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孤星
几乎就是在简远嘉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 房间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那阵刚刚被桃脯压下去的苦涩,又翻了上来,一直从胃里上涌到了唇边, 是一口铁锈味儿的鲜血,屋子里清冷的海棠花香似乎浓郁了几分, 江尽棠把那口血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简远嘉道:“我很确定,你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江尽棠轻笑了一声, 道:“有时候隐瞒, 是一种懦弱的自我保护。”
若是山月坐在这里问出这样的问题,看见江尽棠这样面色苍白的样子肯定就会立刻心软不再追问,这个人就是这样, 简远嘉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生了一副怎样的好容貌, 也十分擅长用这样的皮相来为自己谋利益,他甚至清楚自己露出怎样的情态会让对方心软到怎样的程度。
简远嘉自诩看透人心,他也认为自己把江尽棠看了个八分分明, 但江尽棠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让人明知道在被算计,还是甘之如饴。
“……”简远嘉垂下眸, 笑着:“这招对我没用。”
江尽棠叹口气,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道:“这个问题……或许在我死后, 你就知道了。”
简远嘉一怔:“什么?”
江尽棠靠在软枕上,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佳时……我偶尔也是会要面子的。”
“我没有骗你, 这是我懦弱的自我保护, 就当是为我好, 不要再问了。”
沉默良久,简远嘉才:“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对不对?”
江尽棠没回答,于是简远嘉就知道自己对了。
“阿娘怀我的时候。”江尽棠抿了抿唇角,又要将那些开始结痂的伤口挑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软肉来,“那时候,朝中就已经有了很多非议之声,父亲常年驻守边关,手握重军,朝廷自然不会放心,是以多年来一直借着休养的名义将阿娘扣留在京中,其实只是一种变相的软禁,他们要用阿娘做掣肘父亲的软肋。”
“定国公有了反叛之心的消息在京中传开,阿娘忧虑不已,给父亲去了许多封家书都没有回信,以至于胎气大动,天天靠着价值千金的补药,才吊住了命。”
“大夫,如果阿娘执意要生下我,很有可能会一尸两命,不若直接引胎,还不至于亏损太多。但是阿娘不愿意,她坚持要生下我。”
崔澹烟其实是一个很典型的江南姑娘,眉眼生的柔媚,身段纤细,性格温婉,谁也不知道她这样柔弱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在所有人都劝她放弃儿子的时候,却还是要冒着送命的危险,生下这一胎。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江尽棠轻声道:“大约就是如此了吧。”
简远嘉觉得舌尖有些酸涩,他刚要断江尽棠,让他不要再了,江尽棠却已经继续开口了:“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夜。”
那是五月底了,夜雨来的太急,产房里进进出出的全是慌乱的人,还没有传出消息,外面就已经哭成了一片。
定国公府的人都心知肚明,怕是凶多吉少。
崔澹烟神志恍惚的躺在床上,朦胧间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窗外院子里的那树海棠。
海棠的花期已经尽了,还开着的花也已荼蘼,被雨水的零落,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同自己的陪嫁婢女:“如果……这个孩子……能够平安生下来。”
她眼角挂着泪水,声音哽咽:“就叫做……尽棠吧。”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她怕自己等不到丈夫,看着那树海棠,眼睛里全是相思的泪。
但好在,那一夜,江璠从雨幕里冲进了产房,握住了她已经微凉的手,将她又带回了这个人间。
“父亲无诏回京,被言官痛批,回京不见天子,又被骂目无君父,造反传言甚嚣尘上,父亲却一直在府里陪着母亲。”
“直到母亲终于好转,他才脱冠卸甲,入宫请罪。”
江尽棠到这里,唇角带了一点讥诮的笑意:“自然,先帝一贯仁慈,并没有计较此事,反而允了父亲留京两月照顾妻儿。”
“这似乎是无上的宠幸,但在此时,已经为来日的抄家灭族,埋下了祸端。”
“我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命。”江尽棠笑了一下,有些淡,“有个算命先生断言,我是天煞孤星的命,克父母兄弟,且自己也活不过十八岁。”
简远嘉一怔:“什么?”
