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受伤的小刺猬
连绵三天的阴雨, 整个北京城都浸泡在阴沉沉的湿气里。
天快黑了,一辆黑色的路虎在公路上飞驰。这是通往郊区殡仪馆的路,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车了, 路虎车灯所照之处一片空荡荡, 只能听见哗哗的下雨声,和车外瑟瑟的风。
秦昭把车停在殡仪馆门口, 拉低帽檐,收紧领口, 也不带伞, 大步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他已经连续三天联系不上楚斯年了。一开始秦昭没当回事, 只道楚斯年做手术太忙, 偶尔断了一天联系也没什么。可是后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正好《盲战》拍摄结束, 秦昭来不及参加庆功宴,连夜开车回来。一回家, 家里没人。去医院, 医院也没人。几经听,他才终于得知,楚斯年去给他的养母江琴处理后事去了。
“哦, 你是找江女士的家属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听了秦昭的描述, 回答:
“他大早上就来了。他收了骨灰, 去了骨灰寄存处, 一天了到现在还没出来呢。我们快下班了, 正好麻烦你劝劝他啊。”
骨灰寄存厅是殡仪馆东边的一座房子。有些人去世后,其家人来不及准备墓地,就会先把其骨灰暂时安放在这里。天快黑了,这里平日就少有人来,这时更是安静极了, 甚至能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秦昭开门口的节能灯。厅里并不大,里面一排排高高的木架,像是图书馆的书架似的,只不过里面放置的不是书,一格又一格,每一格都放置着一个过世的灵魂,苍老的,或者年轻的。
秦昭放轻了脚步,慢慢往里走。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木架,才停住脚步。
木架旁的角落,楚斯年一身黑衣,蜷缩着身体躺在冰冷的水泥石板上,他闭着眼睛,乌黑的眼睫无力地低垂,甚是还有点湿漉漉的。显然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
可是即使在睡梦中,他的怀里也紧紧怀抱着一个骨灰盒。
秦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其实一开始他发疯一样寻找楚斯年的时候,除了担忧,他也是很生气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楚斯年好端端的突然就不理他,即使在知道楚斯年养母过世后,他在惊愕之余,也有点不满楚斯年什么事都瞒着他,什么事都自己扛。拿他当什么呢。
可是当秦昭看到楚斯年在地上蜷缩成的一团,哭的眼角鼻尖都红红的时候,他所有的脾气一瞬间都没了。
“斯年?”秦昭蹲下身,轻轻地拂去楚斯年脸颊残留的泪痕,柔声道:“别在地上睡,太凉了容易感冒?
楚斯年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
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在秦昭的面庞上收拢。楚斯年疲惫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来了。”
秦昭点点头,在楚斯年身边坐下。
“听他们,你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了。”秦昭:“我再陪你呆一会,然后咱们一起回家,好吗?”
楚斯年没话,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骨灰盒。那上面贴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江琴看上去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眼眸含笑,长发披肩。秦昭注视着照片里这个美丽的女人,总觉得她的笑容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的养母很漂亮。她一定是个貌美心善的人。”
楚斯年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轻轻地对秦昭笑了笑:“是吗?那你看我,是不是长得有点像她?”
秦昭有点不明白楚斯年为什么会这么一句,看他的表情,也并不像开玩笑。秦昭下意识地又靠近了些,端详着江琴的照片。这一看,他却微微一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次看江琴的照片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原来江琴和楚斯年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的形状,下眼睑都有一个微妙的向下的弧度,眼角又微微上扬。只是江琴在照片里总是笑着,面容线条也更柔和丰腴。所以这些特征并不是很明显。只有把她同时和楚斯年放在一起比较时,才会发现二人面容的酷似之处。
可是江琴不是楚斯年的养母吗?怎么这么巧?
秦昭心底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猜想,沉默了。
楚斯年靠在墙边抚摸着江琴的骨灰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个男孩,自他有记忆开始,他就生活在儿童福利院里。因为生过一场大病,他长得又瘦又,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所以在福利院里,他老是被人欺负,也没什么朋友。男孩以为,凭他这样,可能永远不会被好人家领养,一辈子都会呆在福利院的院墙里。可是没想到,就在他九岁那一年,福利院里来了一个漂亮的阿姨。漂亮阿姨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男孩,要领养他。”
“男孩一开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幸运。他很喜欢这个阿姨,又他很怕阿姨见到更好的朋友,就反悔。听那个阿姨喜欢钢琴,他就在琴房里没日没夜练琴,想让那个阿姨喜欢他。终于,他成功了。他被漂亮阿姨带回了家。”
“进了这个家男孩才知道,阿姨已经嫁给了一个成功的商人。那个商人还带着过世前妻留下的女儿。男孩知道,商人和他的女儿并不喜欢自己,完全是因为漂亮阿姨的缘故,才肯跟他两句话。但是男孩已经很满意了。因为他终于有家了。”
“男孩就这样在这个新家里生活了三年。这三年,男孩时时刻刻都竭力全力,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功课也好,弹琴也好,他都努力做到最好,只想让他的养母不要后悔收养他。只想让他的养父和妹妹也喜欢他。可是这一切,却都在男孩十二岁那年结束了。男孩参加市里的一场钢琴演奏会,独奏。他非常想向他的家人证明自己的优秀,想让他们更喜欢自己。于是他第一次开口央求他们,央求他们,观看,他的表演。”
到这,楚斯年明显地顿了一下,似乎是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哽咽。秦昭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充满了担忧。
“我们改天再,好吗?”
