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盲潭(八) 骗子,疯子
梅雨天, 潮气最是湿重。木制的家具像是狭缝里都被濡湿,明明没淋着雨,摸起来还是感觉潮。
少女伏在窗台, 细密的雨丝从没关紧的窗扇外进来, 薄而软的纱裙紧贴在肌肤上透着凉意。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冰冷的机械音传到耳中,紧接着是焦急的人声。
“时空管理局最近严查,你尽快撤离。”
这是宋舟的部门经理顶头上司。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 后来的人发现每一本书都有相应的真实世界存在,从笔者落下第一个字开始, 就已然是在构建世界框架。这个发现无疑引起了不的轰动,这意味着从此历史也能到史书世界中进行查证。
当然也有人在其中窥见商机,试图将攻略游戏现实化。
当初老板通过私人关系获得进入世界的渠道,但异世界不确定因素太多,员工大多觉得危险,不肯前去。
宋舟那时候年纪还, 又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靠社会援助才能读书生活。公司规模还, 指望着现实攻略的主题能一飞冲天, 所以开出了不菲的价格,却也只有宋舟肯去。
新事物被发现的伊始总是混乱的, 后来才渐渐建立了时空管理局管理这些文字中的世界, 不允许外界破坏其本身存在的剧情线和世界观。公司的行为成了非法, 才要紧急召回宋舟。
木窗框被推开, 雨丝落进脖子,宋舟缩了缩脖子,抬眼看见雨幕中撑伞走来的人。
鬓如漆木,眉眼俊朗, 身形被朦胧的水雾氤的看不清晰,唯独五官像是墨笔细描出来的一笔,沾了水气,越发浓郁,越发清晰。
长靴踏进水里,朝她而来的脚步匆匆。
宋舟垂下眼,盯着袖口洇湿的水痕,淡淡的,“知道了。”
“怎么不关窗?还在窗边站着。”少年拧着眉,伞沿往后退了退,露出明朗一张脸。伸手,用手背蹭去她额发的雨水。
宋舟仰起脸,蔺浮庭的手随之刮过巧的鼻子。她眼中含着潋滟水光明亮异常,笑眯眯地抓住他的手腕,“在等庭庭呀。”
“过多少次……”少年一如既往脸皮薄,面色红的飞快,修长的手指动了动,依然乖顺地被抓着。漆黑狭长的眸僵硬转向一边,露出通红耳尖,“不许叫庭庭。”
“庭庭庭庭庭庭庭庭!”宋舟一连叠声地叫他身子往窗外钻。
蔺浮庭余光注意着她的动静,手中纸伞往前伸,人又迈进一步好叫她淋不到雨。
“外面下雨,别探出……”
少年蓦地僵住,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看,瞳孔骤缩。
白衣的少女只露出乌黑的发旋,脸埋进他怀中,手臂抱上他的腰,闷声闷气,像是撒娇,“我真的好喜欢庭庭。”
沿着伞架滚落的雨珠落在白裙腰带上,轻薄的布料贴住青稚漂亮的腰线。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交给他,站在屋内地板上的脚勉力踮着。
喉结滚了滚,连拿伞的手都因她忽如其来的依赖险些不稳。
长睫微微颤动,再抬起时乍然如春和景明,有如无限天光尽敛眼底,欣喜如何也藏不住,“不日我便会回晋南王府接替世子一位,晋南王奉了圣旨要去龙虎山剿灭山匪,晋南王身体不好,届时会由我率兵进去,到时恐怕会有几日不见。你在府中乖乖等我好不好?待我此次立了功在王府站稳脚,就来接你。”
少女在他腰上蹭了蹭才抬起头,额发蹭得凌乱,几缕搭在眼上,眯着眼问:“什么叫做接我?”
