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晋南往事(七) 他也曾私下备好了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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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的树郁郁青葱, 叶缘虽然偶尔有少许泛黄,但多还是大片的绿。凝成叶尖悬着的露珠,坠在铺了油纸的马车顶上, 沉闷的声音淅淅沥沥。

    窗子支着, 宋舟挽上衣袖,趴在书桌上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有一滴细微的雨飘进来落到纸上,将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字晕开少许。

    她这信写得困难。

    一路上实在太多时间在马车上, 沿路没有太多有趣的事情能让宋舟觉得,若是蔺浮庭看了一定会笑。

    宋舟直起身, 往后仰了点,想向屋外偷偷摸摸来接她们的宿阳听南疆可有什么有趣的风景习俗,从半开的门里瞧见站在楚歇鱼面前的男人傻乎乎的笑脸。

    扒着椅背,宋舟略琢磨了一下,记得这里是楚歇鱼与宿阳唯一一段没有其他人参与,单只他们二人相处的时间。

    作者倒也还算心疼男二男三。即便最后男女主在一起了, 在此之前, 男二与女主、男三与女主, 都有一段欢乐的独处时光, 值得男二男三在往后孤独的日子靠着这段记忆弥补一些甜头。

    男二蔺浮庭的那段与女主独处的日子算是被宋舟搅和了。

    宋舟脑袋侧靠着手背,瞧了会儿, 又转回去琢磨自己的信。

    谁都有遗憾, 何必连少许的弥补都不让人得到呢。

    “神女可要同我们去廊下看看南疆的雨?”宿阳敲了敲门, 自那门缝中能看见他笑起时露出的虎牙, 和一双紧张兮兮的眼睛。

    宋舟摸着笔杆子,同他隔着一门对望。目光缓缓地,越过他,看见他身后的楚歇鱼。后者神色殷勤, 与前者简直是两个极端。

    “宋舟,你进来时可看见了廊外假山上的水车?听宿阳大人,下雨时那架水车转起来,流动的水帘能成一幅画。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在宿阳几近抽筋的眨眼下,宋舟慢吞吞地摇头,“我给蔺浮庭写信呢。”

    “你都写了几天了,”楚歇鱼道,“一日好几封信,王爷怕也收不过来。”

    “收得过来的。”宋舟觉得好笑,起身将门开,一手推着宿阳,一手推着楚歇鱼,将二人往外推,“你们去看吧,不要扰我写信了。”

    宋舟笑着目送二人并肩消失在拐角,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来。

    正如楚瑾所,一本几十万字的书甚至不够写尽一个人的生平,何况其中还有无数的配角。

    宿阳比之男主男二,地位实在算不得太高,又是异族。在楚歇鱼从南疆重返京城之后,男三的宿命完成,至此再也没有一字一句有关他的描写。

    他们都是配角,没有命运结局的配角。

    宋舟关上门,又去写她的信。

    ***

    京城的雪终于融净,春意也终于有了冒头的趋势。

    蔺浮庭抽出放在案头的信,庭庭亲启四个字实在难看,难看得他失笑。稍长的眼尾扬起,低眼看信纸上满满的絮絮叨叨。

    马车太颠簸,南疆天气还算暖和,她看见过一次吹笛舞蛇,那场景格外奇妙,末尾依旧是问他有没有好好喝药好好休息,告诉他今天也很想他。

    蔺浮庭将信纸心展平,准备与之前的信一起收入带锁的木箱中。

    蔺外从外面回来,一切都布置好了,余光瞥见还没来得及收好的信封,挠了挠耳朵,“桃花纸不是早一月前便不再产了吗?”

    “什么?”

    蔺外一无所知,指指桌上的信封,“这个信封用的是桃花纸,这纸纸张厚实,轻易不腐,能收很久。前些日子孔嬷嬷托我帮五子买些这种纸,我就抽空走了趟,掌柜的做桃花纸的老师傅年前仙去了,身后无继,最独门的手艺因此失了传,所以这纸早一月前便不再卖了。兄长你这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探身去拿,看到那几个丑字,蔺外脸色一僵,半晌,不安地去观察蔺浮庭的表情。

    蔺浮庭眉眼极淡,看不出喜怒,只朝他伸手要回信封,一并锁在了木箱中。

    知道自己多言了,蔺外抓耳挠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半天也磕磕绊绊编出一个理由,讪笑道:“看来还是宋舟有先见之明,提前囤了那么些桃花纸。”

    窗户纸被风推攘着不住鼓动,清晰到房内只能听见这一道声音,响亮得不像撞在了窗户纸上,倒像撞在谁心上。

    常坐的太师椅被宋舟用一堆的靠枕毛毯垫的尤其软和,蔺浮庭往后靠,脊背深陷进去,清瘦的人居然占不了一张太师椅多大的地方。他抬了抬手,“行了,你去休息吧,这几日将精神养足。”

