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诅咒(十二) 她与我,竟是不得吉祥,……
瓷兔子做好, 要放进窑中火烤,还要上色,工序繁琐不止一道。不过事情没做完, 倒是弄了一身泥巴脏兮兮。
宋舟回屋沐浴更衣完毕也才不到傍晚。
她住的院子里放了一张藤椅, 蔺浮庭常在她这里不走,藤椅也多是他在用。现下他回自己的院子沐浴,宋舟便躺在上面, 拢着薄薄披帛晾着一头长发。
“姐姐。”
孩子的声音远远从门边传来。
宋舟循声看过去,五子被蔺外拎在手里, 鸡崽子一般扑腾着,与蔺外二人大眼瞪着眼。
少年不乐意,板着脸,“谁是你姐姐,叫什么姐姐,谁许了吗。”
五子短手短脚, 力气也没习武的少年大, 挣扎半天无用, 聪明地选择了放弃, 指着藤椅上的人道:“姐姐,那就是我的姐姐。”
“蔺外你做什么呢?还不快把人放下。”宋舟从藤椅上坐起。
五子扭着屁股好不容易能面朝宋舟, 立马道:“姐姐, 夫子的儿子想见你。”
宋舟尚未反应过来, 蔺外倒是立刻大声嚷嚷起来, 剑身都从剑鞘中稍稍拔起一截,“谁?儿子?多大了?成亲了吗?见宋舟做什么?”
“……”
宋舟好笑,“你问人家多大成亲没有干什么?难不成你想嫁啊?”
蔺外被她一句话哽住,脸色极臭, “没听是男的吗?素未谋面忽然要见你,怎么不要见我要见兄长呢。你当心让兄长知道了,定要生气。”
“……”宋舟默了默,经提醒后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一天惹蔺浮庭不高兴好几回不是好事。
“五子,那人可有找我何事?”
孩被放在地上,短短的手指有模有样摸着下巴,眉头也皱得紧紧的,“是……是什么鸡……吉……啊,对!阿吉!”
宋舟与蔺外对视一眼。
又是阿吉。
“蔺外,叫上你兄长,我们一起去。”宋舟忙道,回房中换衣服。
出来时只见蔺外,并不见蔺浮庭。
蔺外道:“兄长不在府上,下人他出门了。”
“给蔺浮庭留句话,我们去学堂了。”宋舟直觉会是重要的事,顾不上等蔺浮庭回来,与蔺外先行赶往学堂。
墙角竹枝已然茂盛异常,孩子们今日学的仍是关雎。
老夫子的儿子才浇过水,见到宋舟,含笑施了一礼。
这父子俩如出一辙的书生气质,儿子更高些,瘦得有如身后的竹竿,脸色有寻常书生那样病弱的苍白。
“是姑娘寻到了吉叔的画?”书生笑问。
宋舟还未张口,蔺外已然拦在她身边,抱着剑气势十足,“有事就,废什么话。”
护自己的食就算了,连兄长的食也一并护了,真不愧是好兄弟。
书生大约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尴尬地瞧了眼宋舟。
宋舟含笑推开蔺外,“先生您,别管他。”
书生并未事情,而是转身去了一趟藏书室,再回来时,手上抱着一摞册子。
很杂乱的册子,有些看着廉价,有些则很讲究,唯一相同的是,封面无字,应当不是书本。
“姑娘可以看完再听在下。”
宋舟略微迟疑了一下,拿了最旧的那本。
——“姐让我把没天的东西写下来,可以认字,还可以连字。”
——“今日姐告诉我,我的名字阿吉是吉祥如意的意思。姐我太苦了,希望我以后可以吉祥如意事事顺心。我不苦,姐今日送我一块切糖,很甜。”
——“今日向干爹学了如何做木雕,做了个兔子,很丑。再练练,才好送给姐。”
——“姐染了风寒,药苦,要吃杏仁糖,可大夫杏仁与药性相冲,吃不得。我与姐商量,待病好我为她买上整整一罐,她好。——要记住,姐病好后要买杏仁糖,一罐。”
——“今日是我生辰,实则在外流浪太久,我早已忘了生辰几何,但姐她捡到我那日便是我的生辰。她予我新生,这话没错。她送我发冠,待我弱冠之年,要第一个戴上。吉珍而重之。”
——“夫子,读书能改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命运,不少大官从前也是生于式微的。吉也想成为之一,日后姐成亲,吉便能在宴席上光明正大贺她百年好合。”
——“偶然翻阅诗经,方才发现诗三百的第一首便是关雎。幼时初读不解其意,如今似乎是懂了。”
——“姐今日不高兴,因街上有人姐才貌不如李家姐。他们大约都有眼疾,姐分明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
