,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是被眼前事物爱着的人。”

    “杀了他们,是很不好的事情吗?”

    “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问你,有人杀了我,你会难过吗?”

    “会。”

    “所以呢。”

    “……对不起。”

    江彧猛然扭过头去。

    他没有听清,他不敢听清,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一步之遥,他便能见到一簇火苗。

    那簇让他的心重新跳动,重燃希望的火苗。

    ——“大叔,对不起。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等江彧反应过来的时候,鼻子已经陷进了白金色的发丝间,被一团特别好闻的香味包裹。

    他很难形容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嗅觉在这之中有些失去了方向感。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你终于长大些了,朋友。”

    此刻,一道道黑影也从四面八方游来,或在头顶聚集,或在紧贴两边的玻璃晃动。

    江彧本来不以为意。

    可抬眼一看,呼吸差点停滞。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的海豚群正舒展着身体,各个双眼圆睁,好奇地盯着他们。

    喙部贴着玻璃表面,随着履带的移动一刻不停地前进。拥抱的姿势确实太过亲密,宛如俯身接吻。

    好在这一刻,裘世焕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江彧连忙放开他,向后让开一段距离。海豚们有样学样地互相碰喙,见人类不再有进一步动作,遗憾地摆尾离去。

    江彧背过身,接过裘世焕手里的咖啡,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而后者垂头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一串号码,抬手摸了一下耳朵。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爸爸。”

    【……开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