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报君一饭之恩
“从去岁七月到十二月,大大往江南拨了十六笔银子,如今已到孟春,边疆又要拨军饷辎重,若是这次的银子拨出去,边疆的战士难道吃草根树皮去仗么?”江尽棠声音不大,语气却冷,“陛下也不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宣阑却道:“那江南的百姓就要等死么?!”
江尽棠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难道陛下就没有想过,江南的灾情到底有多严重,以至于让江南节度使至今都还在找朝廷伸手要钱?!”
宣阑看着眼角有点泛粉的江尽棠,思索道:“九千岁的意思是,朕应该派个钦差去看看江南的情况?”
“……”江尽棠忽然觉得自己给宣阑请的那些个夫子大概都是欺世盗名之辈,否则怎么会把宣阑教的这么蠢。
江南灾情历经半年毫无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不管是水灾还是瘟疫,何至于冬日里还在肆虐,江南却依旧在递折子要钱,已经明江南上下沆瀣一气,都在瞒报实情,此时宣阑派个钦差过去,能查出什么来?
江尽棠扯了扯唇角,忽而意兴阑珊,不想再和宣阑政事了:“陛下英明。”
宣阑挑起眉,道:“那朕可得好好物色这个钦差人选。”
江尽棠敷衍道:“陛下开心就好。”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热闹的荣昌大街,江尽棠闻见了一股清甜的栗子糕味道,他禁不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果然就见是到了八宝楼。
八宝楼最擅长做各种点心,是京城中姐们最爱的糕点铺子,江尽棠尤其喜欢他家的栗子糕,只是这东西不太好克化,陈大夫很少准许他吃。
山月见江尽棠掀开帘子,便弯腰轻声道:“主子,我去买一些?”
江尽棠看了宣阑一眼,嗯了声,道:“陛下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这会子饿了,你多买些种类。”
宣阑:“……?”
山月领命,很快就提了一个食盒出来,他做事体贴,还给姚春晖也送去了一份。
江尽棠纤长食指落在红木食盒的盖子上,白的刺眼,让宣阑眯了下眼睛。
他又想起了那天喝的半醉时,唇触到的细腻肌肤。
江尽棠没计较宣阑亲他,宣阑也没计较江尽棠他,好似不提起,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宣阑觉得奇怪,分明人的五感中记忆最短的就是体感,但是他却至今都清晰的记得唇齿接触到的软腻皮肉。
江尽棠没发现宣阑的思绪走偏,他垂头认真的开食盒,见里面五颜六色的糕点不少,但是栗子糕只有一块,显然是山月记着陈大夫的话,不能让他多吃。
江尽棠用手帕擦干净手,拿起栗子糕要吃,才想起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抬眸道:“陛下吃么?这个云片糕看着不错。”
宣阑本性恶劣:“朕看着爱卿手上那块不错。”
江尽棠看他一眼,然后垂眸自顾自咬了一口,而后才:“嗯,臣替陛下尝过了,确实味道不错。”
宣阑气笑了:“九千岁当真气,连一块糕点都不愿给朕。”
江尽棠慢条斯理道:“臣也是为了陛下好,陛下年纪还,吃太多甜的,牙齿会不好。”
宣阑:“……?”刚刚不还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
宣阑倒是头一次发现,江尽棠跟只猫似的护食。
他没动那些甜腻腻的糕点,江尽棠吃完一块栗子糕,心满意足,将食盒重新盖好,就要拿给外面其他人分了吃了,宣阑一把扣住他手腕:“你干什么?”
江尽棠道:“陛下不是不吃么,臣分给外面的下人,他们都起得早,估计没来得及用饭。”
宣阑阴阳怪气道:“九千岁倒是很体恤下人——朕什么时候不吃了?放这儿,朕要带回宫里。”
江尽棠依言放下,整理了一下袍袖,忽然很心疼王来福。
这么个祖宗,若是放他府里,他一天得三回。
这时候马车停了,传来山月的声音:“主子,刑场到了。”
江尽棠看向宣阑,宣阑道:“朕偷偷出来的。”
这就是不下去的意思了。
江尽棠点点头,掀开车帘,由山月扶着下了马车,此时雪了些,刑场外已有无数百姓围着,等着看奸臣被砍头。
姚春晖面色惨白,看着跪在刑场之上的父亲,泪如雨下。
江尽棠淡声问:“还有什么话要跟他么?”
姚春晖哭着摇头:“……能见父亲一面足以,没有话要了。”
其实生死之前,还有什么好的呢,了再多,也是无力回天。
姚绶在大冬天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嘴唇被冻的乌青,他若有所觉似的,抬起头朝这边看来。
他先是对女儿笑了一下,而后忽然郑重的对江尽棠磕了三个头。
百姓们惊讶不已,监斩官本想制止,但是远远看见江尽棠的身影,赶紧又坐了下去,心想传言竟然是真的,姚绶卖官鬻爵的保护伞当真是九千岁,不然如今刑场之上,姚绶为何对他叩头?