“父亲不信神佛,他把算命先生赶了出去,不许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遍访名医,终于让我活了下来,但到底先天体弱,只能深养在府中,以至于外人几乎不知道我还活着。”
“那个算命先生,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江湖骗子。”江尽棠垂着眼睫,表情很淡:“江尽棠没能活过十八岁,也克死了他的父母手足。”
简远嘉沉默良久,才:“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
“有时候,还是要信的。”江尽棠道:“你看,已经应验了。”
他掀起唇角,道:“是以当年我在护国寺求出三支下下签,一直让我很在意,或许……”
“够了。”简远嘉道:“我不问你,你别再。”
江尽棠抬起眼睛,那双眼睛显得尤其的无辜干净,还带着几分浅浅的温柔和无奈:“要听的是你,不听的也是你。”
简远嘉道:“江尽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歪主意,了这么大一堆,不就是不想谈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认输了,不问了。”
江尽棠莞尔:“病从何起,病因何在,我不是都与你清楚了么?”
“你但凡能把你的这些算计用一两分在皇帝身上,也不至于叫他处处坏你好事。”简远嘉气笑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将自己的伤口撕开给我看有多惨烈,我与你相识多年,最知你苦痛。”
江尽棠:“不给你看,你怎么会知道有多惨烈。”
他咳嗽了两声,声音闷闷的:“如今世人谈起江家,谁还记得血如水,骨如山,惨叫哀嚎传遍整个京城,叫人夜不能寐呢。”
“人就是这样的呀。”江尽棠轻轻的:“太习惯于忘记了。”
简远嘉良久没有话,他盯着江尽棠,江尽棠慢慢的喝着手里的热水,面色惨白,神情却自若。
“其实我错了。”简远嘉忽然道:“你这样的人,从不肯让人看见真正的你,我以为对你了解有八分,其实有两分,都是你刻意让我看见的假象。”
“人若是对另一人了解太多,就会开始厌倦了。”江尽棠低声:“见清,你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吗?”
多少夫妻刚成婚时满怀爱意,却在时间的流逝中相看两厌,世俗如此,难敌洪流。
简远嘉没再开口,转身出了房间。
江尽棠静静地看着碗里热气氤氲的水,好久,才终于自嘲的笑了一下:“……我已经开始厌倦我自己了。”
“好累啊。”
……
调笙坐在窗边,看外面细密的雨。
扬州近日总是下这样润如酥的雨,连绵不绝的,让人心中升起无限惆怅。
忽然,门被推开,外面的风灌进来,于是调笙知道,她等的人来了。
她转过头,就见天青色的衣角,男子长身玉立,如朗月清风,冰壑玉壶。
调笙一愣,这才去看他的脸。
却只是一张普通的、没有什么记忆点的容颜。
“调笙姑娘。”江尽棠微微一笑:“久仰大名,却缘悭一面,在下舒锦,有礼了。”
调笙连忙还礼,道:“公子太客气了……若不是公子仗义相救,如今调笙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江尽棠自然而然的在罗汉椅上坐下,道:“调笙姑娘言重了,姑娘愿为江南百姓刺杀贪官,我等只是做点微末事,不敢贪功。”他抬眸看向调笙:“姑娘请坐。”
调笙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江尽棠已经在无形之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她在江尽棠对面坐下,道:“我听公子的兄长,公子有意加入青天教?”
江尽棠叹口气道:“是有此意。我本是个落了第的秀才,在京中就见识了不少官官相护的龌龊事,不曾想扬州更甚,上面这些为官的尸位素餐也就罢了,还成日搜刮民脂民膏,实在是让人恼恨,我只恨我辈读书人提不动刀枪,无以报国.”
调笙道:“现如今青天教的入教要求很严苛,也不是我一两句话就能进去的……不过我已经跟主事人联系过了,知道公子你义薄云天且有恩于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只要公子能够做到,我就能带你去见主事人。”
“请姑娘详谈。”
调笙低声道:“主事人想要一个人的命。”
江尽棠猜到了什么,果然,调笙接着:“他想要印财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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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二更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