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天盲潭(十一) 虚伪,虚假,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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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鬼通灵之事将京城搅得翻覆, 所谓蛊咒并非蛊咒,所谓圣女好似也并非圣女。天子之心向来反复,京中一时谈玄色变, 连道观寺庙也香火不盛。

    “你眼下这样是将自己至于风口浪尖上。”不久前楚瑾才新科及第, 却因圣女之事牵扯了楚家,功过相抵,才算免了牢狱之灾, 却永不能再参加科举。

    绕铜丝的手炉外壁渐冷,凹凸不平的纹路硌在手心, 摩挲两下才勉强获得一点热量。宋舟翻看着宿阳特意派人送来关于南疆巫蛊之术的书籍,闻言笑笑,“楚家也被牵连进来,歇鱼的性命危在旦夕,楚大哥难道就不想救他们出来吗?”

    楚瑾看着她。这张脸总让他想起从前被他害了的那个姑娘,当初那个姑娘因楚家的一己私心香消玉殒, 他不能让宋舟也被楚家连累。

    楚瑾攒起眉头, “楚家的事情自有楚家人来想办法, 你这样以身犯险, 晋南王在泉下也不会安心。”

    薄雪压在黛瓦圆滑的凹槽,间或有风刮过, 才簌簌落下一点雪子。声音如同流下无数的沙粒, 隔着门墙尤其轻微。

    “我也不是纯粹为了帮歇鱼。”宋舟顿了顿, 朝他弯起眉眼, “楚大哥,你也不用对我有愧。”

    楚瑾一怔,手指无意识掐着桌沿。宋舟不是当年晋南王府的那个丫鬟,只不过是生得相像, 这一瞬他偏偏觉得是当年的姑娘原谅了他,叫他放下当年的事情。

    “宋舟……”楚瑾下意识开口,又忽然闭了嘴,最后只道:“若是有难处,务必要与我商量,虽或许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多一个人出主意也好。”

    宋舟抬抬下巴,从毛绒绒温暖的领子里抽出来,蓦地有些凉,又重新缩进去。她一脸笃定,“放心吧,我有把握。”

    在她脸上早瞧不出早些天的憔悴,除了显而易见地瘦了一圈,面上倒是重新红润了不少,志在必得的样子格外精神,也让楚瑾放下了一半的心。

    “那好,我再去劝劝怀玉。”

    同宋舟道过别,楚瑾才推开门,冷不防被不知道几时就站在门外的少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蔺外靠在门板上,身上御寒的披风缎面蒙上了一层湿乎乎,显然在门外等候了不短的时间。狐疑的眼神从楚瑾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才慢慢转向屋内捧着茶杯口口喝水的宋舟。

    后者没等到门关上,冷风一个劲儿往里吹,疑惑地抬头,就正好对上他护食的警惕眼神。

    “蔺大人来找宋舟?”楚瑾微微笑着侧身给蔺外让出一条道,“那就不扰二位了。”

    “宋舟,你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吗?”蔺外大踏步跨过门槛,剑尾带着红漆的门砰一声关上,窗格上的纸都随着震动出声。

    宋舟咬着瓷杯杯沿,刚咽下一口茶水,唇齿湿濡含糊,“什么身份?晋南王遗孀?遗孀就不给另嫁了?是不是还要给我立个贞节牌坊让我终身不能再嫁啊?”

    顶着蔺外那张藏不住怒气的脸,她越越来劲,“原本就是骗我签的婚书,还敢要求我?什么时候见我听过蔺浮庭的话了。”

    少年果然被她激得不轻,三两步行到桌前,分量不轻的配剑砸在桌上,震得宋舟半杯茶洒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沿着桌边凹陷的槽四散开。

    “宋舟,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宋舟反应过来立刻站起来往后退,下一瞬茶水滴滴答答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没有,”宋舟直视着他的眼睛,回答得诚挚且认真,“我们仙女都是没有心的。”

    眼看着人快给她气得下一秒大概就要抽出剑,宋舟弯了弯唇角,对自己惹出的后果格外满意,才抻了抻裙角,问:“让你办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办好了。”蔺外不情不愿道,完还怒气冲冲补上一句,“宋舟,你真的变了。”

    “就许你们人变了,不许我们仙女变?我们仙女会仙术和百般变化,变得肯定比你们还要厉害。”

    蔺外素来是个一根肠子笔直通到底也不拐弯的人,跟着蔺浮庭应付一帮达官贵族已经花完了他毕生不多的心眼,在宋舟这样时候就摸清了他脾气的人面前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这世上能摸清他脾气的除了蔺浮庭就只有她,能句句戳在蔺外怒气点上的也只有她一人。

    “年纪上我算你姐姐,名义上我也是你嫂子,尊老爱幼,蔺外,”宋舟虚虚伸出食指隔空朝他点了点,“要有礼貌。”