世人不懂,这只是姚绶唯一能感激江尽棠的方式罢了。
都江尽棠恶贯满盈,为祸朝纲,姚绶却在江尽棠的清瘦身躯里看见了君子骨。
当年他品阶不高,初到京城为官,进宫时领他的太监不上心,寻着由头溜走了,他人生地不熟的,走错了路,在一个破败的宫舍旁边看见了蜷在墙边的江尽棠。
那时候江尽棠还不是如今威震朝野的九千岁,只是人人可欺的一个内宦,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姚绶起了恻隐之心,知道这孩子若是再这样下去,会被冻死,于是他走过去,掏出起时妻子为他准备的两个馒头,因为一直用油纸包着放在怀里,还温热着,他将馒头放进江尽棠的手里,:“人活在世,谁都不容易,就算再难,还是要活下去的,孩子,吃了东西,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不然会死的。”
江尽棠抬起头,姚绶才看见他生了一张堪称祸水的脸。
他眼睛黑湛湛的,睁得很大,并不像如今一样,总是半阖着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清冷。
姚绶轻声问:“你想活着吗?”
江尽棠眼角滑下一滴泪,姚绶并不明白那滴眼泪里到底包含了多少沉重的东西,但是他接过馒头,填饱了肚子,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刑场之上,寒风烈烈,白雪纷扬,姚绶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即将赴死,而当年孱弱可欺的内宦,成了京城一不二的九千岁。
姚绶托人求江尽棠保下他唯一的血脉时,本没有抱任何希望,不过两个馒头的恩情,能记得多久?但是出乎意料的,江尽棠竟真的冒天之大不韪答应了。
报君一饭之恩,万人唾骨不惧。
姚绶敬他真君子。
江尽棠眯起眼睛看着姚绶,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这十年来他送走的人太多了,如今已然麻木,再也找不回当年的痛彻心扉。
监斩官见江尽棠没有劫法场的算,松了口气,抽出令牌扔在地上:“午时已到,行刑!”
刽子手手中的钢刀在雪光的反射下亮的刺眼,姚绶闭上眼睛,默然赴死。
刀落下的那一瞬,江尽棠遮住姚春晖的眼睛,声音很淡:“看了或许会做噩梦。”
姚春晖全身都在细细的发抖,手指紧紧地抓着手里的暖炉,她听见了无数百姓的欢呼,于是她明白,从此她再没了父亲。
江尽棠收回手,想起宣阑的话,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帕递给了姚春晖,道:“节哀。”
姚春晖仍旧没去看刑场之上的鲜血淋漓,她低头哽咽道:“我能为父亲收敛尸骨么?”
江尽棠颔首,允了,旁边赶紧有人领着姚春晖去和监斩官交涉。
宣阑将车帘掀开了一角,真看着江尽棠听他话去安慰姚春晖时,又有点气不顺,以至于江尽棠一上马车,就见皇帝拉着张全天下人都欠他八百两的臭脸。
他一顿,在旁边坐好闭目养神,不理会他,宣阑倒是开口了:“其实朕还挺好奇。”
江尽棠半睁开眼睛,或许是有几分惫懒,话都带着点儿鼻音,撩的人心肝痒:“什么?”
宣阑觉得似乎有把钩子在他柔软心脏上撩拨了一把,待他想要抓住时,那钩子又缩了回去,
宣阑沉着脸道:“都九千岁是在姚绶背后保驾护航的大人物,不知道朕能否从九千岁嘴里听见一句真话。”
“这件事陛下不是已经调查过了么。”江尽棠有些疑惑的:“若是臣与此事有关,陛下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宣阑笑了一声:“看来九千岁当真清清白白。”
江尽棠柔声道:“自然。”
一时间没有人再话,一直到了千岁府,江尽棠下了马车,要进府门时,宣阑才忽然撩开车帘:“九千岁送来的人不怎么能入眼,不如朕送九千岁几个好些的?”
江尽棠还以为皇帝要吃了这个哑巴亏呢,结果倒是在这个时候提起了,他叹息一声,笑道:“多谢陛下美意了,只可惜臣有心无力,陛下还是自己享用吧。”
宣阑想起那晚在最窘迫时脑子里想起的竟然是江尽棠那张色若春花的脸,猛地放下了帘子,冷声道:“回宫!”
车子一路向皇宫驶去,王来福早就在等着了。
宣阑下马车换了御撵,里面燃着的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他撑着额头问:“王来福,下江南的探子走了没有?”
王来福道:“回陛下的话,还没有,因为此次任务重大,他们正在选拔人手,不过今夜之前就能走了。”
“朕记得江尽棠出身在江南的一个渔村里。”宣阑道。
王来福想了想,道:“是的,九千岁六岁那年家乡遭了难,和父母一起逃到了京城,而后才辗转被卖进了宫里。”
“顺便让探子去那个村子里查查看。”宣阑闭上眼睛,“朕倒想看看,一个破落渔村怎么能养出江尽棠这么一号人物。”
王来福一惊:“您是……九千岁的身份有问题?”
宣阑看他一眼,淡淡道:“朕只是好奇九千岁出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罢了。”
王来福被那一眼看的浑身发凉,赶紧垂首道:“是。奴才立刻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