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圣女(三) 他也会怕的
灯火如豆, 橘黄如星点燃在高低错落的灯盏中。
两张墨迹斑驳的宣纸洇透了背面,半搭在桌边。
“再练一张。”灯火剪出男子宽肩窄腰的半个影子,他微微弯着腰, 双手绕过身前人的肩膀, 撑着桌沿,在面前换上一张新纸。
“还练?琴棋书画这么多,不如我们下棋吧。”宋舟和他讨价还价。
“再练一张就好。”
蔺浮庭微微偏过头垂眼看她的侧脸, 光下照出她脸上细的绒毛,还有不高兴鼓起的腮帮子。
伸出长指, 轻轻戳了戳,便心满意足地勾起唇笑。
宋舟抓抓脸,“可你刚刚就是这么的。”
“就一张。”蔺浮庭愉悦地眯起眼睛,专注地盯着写好的字,犹如鉴赏一张古字帖。
“我想去看看歇鱼。”宋舟见谈判失败,算去找楚歇鱼问问今天的情况。她对楚歇鱼有恩, 如果有内辛, 楚歇鱼不会瞒她。
“她今日演了一出大戏, 这个时辰你去了便是扰她休息, 等明天再去吧。”
宋舟被服,也觉得楚歇鱼临时被抓去充圣女, 皇宫里都是人精, 在一群人精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天戏, 换她也一定心神俱疲。
点点头, “那我就回去了。”
宋舟往外走。
“你住的院子从前死过人。”
宋舟身体一僵,转过身脸惨白地看着蔺浮庭。
蔺浮庭面不改色,“我父亲的继室,生前便住在那座院子, 后来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宋舟嘴一扁。
“听难产并不是意外……”
“可以了,别了。”宋舟哭丧着脸跑回来,揪住他的衣摆,“我不住了,我就在这里再住一晚,就一晚,明天到了白天我就立刻搬去和歇鱼住……”
眼睛一眨,两颗眼泪便滚了下来。
蔺浮庭托着她的脸,漆黑的双眼隐隐透着兴奋,被背后遮住的半片阴影完美掩住。见她眼泪滑落到下巴摇摇欲坠,才抬起食指,似逗弄一只猫的下巴,勾去眼泪,又爱不释手地摩挲轻蹭。
他盯着清浅的两道泪痕茫然地想,是不是还不够害怕,怎么不抱着他不松手呢?
宋舟见蔺浮庭不吭声,以为他又要赶人,危机感骤起,一把抱住他的腰不撒手,“我不管,我不要回去睡,也不要一个人睡!”
“嗯……”
耳朵动了动,听见蔺浮庭还在犹豫,宋舟一头埋进他怀中,手指紧紧揪住他背后的衣服,“你死我杀了我我也不会回去的!”
男子虚虚拢住怀中人柔软的腰肢,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唯独光影下一张薄薄的唇弧度弯起。若是宋舟能抬头看一眼,就能看到那双没在阴暗里,如猎食的野兽一般,算计充满占有欲的眼神。
室内一时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还有姑娘害怕又微弱的呜咽声。地上一道纠缠不清的影子,风声翻动纸张,饱满的笔尖在白纸上晕开一朵深深浅浅花瓣层叠的花。
“好。”晋南王被宋舟哭“烦”了,终于松了口。
怕他再反悔,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宋舟熟练地从柜子里搬出被褥放在脚榻上。
蔺浮庭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开口,“我听闻府中曾丢了一个人,寻了许久也未寻到,最后有人在自己的床下找到了那人,被钉在床板下,已经死了多日。”
宋舟脸苍白,唯独一双眼红成兔子眼,蓄满了泪水,愤怒指控他,“蔺浮庭,你故意的!”
她躺在脚榻上,正好能看见床板。
蔺浮庭一脸无辜。
宋舟气得直摔被子,手脚并用爬上了蔺浮庭的床,抓着被子蹲在里床,气呼呼地带着哭腔,“我今天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你床上!”
