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入梦
“长宁。”宣恪站定在江尽棠三步之外,飞雪里笑容却如春光温柔:“我以为你会想要跟我叙叙旧。”
“我若是跟殿下叙旧,殿下可就没命了。”江尽棠的脸颊掩映在狐裘领口雪白的绒毛里,显得有些无害,但是出的话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殿下真的是上赶着想去阎王爷那里报道,我倒是不介意送你一程。”
宣恪柔声道:“长宁还是那么喜欢笑……我可刚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了情,不感谢,怎么还喊喊杀的呢。”
江尽棠刚要开口什么,忽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在,伸手从王来福手里接过伞,道:“王公公先行一步,我和安王殿下有些旧事要。”
王来福能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别的可能不行,但是看人眼色的本事是一等一的,立即就笑着:“那奴才就先行一步,九千岁不着急,奴才就在门口等着您。”
江尽棠点头,王来福便先走了。
江尽棠这才将视线落到了宣恪的脸上,道:“我没想到你连宣阑都敢算计。”
宣恪微笑道:“长宁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是九五之尊,谁敢算计他呢?陛下出城来接我,我也很惊讶。”
江尽棠厌恶他这假惺惺的样子,冷冷道:“你在宣阑面前求情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还想要我感谢你?”
如果有机会,宣恪比宣阑更加想让江尽棠倒台,但是一个刺杀亲王的名声并不足以击垮江尽棠,反而会将宣恪推上风口浪尖,这与宣恪一贯走暗棋的风格相悖,对他不利,反倒不如顺势大度的给江尽棠求个情,还能落个好名声。
宣恪逼近一步,闻见了江尽棠身上的棠花香,在雪地里似乎变得更加冷淡,他轻声道:“长宁,你是真的想要杀了我么?”
江尽棠笑了:“要不是宣阑那个狗崽子,那支箭应该已经穿透你的心脏了才对,如今问我这个问题,殿下可真矫情。”
宣恪笑着:“你最该杀的人坐在龙椅之上,可不是我,怎么就盯着我不放呢。”
江尽棠脸色更冷,撑着伞转身就走,宣恪道:“长宁,荆州多风雪,我不想再去,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江尽棠脚步顿了顿,没回话,转过前面一道廊檐,身影消失不见了。
宣恪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一会儿,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漫不经心的伸手掸去,戴润走过来给他上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刚刚陛下回来了……似乎是忘了什么东西,见您和江……和九千岁在话,就没过来,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东西也没取,又离开了。”
宣恪看着江尽棠离开的方向,道:“六年过去,他倒确实是长大了……我竟有些看不透他。”
戴润道:“您是陛下唯一的亲人了,如今阔别六年,该多多进宫和陛下联络感情……”
“我回京便遇到了刺杀,一病不起,进宫做什么。”宣恪将衣袖整理好,温声道:“明日朝堂上有的闹呢,我不凑这个热闹。”
戴润低声道:“是,属下回去就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
江尽棠回到千岁府的时候佘漪和山月都在,见他回来,立刻迎了出来,山月上上下下的量江尽棠:“主子,您没事吧?”
“无碍。”江尽棠将披风交给下人,喝了口热茶,五脏六腑之间萦绕的冰冷寒气终于被压住,让他好受了几分。
佘漪却没山月那么好糊弄,让早就在等着的的陈大夫来给江尽棠诊脉,陈大夫是千岁府的老人了,深知江尽棠的身体情况,搭脉后松了口气:“大人的情况比老朽预想的要好些,想必在宫里也有御医为您诊治过了,开的药是对症的。”
他行了一礼:“老朽重新给大人开一张药方,先驱寒,再温养。”
江尽棠点点头:“麻烦陈老了。”
陈大夫拱手退下了。
佘漪这才道:“皇帝没有为难你?竟然肯这么轻易的将你放出宫!”