——“夫子我如今资质,考取秀才轻而易举。吉甚喜。听闻女子出嫁常被夫家欺侮,待吉高中,往后姐出嫁受欺,自有吉能撑腰。”
——“午日憩,姐做了噩梦,梦中,唤了吉的名字。吉,很高兴。”
——“今日起我朝风俗,女子出嫁,字需由夫家来取,姐问我,她日后让夫君为她取字如意可好。吉祥如意,可堪一对。她道,阿吉,你且记住了,往后为我取字,该叫如意。”
字迹从稚拙变得愈发沉稳,少年一生心事,蓄积于内,字字缱绻,句句含情。
宋舟顿了顿,翻开另一本册子。
——“夏日困苦,蚊蝇侵扰,无法安稳读书,但吉仍需勤勉,日后方不让如意吃苦。她合该衬锦衣玉食,衬旁人敬一声夫人。”
——“宫中选秀,老爷欲让如意入宫,如意于我面前泣诉,吉问可愿与吉逃离京城,她应了好。与如意约定日子,她同我道,她在墙上画字,日日添上一笔,便觉心中有了盼头。吉亦然。”
宋舟忽然就记起房间墙上那一排排的正字,大约便是如意所记。每一笔皆珍而重之,不知道怀了多少期待在其中。
书生指着明显泛旧的几本,“这是吉叔腿脚未出事之前写的。”
宋舟愣了愣,又拿起一本。
那本上鲜少出现如意,也不再出现姐。满本沧桑潦草的纪事里,唯独一段写得认真。
——“她叫如意夫人。未曾由我取字,也未能在席上贺她百年好合,连在夫家受欺负,也无法护她,及我弱冠之年,她赠予我的发冠亦早已丢失。但虽未能如意,惟愿吉祥。”
“我见到吉叔时,他的腿已残疾。就住在近处的一间茅屋,时常会来藏书室看书。他是偷溜进来的,没让我父亲与祖父知道,我到藏书室看书时偶然遇见他,一来二往才熟悉起来。”书生道,“吉叔师从我祖父,祖父晚年迷心道术,留有不少书籍,吉叔时常翻阅。在下那时以为不妥,故而劝过他几回,他只道心中执念太深,需要求法解脱。”
“后来他失踪了些时日,再出现时颓然老态,已是命不久矣。”
“闲暇时候他便在石头上刻画,去世前都还坚持在书架板上画一位姑娘。他当时连刻刀都拿不稳,我提起替他完成,被他拒绝。他道我刻不出那姑娘的万分之一好来。”
“在下读书多次受吉叔指点,早就当他是半个老师,他过世后,我为他料理后事,找到了这些册子。”书生看了眼宋舟,笑得万分腼腆,“前段日子在下不在京城,回来后听闻姑娘在查吉叔的事,听五子描述,心中觉得姑娘良善可靠,便算将此事告予姑娘。”
宋舟意料不及还能受到一番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公子信任。”
蔺外倏然盯着那书生,咧出尖锐的犬牙,剑鞘敲敲宋舟的背,“谢什么谢,看完没有?看完回家,别让兄长久等了。”
宋舟回头瞪了他一眼,歉意地朝书生笑笑,“家中兄长在等,只好告辞,不知这些册子能否让我一并带回去?若是不行,也不必勉强的。”
书生连忙摆手,“不勉强不勉强,在下本意也算将它烧了,毕竟其中内容非我等能知晓,久留亦担忧会惹祸上身,姑娘若想带走,自然也可以。”
宋舟和蔺外把册子搬回王府,新册子里简略写了当今天子是如何寻到阿吉,又如何将他安排进钦天监,还有以通灵之名在新帝的丹药中放入慢性毒。
他犯下滔天大罪,只因如今的天子与他承诺,来日得登大宝,便让如意死遁出宫。只是即位后天子未能守诺,反倒对他下了斩草除根的死命令。他几经波折免逃于难,却也早已时日无多。
而如意到死也未能逃离桎囿她一生的囚宫,她的孩子,以母妃深爱父皇甚笃的话语,将她从生到死都困于樊笼。
——“那年见她,她道深宫太冷,她想离开。然,吉终归未能达成其愿。终此一生,她与我,竟是不得吉祥,无法如意。”
“太后仙逝时你年纪尚,也不与她亲近,怎么会忽然问起她来?”敬妃抚着才解了足禁的儿子的肩膀,依旧保养得当的妃子眼尾不见几道细纹,微微眯起眼睛,回想那日场景。
“那日正好是本宫在太后床前侍药,大限将至,太后大约也意识到了。早前太后母家便举家返乡不在京中,许是思家,她挣扎着要起来,手臂颤巍巍伸向虚空,像是要抓住什么,眼角竟流出一行清泪。”
“她喊了一句……”
敬妃蹙起眉,不大确定似的,“喊了一句……阿吉,如意想回家。”
敬妃笑着敲敲额头,“太后那时话也不清楚,本宫猜她喊的应该是阿姊,太后虽无亲姊妹,但听未出阁时也曾有个交好的堂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