蔺浮庭单膝跪上床,宋舟猫儿似的一惊,拼命往床角退,直到退无可退,炸起了毛,呼噜呼噜威胁他,“我死也不会下去的,变成厉鬼都要缠着你!”
她急得满脸通红,鼻尖都微微翕动。蔺浮庭单手撑着床,靠过去,骨节分明的手轻而易举抓住宋舟的脚踝,嘴唇动了动,像是得了份天大的赏赐,唇边带了抹笑,声音低得听不清楚,“求之不得。”
微凉的指腹贴着血管温热的脚踝,将人拉到身前,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晃了晃,“洗脸。”
顿了顿,生硬地加了一句,“眼泪别脏了我的床。”
好像对她凶一点,才会黏着他多一点。
宋舟一点都不相信他,和床柱抱在一起,死也不愿意下床。
蔺浮庭怕再装凶就装不下去了,转身拿了热水湿的帕子过来。
宋舟一手圈着床柱,一手要拿帕子。
蔺浮庭避开她的手,帕子叠了两叠,淡淡地垂下眼捏住她的下巴,“你洗的干净吗?闭眼。”
宋舟扁着嘴又两手抱着柱子。
温热的帕子盖住女子的眼睛,蔺浮庭的冷淡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对她终究是凶不起来的,连装一下都不舍得。
手指擦过她乌黑柔软如绸缎般的长发,白皙得透明的耳廓,线条优美青涩的脖颈,眼中的痴迷火一般燎起整片荒野。
擦完脸宋舟就连滚带爬到床里边,钻进被子里躺下。蔺浮庭简单洗漱过后,在她热切殷殷的目光里,抿着唇不敢笑,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蜡烛熄灭,月影透过窗棂调皮得落在蔺浮庭高挺的鼻梁上。
宋舟满脑子都是蔺浮庭的那些吓人的事,后颈皮发凉,大着胆子往蔺浮庭身边挪了挪,见他没反应,手指偷偷地抓住他的袖子。
“这么怕?”蔺浮庭忽然侧过身子和她面对面,袖子又往她手里靠了靠。月光映出他耳廓的形状,宋舟眨眨眼,黑夜里看不到他的眼神,声音便柔和得像这一缕月光。
“人都有害怕的东西,你难道没有吗?”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宋舟感觉不是那么防备着这个给她添了一堆麻烦的程序漏洞了。
姑娘喜欢用有香味的皂角沐浴,身上便总是有甜腻腻的馨香,如她本身一样,横冲直撞,热烈地夺走别人的全部注意。
萦绕在鼻尖的香味奇异地安抚了躁动的情绪,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终于能放肆又贪婪,用目光一遍一遍描绘他失而复得的爱人。即便月影下只有她一个浅浅的轮廓,也足够填满缺了五年的空荡。
“怕啊,怎么不怕。”蔺浮庭笑起来。
宋舟忽然来了兴致,“那你怕什么?”
“不能告诉你。”
黑暗里脸颊被轻轻捏了一把,宋舟不高兴地唔了一声抓抓脸。
“歇鱼今天有没有怕?”宋舟问。
虽然女主后来会成长得越来越强大,可她现在也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
“没有,楚歇鱼做得不错。”
“你们那个计划,”楚歇鱼换衣服的时候,宋舟听到了蔺浮庭和苏辞的计划,听起来很冒险,“不是皇宫中各个都是人精,你们是怎么让他们相信的。”
蔺浮庭将今天发生的事描述给宋舟听。
“……”
宋舟沉默了一下,“这真的不是什么戏法吗?”
