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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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线照进瞳孔,照进潮浪与礁石的呼唤之间。

    他终于听见了过去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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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叔——好厉害!”跳出结算界面的游戏机前,男孩吃力地将塑料枪搬回原位,看着屏幕上的积分排名从100+直接上升至前十,转而崇拜地扑进江彧怀里,“大叔一次也没有复活,一次也没有输,好厉害好厉害!”

    “那当然。”江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以前街机流行的时候,一整个店里的人加起来都没我能。”

    男孩激动地跳了起来,对长辈的话深信不疑。

    “好帅,大叔好帅哦!”

    “有眼光,那再带你一把。”

    “好呀!”

    一大一就这样玩了一整天,直接将排名上了No.3,直到他们的分数再也没有任何提升,江彧才心满意足地从耀武扬威的虚拟猩猩面前走开。

    他们在游戏房搜寻一圈,最终选中一台试运行的联机游戏机。

    江彧简单浏览起首页,发觉这台机器预下载了不少游戏。

    其中,排在畅销榜前三的,是一款画图软件。

    手指点进评论,一路滑动。江彧粗略地了解了这款游戏的主要机制。

    运营方每期都会在社区论坛发布一则限时帖,要求参赛玩家按规定创作。

    只要将成品上传至终端,参与玩家及运营方评选,就有概率赢得最终的大奖。

    江彧对这种比赛没什么兴趣,不过,他看得出朋友兴致勃勃。

    一番思虑过后,他提起一笔,勾画出前景透视的雏形。

    “大叔,这是在画画吗?”男孩凑上前去,专注地瞧着时而缩减的画笔粗细,托着腮声,“我可以在旁边看看吗?大叔,我很听话的,绝对不会扰你的……”

    “这有什么扰不扰的。反正也只是游戏,我就随便画画,也不上传。”江彧捏了捏男孩柔软的脸蛋,“不过,我不太擅长指绘。”

    “那大叔擅长什么呀?”男孩悄声问道。

    “不用这么声,你扰不到我。”楼栋外墙一笔成形,江彧的每一步细化都收放自如,“我喜欢油画。在很的时候,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写实主义油画很有吸引力,我很难向你描述它的质感,画布上能够拉出奔腾的纯白色线。涂好一层上光油以后,就能把这一刻永恒地保留下来。”

    “听起来好厉害。大叔,有机会的话,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吗?”男孩听得一知半解,还是乖巧地眨了眨眼睛,“我不会乱话的,就是……就是,越是听大叔描述,就越想看嘛。”

    江彧细化完一部分,点状笔触随意又内敛。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为你创作。”

    “真的吗?”男孩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慷慨的长辈,他略一沉吟,迅速从对方的笑容中回味过来,羞怯地扯弄起对方的衣角,“大叔,我可以提些要求吗?不会太多的,也不会太为难大叔的……还有,一幅画要多少钱啊?”

    “不收你的钱。”江彧笑着拉远画面,检查整体有无纰漏,“看在你长得可爱的份上。”

    男孩一下子捂住通红的脸蛋。

    “真的吗?”他支支吾吾,睁着鹿般的蓝眼睛,“那大叔可以和我拉钩吗?一定要记住我们的约定,一定不可以反悔,不可以骗我哦。”带着隐约的期待,向往与崇拜,他拉拽着江彧胸前第二枚纽扣,伸出了指。

    拒绝一个可爱的朋友未免太过残忍。

    江彧玩笑般拉住男孩的手指,又忍不住伸手捏住对方的脸蛋,向外轻轻拉扯。

    “好啊,我答应你。”他,“绝不反悔。”

    “要是大叔违背了诺言怎么办?”男孩被扯到咧开了嘴角,连话都含糊不清,“我该怎么做才好啊。”

    “让我想想看。”江彧垂眸看着他,嘴角含笑,“如果我真的忘记了,你就当我的债主,把我亏欠你的一切都要回来,怎么样?”

    天真的孩子从那哄弄的口吻中得到了理想的承诺。

    他高兴地抱紧江彧的胳膊。

    “大叔最好了,最喜欢大叔了!”

    “……我最好了你还叫我‘大叔’?算了,不跟鬼一般见识。”江彧无奈地摇摇头,“吧,对这幅画有没有什么要求?”

