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盲潭(四) 诸般报应有我,万事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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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齿磕在汤匙白瓷的边沿, 宋舟愣了愣,蔺浮庭已经将汤匙抽走。

    头一次,宋舟生出后悔, 悔自己为了自证“清白”, 往自己眼里泼天盲潭的潭水。她以为没人会知道,毕竟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动机。犬牙刮在唇上, 抓着柔软被褥的手松了又蜷,宋舟心慌意乱, 看不到蔺浮庭现在的神情,陡然失去应对的方法。

    手掌按住她因恐慌而不安分乱动的指尖,蔺浮庭默然盯着她频频乱颤的睫羽,心中不清道不明升起一阵诡异的欣喜。

    从来都是宋舟让他慌乱,叫他手足无措,她总淡定得好似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随时都能抽离, 从前发生过的一切, 无论与她有关、无关, 她都只是在台下看一场毫无关系的戏。

    蔺浮庭敛下眼睫,眸色暗淡不清, 温柔执起女子僵硬的手, 一根一根仔细抻开, 与自己的手亲密地十指相扣。指头在白皙的指窝按下, 触到她薄薄皮肉下细瘦的指骨。

    “舟舟,你可曾欢喜过我?”他问,仗着宋舟看不见,光明正大盯着她苍白的脸, 眼底层层裹裹遮掩的贪婪和偏执撕开伪装,暴露得大方坦荡。

    当彼此都捏住对方的把柄,绝对倾斜的天平便逐渐趋于平等。这个问题不再是蔺浮庭想要在她这里寻求一点安慰,宋舟甚至不知道回答以后会面对怎样的蔺浮庭,一时哑口无言。

    帐外的风雪忽然增大了声势,兵甲金属摩擦的声音杂乱,微渺的声音指挥着将帐篷加固,竖起挡风墙。银丝炭被烧得黢黑,表皮逐渐鼓起,在轻微的爆炸声里裂开焦干的外皮,几粒火星撞上炭盆的壁。

    宋舟舔了舔生疼的嘴唇,不敢动弹。

    “可我喜欢你。”指节搭在编制精巧的红绳上,蔺浮庭唇角带着讥诮的笑,反复拉扯红绳上调节大的活扣。拉到最大,从腕上套到宋舟了一圈的腕上,认真调节摆弄。把玩了一会儿,又重新退回到自己腕上。

    “知道你骗我,也喜欢。”蔺浮庭侧身将宋舟抱在怀里,下颌搁在她颈窝处,指腹一遍遍不厌其烦摩挲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你不想,我不问你。所有的事情,眼下我们都不管,等接璧山的事情处理完毕再。”顿了顿,指节向下滑到脊骨处微微一按,“你要怎样都行,除了离开我。你若是敢走,我就废了你行动的能力,往后我抱着你过一辈子。”

    威胁得这样认真,宋舟却生不出一点害怕的情绪,索性破罐子破摔,抿湿唇瓣,抠着他衣襟上晋南王府的徽章,半点不畏惧道:“蔺浮庭,我害怕。”

    蔺浮庭往后稍退出一拳远的空间,覆上抠徽章的手,喃喃:“我也怕。”

    宋舟有一瞬间的怔然,一时听不懂他在怕什么,本着少少错的道理,没问出口。

    ***

    圣女失明一事不消一个下午立刻传得沸沸扬扬。楚歇鱼失明的原因知道的人甚少,加上这次带来连曲城的士兵大半是苏辞与蔺浮庭苦心多年一点点慢慢培植安插进来的自己人,传出去的消息都是圣女为佑国泰民安作法,乃至灵力耗尽,暂失一感。给天子的理由更加离谱,圣女推演长生不老药的位置乃泄露天机之举,才叫天降神罚。

    都是这个时代消息闭塞,未知的东西大多没有能力解释,赋予了浓厚的神秘色彩,造成了世人的深信不疑。

    看不见东西的除了楚歇鱼还有宋舟,行动不便的自然也有她,圣女被六皇子勒令在帐中一步不许出,好好留到重见光明,蔺浮庭自然也不遑多让。

    比起男女主之间还隔着一张捅破一半的窗户纸和君臣身份之隔,晋南王身边带着的表姐实则是未来的晋南王妃这一点倒是众人皆知。蔺浮庭光明正大进宋舟的帐篷,明目张胆地喂饭,用柔软的布块包裹住帐内一切有棱角的地方,亲力亲为。

    起先宋舟还担心蔺浮庭会不会忽然性情大变,因爱生恨的戏码都脑补了几遍,蔺浮庭却什么也没做。照例揽着她就能安安静静入睡,一手照顾她的生活起居,除了亲吻的次数多了起来,再没任何异常。

    比起宋舟偶尔听系统汇报起关于隔壁的男女主因磕磕绊绊而一路高歌猛进的感情进展,甚至正常得过分诡异。像暴风雨前夕越是阴云密布寂静无声,电闪雷鸣时才越是大张旗鼓。

    连系统都活跃得异常,大概男女主的感情终于要水到渠成,按捺不住恨不得将速度加倍还要拉进度条,赶紧让故事走到尾声,尽快处理干净这一地鸡毛。宋舟每日面对着一片黑暗,耳边是系统一遍一遍催促她赶紧接着任务往下走。宋舟老神在在,借口看不见,什么也不做。