“他自然是想要为难我的。”江尽棠捧着汤婆子,感觉到自己冰冷的十指渐渐有了知觉,道:“只不过宣恪自己不追究,他也追究不了,罚了我一个月的禁足。”
佘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冷笑:“他倒是惯做好人。”
“是我大意了。”江尽棠抿了抿唇,道:“我想着京城没人敢趟这趟浑水,他却哄着宣阑出了城……”他扶着额头笑了一声:“没成想宣家这一代出了个异类,宣阑这狗崽子倒是还念着几分骨肉亲情。。”
山月看江尽棠脸色不好,道:“先不这个了,主子您先吃点东西吧?宫里的东西您肯定是不会入口的,我让人给您备着莲藕汤呢。”
江尽棠不太有胃口,但是见山月担忧的模样,轻叹口气,答应下来,对佘漪道:“那些死士……家里都好好安置了吧,京城最近必定会起流言蜚语,不必理会。”
佘漪点头,道:“我先回东厂一趟。”
江尽棠喝了汤,又吃了药,困乏终于缠卷上来,他躺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他睡的却不太好,一直断断续续的做噩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他最近总是会梦见过去的事情。
无论是风光无限的十六七岁,还是痛不欲生的及冠之年,或是往后漫长而孤冷的十年。
就连那些早已死去的故人,也频繁入梦。
他梦见过盛装华服荣封太后的林氏,梦见被他用各种手段杀死的四位顾命大臣,或是更多死于他手之人……
这一次,他终于梦见了先帝。
不论时间又往前走了多少年,这阴魂不散的故人还是走进了他的梦里。
似乎是他及冠那一年。
男子及冠,正是最好的年纪,普通人成家立业的时候,他却在深宫之中做一个不生不死的怪物。
江尽棠一直没有想明白,先帝临终之时是以怎样的想法,将他召到了龙床之前。
“朕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先帝已经行将就木,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哪怕他贵为帝王至尊。
他完这句话,费力的喘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尽棠,浑浊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不清,“按理,这一日本该由你的先生或是你的父亲为你赐字。”
到这里,他咳嗽起来,咳出一大口血,却还是嘶哑不清的道:“你师长父亲已逝,今日……朕为你赐字……便叫做……”
“……便叫做长宁。”
……
江尽棠从梦中惊醒,额头上的冷汗滑落下来,他缓缓擦去,然后坐了起来,看见对面琉璃镜里的自己脸色白的如同一只在深渊里徘徊多年的厉鬼。
山月听见里面的动静,赶紧进来,见他冷汗淋漓的模样,拿了一盒药过来,江尽棠面无表情的吃了一把药,咳嗽两声,雪白的唇色才渐渐有了血色。
山月心翼翼的问:“主子……做噩梦了吗?”
“嗯。”江尽棠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道:“我梦见了宣慎。”
宣慎,是先帝的名讳,估计这全天下除了江尽棠,再不敢有人这样大逆不道的直呼先帝名讳。
山月吓一跳,不敢话了。
江尽棠自己发了会儿呆,见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问:“下朝了?”
“是。”山月道:“今日朝堂上本来要议安王遇刺一事,但是安王本人却称没有遇见过刺客,因为赶路操劳,又水土不服,一病不起了,如今闭门谢客呢。”
这在江尽棠的意料之中,嗯了一声,山月犹豫了一下,又道:“京中起了传言,安王其实并不是生病,而是受了伤,他遇刺是真,但是因为幕后黑手是权势滔天的九千岁,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江尽棠勾起唇角:“还什么了?”
“那些愚民什么都不知道,话的很难听……”
江尽棠端起茶杯,撇了撇浮沫:“。”
“民间都,您无视圣上,独揽大权,若不是太监,早就要篡位了……”
江尽棠失笑:“我还以为能有什么新鲜话,结果还是这些老生常谈。”
他起身道:“备车,我们去……”
话还没完,山月就道:“主子,您现在哪儿都去不了,陛下派了一队禁军就在门口守着呢,是怕京城不安全,让他们来保护您。”
江尽棠:“……”
“不止您不能出去,外面人也进不来。”山月道:“虽那队禁军不算什么,但是陛下正在气头上,您还是避其锋芒,先去用饭吧。”
江尽棠揉了揉太阳穴:“……行,先去用饭。”
……
秦胥大将军今日一身飒爽骑装,骑着高头大马路过长街时惊的姑娘们脸红不已,他却没多看一眼,径直停在了千岁府门口,翻身下马就要进去,立时被几个禁军拦住了:“秦将军,陛下有令,九千岁为国操劳过度需要休养,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扰。”
秦胥挑起眉:“我也不行?”
禁军赔笑道:“秦将军,您就不要为难咱们了,要是放了您进去,我们还不得脱层皮啊。”
秦胥道:“你放我进去,这里又没别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禁军赶紧摇头:“那可不行,这附近有陛下的鹰哨,盯着呢。”
“真不行?”
“真不行!”
秦将军也不是个喜欢难为人的主儿,叹口气:“不行就不行吧。”
他拍拍禁军的胳膊:“好好干。”
禁军感激道:“多谢将军体恤。”
秦胥摆摆手,转身上了马,走了一段路后他的副将才低声道:“将军,咱就这么回去啊?”
“想什么呢。”秦胥骑着马绕到了千岁府的侧院处,这里安静没什么人,他一踩马背就上了墙头,对副将道:“你在外面等着。”
副将目瞪口呆:“您、您翻墙进去啊?!”
“不然怎么进去?那几个木头脑袋又不开窍。”
副将痛心疾首道:“您第一次翻墙竟然不是为了见心爱的姑娘,而是一个太监!”
秦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