    男孩利索地爬上板凳,试着用膝盖垫高上半身。

    他展开双臂,利用江彧的肩膀高度,有些费劲地凑到大人耳边讲话。

    江彧不想消家伙的积极性,便配合地放低姿态。

    家伙一边兴致勃勃地个没完,一边真诚又期待地寻求江彧的建议。江彧很自然地应和——他开始有些喜欢都民灿安排的差事了,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分散注意力,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放松。

    他心猿意马地想着都民灿的情况,担忧对方会遇上什么不好处理的事件,险些没注意到男孩塞进手心的纸片。

    感觉像一张照片。

    江彧有些错愕地展开一看。

    这是一张两人合照,从头发和眼睛的相似度来看,两者之间的血缘关系毋庸置疑。这是一对姐弟,姐姐矜持端庄,而板凳上的弟弟尽管稚嫩,面貌却十分眼熟。

    他只瞧了一眼,就明白了其中的联系。

    “我答应你,朋友。”江彧认真地叠放好照片,递还给心情忐忑的家伙,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明天就是正式的开庭日了吧?祝你明天胜诉——还有,一定要开心。”

    男孩什么也没,紧紧拥抱着江彧。

    尽管家伙一直对案情守口如瓶,江彧还是不免猜到了大致的内容。

    “会想哭吗?”他安抚地拍几下对方的后背,低声问道,“我很抱歉你遇到了这种事。”

    男孩埋在他胸前摇摇头。

    “大叔,干嘛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觉得,大人们应该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江彧,“这也不该由你一个人来承担。”

    “……大叔,谢谢你。”男孩微微瑟缩肩膀,本能地依偎过去,“要是流眼泪的话,喜欢我的人就会伤心。我才没有那么不成熟。”

    “嗯。得对,聪明鬼。”

    ——那天晚上,将大哭一场的家伙送回车站以后,江彧收到了久未联络的都民灿的接头短信。

    他没有怀疑。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像一节脱轨的列车,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

    强光,黑暗,人声,还有……违和感。

    江彧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醒来,直照眼底的光线令他痛苦地沉吟一声。

    拜这声所赐,头部的剧痛越发清晰。

    他尝试扭动身体,却惊愕地发现四肢和喉咙全都背叛了大脑的意志。

    只有一种可能。

    江彧掀起眼皮上下量,他确信自己正被拘束带牢牢绑在一张诊床上。

    不远处,数不清的人影在手术灯下攒动,从滴入试剂与专业手势上看,他们好像在调制某种药品。

    也正是眨眼的瞬间,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确定地问道。

    “……都民灿?”

    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嗯。看来你醒了。”那个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丝毫没有隐藏身份的想法。调配完一管试剂后,他戴上塑胶手套,对其他人,“你们先走吧。这是我的学徒,我会处理干净的。”

    “是的,课长。”

    实验人员没有任何犹豫,放下手中的试管排着队离去。

    “他们是谁,都民灿?为什么会叫你课长?”脖子无法动弹,江彧只能无力地昂起脖颈,躲避强光直射,“该死的,你为什么把我……”这句抱怨没有结尾,因为江彧咬到了舌头。

    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咀嚼出了奇怪之处。

    眼珠僵硬地转向满眼含笑的都民灿,唇舌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看来,你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啊。”都民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错,很不错。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可惜了,要是彻底捣毁你的大脑,极有可能把你变成一个没用的家伙。”

    “你要做什么?”江彧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做什么?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无视对方的态度,都民灿讥嘲地拆开一包针管,从试剂瓶内吸入一剂,“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你疯了吗——都民灿!都民灿!”江彧看着他缓缓走近,内心快被无穷的恐惧啃噬,“你为联邦工作,你在联邦的旗帜面前宣誓过的,你怎么能轻易背叛自己的誓言?!”

    都民灿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这是‘荞麦’,但在南美,它有别的名称,也是当地盛行的一种精神类药物。没有什么成瘾性。”男人自顾自道,“不过,联邦境内的走私货都是合成品,以至于它渐渐有些失控了。”

    “你要拿它对付我吗?”江彧目不转睛地瞪着男人,冷笑道,“都民灿,杀死一个人只要背叛他就好了,真容易。”

    “我的学徒,火气别这么大。人们应该多为自己的未来算,就好比现在……”

    “你可以为自己的未来算,没人拦着你,可你得知道有多少人因你的谎言而死。都民灿,你的脑袋只装得下你自己吗?”

    都民灿低下头,在江彧的手臂扎上一根软管。

    然后转身取来了一瓶碘伏。

    江彧感觉自己的牙关都在哆嗦。

    “你真是个烂人,彻头彻尾的烂人,都民灿。你真的一点也不会感到愧疚吗?”

    “安静点,你的情绪太激动,对注射后的恢复有害无利。”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心虚了吗?”