楚斯年呼了一口气,勉强冲秦昭笑了笑。
这是他心底秘密的一部分。正是这个秘密,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变得自卑又谨慎,他从不敢轻易接受任何人地爱,因为他害怕重蹈儿时的覆辙。
可是,面对秦昭,楚斯年却突然想告诉秦昭他的恐惧。
“不,我想继续下去。”
“男孩的养母立刻答应了,并恳求原本不太乐意的养父和妹妹一起去。那天晚上八点,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前往市音乐厅,路程原本不算远,半个时就到。可是男孩等到所有演出结束,也没有等到他们。原来,男孩的养父,养母和妹妹在途中遭遇了非常严重的车祸。一辆重型货车和他们的私家车迎面相撞。养母从此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才七岁大的妹妹面部严重受损。而他的养父受伤最轻,却也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你这个男孩是不是个扫把星啊。”楚斯年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却蓄满了泪:“就为了他,害了人全家。他的养父和妹妹,恨死了他。”
“更可笑地是,也就是那场车祸,男孩才无意中得知,他的养母,竟然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男孩一直感激她,一直活在战战兢兢,生怕表现不好就被退回福利院的恐惧里。可到这时他才发现,他一直都被骗了。他一直感激涕零,无比崇敬,热爱的那个女人,竟然就是他一直怨恨的,把他抛弃在福利院整整九年的生母。”
楚斯年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忍受着巨大痛苦的病人。秦昭无声地搂住了楚斯年,像是安抚动物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抚摸着楚斯年的脊背,用指腹轻轻擦干他眼角的泪水。
从见楚斯年第一面起,秦昭就注意到他身上有一种疏离淡漠的气质,似乎总是把自己包裹在重重坚硬冰冷的盔甲里。即使偶尔展露出柔软又滚烫的心,他也会立刻蜷缩回去。像是一只警惕的,缺乏安全感的刺猬。
直到现在,秦昭才明白,为什么楚斯年总会拒绝他的爱,拒绝表露自己的心。
因为他身上的刺,是被人一根一根,亲手插进去的。他身上的盔甲,就是他受伤后留下的疤。
他害怕再次被抛弃,害怕再次被欺骗。
秦昭的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
楚斯年低头看了看江琴的照片:“你知道吗,我曾经多么希望,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没想到老天待我不薄,让我梦想成真。我很想亲口问一问她,为什么她要抛弃我,为什么她把我找回来,却要骗我,不肯认我。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
楚斯年哽咽了一下,十指攥紧了骨灰盒,骨节都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
“我就是想,再和她两句话。”
可是为什么,她偏偏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牺牲了一切,终究还是徒劳。
“也许我不应该救她,对吗……”
“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
秦昭努力摩挲着他冰冷的指尖,温柔地:“你是我见过最善良,最优秀的医生。我知道,你见到任何一个患病的人,都会义无反顾伸出援手,更何况自己的母亲呢。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样就不算徒劳。”
楚斯年面色地摇头笑了笑,声音飘忽:“可是如果为了救她,我真的违背了自己的良心,抛弃了自尊呢。”
秦昭抬眸看着楚斯年。他惊讶地发现,楚斯年的眼中竟然带着一股极度悲哀的,甚至厌世的情绪。秦昭突然有些慌乱,他不明白楚斯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为什么会这样的话。
“什么?”秦昭愣了愣。
楚斯年不自觉地握紧了冰冷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里。就在刚才,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他很想告诉秦昭,他为了唤醒沉睡的母亲,他究竟做了什么。可是就在他即将开口地时候,他听见秦昭:
“我相信你。你不会的。”秦昭轻轻地亲了亲楚斯年耳边柔软的鬓发,语气笃定而温柔:
“你是我见过最干净,最好的人。”
楚斯年的心剧烈地抽痛了一下,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侧头,抬眼看着秦昭。
秦昭刚刚淋了雨,头发和眉毛都有些湿漉漉的,也让秦昭的眉眼轮廓显得更加清晰,深邃好温柔。他看上去是那样年轻,即使浑身湿透了也依旧朝气蓬勃,干干净净。不像自己,早已跌入深渊,即使爬起来,身上也有永远洗不掉的脏污。
可是他却听见秦昭对他,他是最干净的人。
楚斯年悲哀地闭上了眼睛。半晌,又缓缓睁开。
“我不想把骨灰盒放在这儿。”
楚斯年的声音冷冷的,又恢复了一惯冷静平淡的样子:“医院组织了下乡义诊,去的地方正好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想回去看看。然后,把她放在那里。”
秦昭毫不犹豫地握住楚斯年的手:
“好,那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