额发被拨开两边,宋舟只看见两汪温柔水光在他眼中荡,星河落进去璀璨无比。食指滑至她下巴,挠猫似的勾了勾,抵着发力抬起她的下巴,嗓音染笑,“八抬大轿来娶你。”
宋舟一怔,复又将头埋下去,手攥着他的指节用力握了握,眼睛忽地酸涩得厉害。揪紧他的袖口,半晌,闷闷道:“好呀。”
纸伞直伸到窗里,大半的伞面在室内,少年清隽挺拔的后背被雨点溅湿,衣上暗纹在水里铺展开。
少年盯着少女发丝下掩映的耳廓,唇角不自禁勾起。
他得了喜欢的姑娘的应许,连被人断也不见恼意。
宋舟站在窗台,眺他离开的背影,上司的话随即响起。
——正好晋南王妃准备除去你,你就顺水推舟,借这个机会假死返回吧。
……
接壁山的雨下了四五天,宋舟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时大时,有时候会有人的低声絮语,像蒙了一层牛皮,只知道有人在话,的什么却听不清。
脑子乍黑乍白,无数辨不清真假的碎片片段式的在眼前来回闪动。
宋舟按照系统的指示走到楚瑾经过的路上,假装被当时的晋南王妃抓住,龙虎山山崩时她转身踏上返回的路程……
回去后她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拿着那本反复来回不停地看。看蔺浮庭的余生,看他喜欢上了女主,看他在男女主大婚后黯然失神,看他在作者的安排下一笔带过式地遇上了往后共度余生的姑娘。
不清楚是高兴还是委屈。
她找公司加密了所有关于那个世界的记忆,公司害怕私自改动故事剧情线的事情被揭穿,唯恐她哪天捅出来,对此当然一万个答应。
从此没有人知道里的男二蔺浮庭在还没遇见女主之前曾经遇见过一个自称仙女的姑娘。
公司从中得到灵感,推出了沉浸式游戏。宋舟的记忆被加密后,保险起见,被调去惊悚部干了半年。那段回忆里只有半边身子血淋淋的女鬼和头身分离的鬼婴,宋舟再也不敢主动回忆。
的安宁不属于这几日的连曲城。山体炸崩,死了一个大官还有一支堪称精锐的军队,算得上是损失惨重。
滚落的山石阻拦了官道,不得不清理。
蔺外回头看了眼披着披风坐在路边大石头上的宋舟,忽然就想起那年兄长在龙虎山下整日整夜守着的样子。
士兵和连曲城中应征清理道路的百姓搬运山石,也有不少人从中捡漏。
为丈夫儿子送饭的大婶结伴而来,回去时手中抱着铺了红布的蒲团。
“接壁山上的月老庙都多久没香火了。我男人前年上山的时候遇上大雨在月老庙里避雨,那里的香桌都被啃烂了。也不知道是谁用这么好的料子垫那破庙里的蒲团。”
“不准是有人在月老庙里拜堂成亲呢。”
“看这料子也是大户人家,城里正儿八经的月老庙不拜,跑这荒山野岭来拜?”
大婶将蒲团抱在怀里,动作心地剥下包裹着蒲团的红布,仔细叠好了放进送饭的篮子里,将破烂不堪的蒲团随手扔到路边。
蒲团在地上滚了几圈,原本就松散的稻草散了架,几根草梗直愣愣戳出来,被湿泞的雨水泡得软趴趴。
宋舟木木的,眼睛跟着两个妇人手中的红布动了动,忽然就明白了蔺浮庭当时一定要她磕三个头的原因。
他也不只是想求神佛保佑。他早就想好了以死还债,却私心想和她拜一次天地。
眼前靠近一双皂靴,宋舟沿着靴子抬头,蔺外抱着剑,几日没合眼的少年神情憔悴,一贯明朗的眼睛布满血丝,抱着剑,剑柄上扎着一块白布。
“兄长的尸身还未封棺,你可要看一眼?”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她。
宋舟顿了顿,伸手接过拆封。
信有两张,一张是婚书,男方是蔺浮庭的名字,上面按着一枚红色指印,女方的位置只有一枚指印。
另一张是遗书。
蔺浮庭的字宋舟认得。他笑过她字丑,将宋舟惹急了,又用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委屈安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气消了便立刻赔礼道歉,要教她写字。
她被蔺浮庭握着手写过太多张字帖,那些字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落笔略显潦草,这封的笔触却尤其认真。
整个晋南王府都留给他的妻子宋舟,田地屋宅,铺子钱庄,在他死后一一转入宋舟名下。唯有一点,生不许改嫁,死与他并骨。
宋舟捏着信,纸张被捏的发皱,她咬着牙恨恨道:“骗子 。”
骗她拜堂,骗她签婚书,还要她为他守寡。
她气得直飚泪花,手背抹去眼泪,攥着信问蔺外,“他在哪儿?”
蔺外盯了她半晌,“兄长不许你见他,他你怕鬼,见了他必然害怕。但我不服气,他等你这么多年,守你这么多年,总不能死后还见不到你。”
他转身,带着宋舟绕开堆积的山石,走到临时搭建的灵堂外。
灵堂飘白,白练三尺缠绕竹竿。
宋舟站在门外,看见木板上白布下那只苍白好看的手,艳红的绳染透了血,红得越发触目惊心。
“疯子。”宋舟低声道。
骗她与他拜堂成亲,让她陪着踏上黄泉,却又只让她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明明好他会回来,又让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眼前。
他就是个疯子,就因为她骗了她,连自己的命都纳入对她的算报复之中,故意要她觉得亏欠,往后生不能忘,死不敢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