    “因为,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面了。”都民灿夹着棉球,清理着标记好的注射点周围的皮肤,“我在想如何跟你告别。”

    “现在轮到我了?”江彧不怒反笑道,“别总是那么虚伪,我的老师。只要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恶心勾当了。这对你来不比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管用?”

    “杀你?我还没有冷血到这个地步。当然,这玩意也杀不了你。我做了一点细微的改动。”都民灿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彧,“它在短时间内会尽可能地摧毁你的大脑,被药物入侵的潜意识很容易植入一些暗示。不过,副作用是,你再也不可能恢复到现在的状态了。”

    “你在什么……”

    “个比方,这支试剂可以毁掉你的天赋,让你永远失去绘画的创造力。你无法创造,只能描摹。当然,可能会有心悸,虚汗的后遗症,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一把捏住江彧的嘴,将一根塑胶管从嘴角硬生生勒向脑后,避免受注者咬到舌头,“我的学徒,你将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人,你将失去这二十年来所有的一切,没有收入,居无定所。”

    江彧不出话,舌头一阵酸痛,就连试图挣断拘束带的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

    他只能看着都民灿拿着一根针管走近,缓缓推射出空气。

    针头楔进皮肉时,拘束带下的身躯本能地一颤。

    在那束光线直照下,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强光破坏了视网膜组织,让残像在眼内聚集。

    江彧眼睛上翻,凄厉的悲鸣压回胸腔,身体一阵又一阵痉挛。

    都民灿抓住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得意地轻笑。

    “和一切再见吧,天之骄子,我或许会留下你的编码水平,让你过得不至于那么凄惨。因为再睁开眼的时候,你只是19区随处可见的失败者,一无所有的垃圾。”笑意渗透进了骨髓深处,“现在,睡吧。当你醒来,你的记忆会被我的暗示改写。”

    液体在血管里扩散开来。

    在内脏近乎溃烂的剧痛之间,江彧隐约看见一张巨大的画像被黑暗侵蚀。

    它熊熊燃烧,扬起的灰烬同尘埃一道消散无踪。

    巨像在火焰中倒塌。

    无法呻吟的嘴唇开始褪色——

    “谢谢大叔愿意帮我画画。”

    维纳斯的身躯正经受着火刑。

    抽动的鼻腔被无尽的恐惧亵渎——

    “我有一个很好的灵感,看,这是我和姐姐的照片。”

    扬蹄而起的骏马开始熔解。

    一双无形的大手掩捂住他的双耳——

    “画都要有个名字吧?嗯……让我想想看哦。”

    连同最后一线光亮,最后一丝意识,也被黑暗与烈火吞噬殆尽。

    永恒的虚无坍缩之时,逐渐消逝的听觉仿佛又捕捉到一阵活泼烂漫的笑声。

    再也看不清面容的孩子笑着——

    “我们就叫它……《家》吧。”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站在寒风萧瑟的大街上。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只是站着,只是靠在墙根发呆。

    “大叔。”

    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孩,他有些弄不明白状况。

    嗡鸣的脑袋好像灌满了凝胶,呼吸只是一个本能动作。他无法吞咽,一旦张开嘴,唾液就会不受控制。异样的混沌感充斥进耳道与口鼻,视觉能力受到了神经阻挠,双目胀痛不止。

    连眨眼,连思考都痛到要流泪。

    男孩捧起一束白色玫瑰。

    白净的脸蛋仿如神话故事里的天使。

    可他想不起这是谁,想不起眼前递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视距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冻得通红的手正瑟瑟发抖。

    “大叔,我要走了。能见到你真高兴。”漂亮至极的蓝眸忽地迸发出异样的情绪。男孩牵起嘴角,他好像忘了要怎么笑,嘴角细微的牵拉变得无比僵硬,“看到那些角落里的黑影了吗?他们饿了,他们想吃掉我们。”

    顺着男孩的眼神看去,那条昏暗的巷子什么都没有。没有黑色的影子,也没有会吃掉他们的野兽。

    他看向神情怪异的陌生男孩,不解地推开那捧无法理解的心意。他总觉得有东西在花苞上蠕动,也许是虫子。

    当他恐惧着随时可能发起进攻的爬虫,不顾一切地从玫瑰旁边转身离去。

    他无法言语,他头痛欲裂。

    没有追上来的脚步。

    只有一阵听不清晰的呢喃,只有洁白的花瓣被啃噬枯萎,腐烂一地。

    “大叔,为什么要视而不见?”男孩在他身后,声音几乎破碎,“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