    蔺外为难了一阵,到底没什么。

    门再次被关上。

    将厚重的袖子往上折,扯下腕上已经黯淡的红绳。蔺浮庭摩挲着绳结,接口的边缘早已起了毛糙,刮着指腹留下一道道浅白的痕。

    并非猜不出宋舟究竟要做些什么,只是即便被她骗了无数次,却还是死不悔改地惦念着要信她最后一回。

    那些要带宋舟走的人,他不认识。但当初他们能让宋舟消失五年之久,让他彻彻底底寻不到她。

    他便明白自己敌不过那群人。

    除了自欺欺人,还能如何。

    她只是离开前恰好带了桃花纸,她会回来的。她连人都是他的,不会再不守约的。

    不会的……

    ***

    夜里极少见的出现了漫天朗星,星辉铺了一路,落在刚冒尖的野草上。

    城中只零零散散有几声狗吠从不同的院子里传出,此消彼长,不一会儿又归于安静。宫中几处烛火通明,但偌大一个宫城,总有月光也照不见的地方。久封的枯井石盖松动,兵甲摩擦的声音即使刻意控制过,动静依然过分的大了。

    他们从四面八方的冷宫与久无人居住的宫府朝着宫城的正中心而去。那段刻意被放轻脚步的路程在遇到第一个巡视的侍卫时终于化成滔天的呼喝。

    宫烛的光如城墙的狼烟烽火接连亮起。

    玉石台阶之上,天子披着明黄的寝袍,身周簇拥着大批的宫侍,还被衣着华丽的宠妃搀着手臂。

    侍卫点起的火把照亮沧桑满是纵横的脸,沟壑里藏着阴影。

    上挑的桃花眼灰翳得厉害,望着下面继承了一双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的儿子,天子冷笑,“朕早就料到你有今日。”

    坦然得全然没有才得知被逼宫的模样。

    苏辞的目光闪了闪,忽而笑起来,欠了欠身,“父皇睿智英明。”

    天子悠悠道:“你那些兄弟全当你是草包,唯有老二脑子聪明一些,可两人到底都是狼子野心,心里想着的是什么,朕又怎会不清楚。”

    苏辞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也是,毕竟都是父皇玩剩下的东西。”

    他歪着脑袋笑,看着格外单纯。天子却为这话变了脸色,细看脸上的肉也在轻微颤抖。半晌咬着牙道:“那张纸条,果真是被你们找到的。”

    楚歇鱼那日不当心落在宫道上的纸条,原来终是落在了皇帝手上。苏辞皱起眉,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哪怕心底不安,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显露半分。

    捻着袖口,苏辞定了定神,朗声道:“儿臣是父皇的儿臣,我们父子相似,难道不是好事吗?”

    “你倒是像朕,可老六,你今夜堂而皇之逼宫,便是得到了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这位置难道坐得安稳?”

    天际传来轰隆龙鸣,锐利的鸣叫颤得琉璃瓦发颤,金龙鳞甲披光,在中宫天顶翻腾。天光大亮。

    文弱的晋南王自人群后出来,灰色大氅映得人脸苍白,声音却坚定,“六殿下继承大统,天命所归。”

    “连你也背叛朕?”

    蔺浮庭站在苏辞身后。

    徭役赋税累年加重,才有人落草为寇。

    他原本该与宋舟相处得更久。

    别庄日子清苦,宋舟不敢生病,不敢要漂亮珠钗,每日掰着手指苦恼如何将一枚铜板掰作两枚花。他那样费尽心机才将她带回晋南王府,还不曾来得及将她娇气漂亮地养起来,却又让她落在反寇手里。

    他谁都恨,恨那些草寇,恨整个晋南王府,也恨昏庸无道的天子。他连自己都恨,没有什么是他不敢恨的。

    天子荒淫无度,酒池肉林,凭什么让宋舟受罪吃苦。他也曾私下备好了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可他的仙女到死穿的却是不合身的红嫁衣。

    早在几年前他便无谓谁来继承大统,他不关心天下,他只要皇帝死。

    蛰伏到如今,只是为了让该死的人去死。

    “臣此生只效忠天子。”蔺浮庭半垂着眼,唇边的笑扬着,“谁为天子,臣便效忠于谁。”

    银甲列阵的声音由远及近。

    苏辞变了脸色。

    “老六,你以为朕当真能留着那些暗道如此之久?”天子高举起手,只待手臂落下,早早围在宫外的弓箭手便会万箭齐发。

    天子特意将暗道重新开,为的就是请君入瓮。

    又是一阵脚步声。

    蔺浮庭抚了抚手腕,反问:“陛下,真当从连曲城那场山崩中活下来的只有臣一人?”他低呵了一声,“瞒着陛下四处搜罗死囚与尸体,可花了臣不少功夫。”

    “好啊,”天子沉默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将抖如筛糠的美人推开,像是笑够了,鹰眼盯着他曾经最信任的臣子,“好啊,晋南王这是为谁呢?为那两个姑娘?”

    “你是个人才,可痴情之人注定不长久。”天子后退着两步让内侍扶住,“朕哪怕退位也是太上皇,生享跪拜崩飨祀,那两个姑娘远在南疆,只怕现在连一点骨灰也捡不到……”

    带着尾羽的箭没入树皮一般的喉咙,尊贵的天子睁着眼,到死都不曾想到自己最后的结局。

    蔺浮庭握着刚从士兵手里夺下的弓,手指被射出去的箭矢震得发抖。弯下腰,方才那一箭用尽了气力,此时扯着衣襟咳得厉害。

    “蔺浮庭,你疯了?”苏辞瞪大了眼,“他还有用,你怎么能现在就——”

    “如何名正言顺继承大统是殿下该考虑的事。”眼角咳得发红,蔺浮庭用手背蹭过唇角,亮堂的火光里黑沉沉的眸子冷得发狠,“臣要做的,是让今晚所有的活口,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