    滋啦啦的电流声间断着响起,宋舟抬手捂住一边耳朵,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出去吧,别耽误我休息。”

    少年脸都险些气红,宋舟却背过身不再理会他,歪着脑袋手不停拍耳朵,让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离开。

    尖锐的声音像是上学时候老师挂着的蜜蜂忽然间被什么信号扰乱,刚好就在她面前尖鸣不断。

    宋舟靠着贵妃榻坐下,身子蜷着等待这段声音过去。

    公司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让她离开,她同样找了很多借口拒绝。依然不知道她早就记起来的公司还要维持道貌岸然的形象,被她暗地里气得不轻,也只敢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她。

    声音停止后宋舟还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作响,虚伪的上司又靠着机械的音色第无数次让她返回。

    ——系统程序再次故障,请宿主在程序崩溃前立刻退出游戏,否则程序崩溃后将有可能对宿主造成伤害。

    “马上,马上就能大结局了。”宋舟龇牙咧嘴揉着两只耳朵,脸埋进羊毛毯里,话也有气无力,“十佳员工从不认输,我不允许我的职业生涯出现败绩,男女主不安全大结局我是不可能退出游戏的,扣我工资我也不退。”

    ——游戏故障对宿主身体伤害极大……

    “不!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我也绝不可能放弃公司下达给我的任务!”宋舟“愤而”举起胳膊,“我死也是公司的鬼,公司的荣耀由我来守护!”

    虚伪,虚假,道貌岸然,冠冕堂皇。

    连宋舟自己都忍不住唾骂自己,一边骂一边又觉得中二得好笑,死死咬着唇憋得身体都在发抖。

    她越不愿意回去,系统出现的频率就越高,显然是急了。宋舟偶尔也会坏心地想,她一个的员工,搅得整个公司不得安宁也算一种本事。

    如今系统被她憋到无话可的情况越来越多,似乎连话也不想与她多,又或者有谁在后面赶着,总是劝一句无果后又火速断线。

    听着系统被掐断,宋舟才艰难翻了个身,仰躺在贵妃榻上,腿搭在边沿晃动,盯着渐渐移动的光影从花楹这头转到八仙桌脚下,盯得眼皮直坠。

    晖光一缕缕消散,宋舟是闻着清冽的梅香醒来的。

    脸边撑着一只手臂,黑色布料凉丝丝的,沁得她一激灵,想也不想扭头咬上去,下一秒报复性的吻便还了回来。

    短暂睡了一段的脑子还不清晰,抬脚去踹身上的人,正踹在他大腿上,那人却无动于衷,反倒偏头去咬她耳垂。

    宋舟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看着蔺浮庭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恼得伸手拽他垂下来的黑发。

    “你又来干什么?我今天不想见到你。”宋舟闹脾气似的狠狠擦耳垂,脑袋一转埋进榻背同榻上夹起的角里。

    这鬼间或在夜里来找她,从晋南跟到京城,扔给她一堆烂摊子还不让她睡觉。默不吭声的,只知道欺负她,第二日清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毛绒绒的领子被解开,失了拥裹的脖颈陡然暴露的寒湿的空气里,冰凉的手指一路顺利地解下漂亮衣服上繁琐复杂的明扣暗扣。

    冰凉落在腰间软肉上时,宋舟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转头便看见黑衣已然宽松的衣襟下病白的皮肤。

    纤长的黑睫上宛如凝了一层霜,分明是面无表情,却总莫名觉得他比之前还要不高兴。长睫敛着不让她看神情,直到宋舟陡然疼得厉害,才无比笃定这只脾气不好的鬼是真的生气了。

    京城的宅子比之作为大本营的晋南王府,人丁愈发少,坐地亦了不少。

    窗子泄了一道口,月影摇摇晃晃进来,梅花香也慢吞吞盈了满室。夜间巡逻的厮敲着木梆自院墙下走过,顿一下敲一下。

    宋舟死死抓着身下的羊毛毯,颇厚的毯子在她手中被□□的不像样。她死咬着下唇,任蔺浮庭怎么疯也不敢出声,泪花充斥着眼眶,又浸湿衣裳。

    下一瞬立刻被横腰捞起,身体陡然一轻,后背盖上毯子,宋舟下意识揽紧蔺浮庭的脖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榻上被抱到离屋外更近的门边。

    蔺浮庭的眉眼唇鼻悉数被掩在黑暗里,唯独一双眸子分明是黑的,却在此时亮得惊人。

    宋舟心里莫名一慌,粗粝的指腹顺着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往下,食指抵着她咬唇的齿,不费什么力气就抬起。

    “蔺浮庭,我错了,你别……”

    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宋舟难捱得扬起脖颈,拼命将声音抑在喉咙里,声音短促,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如同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