    失明不到十日,京中传旨,命六皇子与楚歇鱼返京。

    旨令加急,没留下思考的机会。楚歇鱼被扶上返京的马车,苏辞一路紧盯着她,待她安全坐下,皱成深川的眉才稍稍松弛,看向蔺浮庭,“父皇对长生不老药如此上心,不该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传我与阿鱼回京。恐是京中出了异动,怕会于我们不利。接璧山这边便交给你了,烦你多多留意。”

    宋舟揉了揉被系统反复催促的耳朵。即便是出来送男女主一程,手也被蔺浮庭紧紧攥在手中,好像松开一刻就能丢了。宋舟无奈,“我倒也想跟着男女主回京,可蔺浮庭留在这里,还能让我离开他眼皮子底下吗?如果你能劝他放我走,那我肯定二话不跟上男女主。”

    ——……

    耳朵清净不少,宋舟松了口气,看不见,也不好与楚歇鱼道别,只能听到车轮压过路上积雪,辚辚行远。

    蔺浮庭突兀问:“他们会有事吗?”

    “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男女主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即使看不见,宋舟仍然下意识将头转向蔺浮庭的方向。

    蔺浮庭在试她。

    兴许是早已猜测出了什么。依作者给蔺浮庭的设定,晋南王颖悟绝伦,宋舟回忆起自己从前的行为,都惊觉漏洞百出恨恨骂自己是傻子。

    姑娘反应过来后死死闭上嘴的样子取悦到了蔺浮庭。好心情地弯了弯唇,蔺浮庭不追问她没完的那半截话,抬指拂开宋舟额发上沾到的雪子,自颈后替她戴上兜帽。

    玫红的兜帽边镶着温暖柔软的兔毛,掩着姑娘的脸又了一圈。琼鼻泛着一点通红,蔺浮庭骤然俯身,在她巧的鼻尖上轻轻一啄。

    一触即分,宋舟都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呆呆傻傻的,如同一只毛球样的兔子,仰着脑袋,半晌,也不过皱了皱鼻子。

    下意识的反应让蔺浮庭都猝不及防,愕然过后眼中流露出茫然的情绪。

    她没有躲,也没有用手去擦,乖乖地任他亲吻。

    在他恐吓过她之后。

    一粒冰凉的雪沁在艳红的泪痣上,蔺浮庭蹭了蹭眼底,趁宋舟什么也看不见,盯着她的手腕,脑中已经有了这样一双娇嫩的手腕被铁链禁锢的情景,“你若是永远那么乖该多好。”

    “我一直都很乖啊。”那双手轻巧挣破幻想中的锁链,往前摸到蔺浮庭的腰间,凭着本能够到他的手,“回去吗?”

    蔺浮庭回头,蔺外接到兄长的示意,略一点头,带着手下先行离开。

    偌大的雪野只剩下一黑一红两道身影。

    为了让马车方便行出接璧山,路上的雪早被清扫过一次。

    靴子踩在湿泞的泥地里,柔软得宋舟行不稳,干脆抱着蔺浮庭的手臂,慢吞吞地伸出一只脚试探,踩实了才敢迈出另一只。

    蔺浮庭不言语,盯姑娘面上如履薄冰心翼翼的表情盯得入迷。她什么也看不见之后,情绪便直白外露出来,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用猜都能读出她的心。

    一大一的两双脚印落在身后,被薄雪勾出轮廓。

    从营地到送男女主离开的地方不远,宋舟发觉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自己越陷越深后,拍了拍蔺浮庭,“我们没有回营地吗?”

    “不回营地,我们去山顶,埋在雪中,我与你一同死。”蔺浮庭抬眼,破败的庙还剩不到几步的路程。

    “嗯——”宋舟笃定摇头,手臂往上伸,踮起脚,忽然之间身子整个往蔺浮庭身上倾。还没倒下,就被稳稳托住。

    计谋得逞的姑娘露出狡黠的笑,奶生生的狐狸似的,下巴抵在他胸膛,“你看,你舍不得。”

    抵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

    蔺浮庭嗤地一笑,自嘲一般,“嗯,舍不得。”

    哪怕势均力敌,谁没心没肺,谁就能赢。在宋舟面前,他也不过是天然的输家。

    “所以我们去哪儿?”宋舟磨磨蹭蹭站直了,哪怕失明也应景地四处“环顾”。

    “记得上一次遇见的那座庙吗?”蔺浮庭牵着她往里走,低声提醒她注意台阶。

    庙显然在最近被人扫过一番,空气中并没有宋舟想象中的尘土气息。

    “来庙里做什么?”

    “求神仙佑你平安。”

    宋舟有些糊涂了,“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蔺浮庭引着她到蒲团前,自己则掀了袍子跪在临近的蒲团上,直视台上经年失修的雕像,道:“为了你,我可以信一回。”

    佑我心爱之人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不被噩梦所扰,不被邪祟所侵。诸般报应有我,万事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