“为了长生,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存在又如何。”蔺浮庭看着黑暗里宋舟的方向,“有人会因孩子与财运相冲而杀子,有人会因母亲的肉能治病而烹母为食,有人杀千人万人就为了诅咒一个仇敌,也有人以自己为祭就为了复活爱人。人有想要的东西,甚至能被最简单的障眼法轻易骗过。”
“……可是,歇鱼能装一时的圣女,王府里有这么多人认识她,单楚大哥和楚怀玉就不可能认不住自己的亲人,知道的人太多,不是很容易败露?”宋舟捧着脸问。
“那,”蔺浮庭的语气很平静,“都杀……”
果然内里还是黑化的芯子。
“别啊,你忘了仙女姐姐的,要你做个好人,做好人的基本标准就是不杀人吧。”黑暗里宋舟手往前伸,摸摸索索摸到他的嘴捂住,阻止他动不动要杀人的念头。
杀了楚怀玉,后面剧情就彻底没法走了,楚瑾那么好那么有趣的人死了也怪可惜的。
蔺浮庭眨眨眼,视觉被黑暗遮蔽,触感就异常敏锐,嘴唇轻易能描摹出姑娘手指头都巧和指腹的柔软。
宋舟看他没有要再继续杀人的意思,把手收回被子里藏着,“我们可以用和善一点的办法啊。”
我们……
“我们用什么和善的办法?”蔺浮庭舔了舔指腹贴过的地方。
“比如把楚怀玉送回宥阳,宥阳离晋南那么远,也很难听到王府的消息,王府里都是自己人,更不用怕了。”宋舟想了想,。
“楚瑾呢?”
宋舟笃定道:“楚大哥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干出那么冒失的事。”
蔺浮庭暴躁起来,楚大哥楚大哥,她的楚大哥可真是什么都好,在他床上亲亲热热叫的都是别的男人。
听不到动静,宋舟撑起上半身,脑袋凑了过来,“王爷,你觉得呢?”
长发扫过他的眼睛,他温顺地闭上眼,手指挑起她的一缕头发放在唇边虔诚地吻了吻,内心安定不少。
“睡觉。”
“哦。”
***
引线呲的燃到尽头,轰隆轰隆,埋在山体里的雷火弹一个接着一个炸裂。山石炸开无数的裂纹,眨眼间变成巨大的裂隙。山上的树木和房屋纷纷掉进裂隙。
飞尘与硝烟漫天四起,男男女女的尖叫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这里是山匪的大本营,许多军队与衙差被挡在这座山前无功而返。现在,这群困扰了周边百姓数十年的山匪,随着这座古老的龙虎山一起在世上消失不见。
白衣少年背手遥遥望着,尖锐而矛盾。
面临死亡的恐惧随着山石滚落,连训练有素的士兵都觉得心慌。少年站在最前面,清澈的眼睛平静无波,嘴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用了最简单,也是最残忍的办法。
余震完全平息后,大批军队进山搜寻,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出来,有的断手断脚,有的面目全非。
少年神色平静地看着,冷冰冰仿佛与他无关。
又有一具尸体从他面前被运出去。
白布遮盖下,一条手臂垂了下来,遍布交错在手臂上的血液凝结成块,纤细瘦弱的手腕上,一条红绳空落落的挂着。
紧接着漫天都被染成血色,砂石沾满血泥,树木枯萎,花瓣凋零,尸体横亘得到处都是。最后所有的轮廓都被模糊,化成浓稠的暗红兜头奔他而来,涌入口腔鼻窍,淹没五脏六腑。
心脏在窒息前像预先支取一般迅速猛烈的跳动,冷汗浸湿后背,黑夜中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蔺浮庭慌张地转过头,冰冷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身边,触及到一片令人心安的温暖。
眼睛眨得迟钝艰难,终于努力分辨出了宋舟恬然安睡的五官轮廓。发抖的唇急切地去寻她柔软饱满的唇瓣,吻上去的动作却心翼翼,生怕将熟睡的人惊醒。
他急促地闭上眼,连眼皮都在抖。一点一点吻她的唇角、唇珠、鼻尖、眼睛,虔诚、热切,以此来抵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后怕和恐慌。
“别闹……”睡梦中的人嘟嘟囔囔推开他的脸。
蔺浮庭撑在她身上,紧张地屏住呼吸。
“睡觉……”姑娘翻了个身,揽住撑在她腰间的手臂。
漫长的茫然里,欣喜从拥挤的恐慌里艰难挤出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还在……她还在……
就睡在他身边,抱着他的手臂睡得很熟,呼吸均匀清浅,还活着,会生气,会笑,活泼明媚,在八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他也会怕的,怕她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