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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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折恒一直记得那天。

    他从被屠戮殆尽的药王谷跋涉千里, 到了京城,又用尽千方百计,进了千岁府, 见到江尽棠。

    江尽棠和他想象中的模样并无半分相同,不像奸臣, 更不像权宦,看上去甚至剔透的仿佛琉璃冰雪,日头稍微大点儿,他就会化掉。

    潜伏两月, 陈折恒终于取得了江尽棠的信任, 找到了在汤药里动手脚的机会。

    陈折恒有很多杀人于无形的法子,但当时的他万念俱灰,一心只想着杀了江尽棠然后自尽, 于是他准备了砒/霜, 这封喉毒药,就当是他给自己、给药王谷的最后交代。

    可当他站在药房里看着药盅时,手里的砒/霜粉末迟迟没有洒进药汤里。

    江尽棠就是那时候出现在门口的, 他披着外衣, 脸色苍白,春日的暖阳里他脸上的笑容却很柔软:“陈先生为什么不动手?”

    陈折恒手一抖, □□全部洒了出来, 他惶恐的后退两步,几乎想要即刻就同江尽棠拼命, 江尽棠却:“陈先生放心,这里只有我。”

    他咳嗽了两声, 脸颊上浮现病态的潮红, “抱歉, 我知道药王谷的事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话太冠冕堂皇,陈折恒本可以诘问他,讥诮他,甚至破口大骂,但是陈折恒没有。

    因为他在江尽棠的身上看见了更加浓郁的无奈和悲伤,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滂沱大雨倾盆而至,冲毁所有堤坝。

    ……

    今日又是阳光明媚,却已经是槐序初夏,温柔春日在不知不觉里溜走,留下的只有世人嗟叹。

    “芸芸众生,皆有苦痛。”陈折恒闭上眼睛,道:“他却最苦。”

    “当年我决定留在他身边时,他只跟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透骨香的事情,于是我就帮他瞒了十年。”陈折恒忽而看向宣阑:“我方才过,如果陈裳活着,他就能活,并非是为了保陈裳性命,她是谷主的女儿,尽得谷主真传,我与之相比不过刚入医门,先帝留下她,倒是颇为讽刺。”

    宣阑手指紧握成拳,分明指甲已经刺进了皮肉里,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先帝灭了药王谷满门,为什么独独留下了陈裳?

    这是他在算尽一切后,对江尽棠唯一的仁慈么?

    ……如果这称得上是仁慈的话。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再无人知晓了。

    “江尽棠手眼通天,他不可能不知道陈裳还活着。”陈折恒道:“但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动过去找她的念头。”

    他抬起苍老的双眼,浑浊的眼珠直直的盯着宣阑:“陛下——您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早就不想活着了。

    他本就一心求死。

    太阳的每一次东升西落,人世间的每一次四季更迭,对江尽棠来都是剜心之痛。

    他从不眷念人间,所以透骨香于他不是救命的药,是入骨的毒。

    宣阑垂着头,手指握着江尽棠有些凉的手腕,他自己手背上青筋分明,却不敢用力去弄疼了江尽棠,谁也不知道天子的所思所想,但于旁观者来,他有了帝王绝不该有的软肋。

    这根软肋在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血淋淋的,于是疼痛一直蜿蜒进心底最深的地方,哪怕血肉模糊,也没人看得见。

    “可是……”宣阑声音哑的几乎让人听不清:“朕想要他活着。”

    “朕是皇帝。”

    “没有人可以忤逆朕。”

    “——江尽棠也不可以。”

    陈折恒深深叹口气,似乎并不意外他的选择,道:“如今唯有回京去找陈裳才行。”

    简远嘉立刻道:“我去准备车马。”

    他转身出去,山月也赶紧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陈折恒看了宣阑一眼,道:“舟车劳顿,我要去煎几帖吊命的药。”

    完也出去了,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江尽棠,还有宣阑和温玉成。

    温玉成一直没话。

    他的情绪似乎缓和了几分,看着江尽棠虽然微弱但还在起伏的胸口,有些怔然。

    印象里,江尽棠似乎总是这个样子。

    虚弱又安静。

    他随着老师进定国公府那一日艳阳高照,墙外都是孩童的笑声,定国公府却一片慌乱,一听,才知道是公子又犯病了。

    定国公府的公子,整个京城都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温玉成那时候就很好奇,怎么世代骁勇的江家,会出这么一个病秧子。

    这个病秧子,又怎么配江家上上下下,如此呵护。

    直到他见到了江尽棠。

    那时候江尽棠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的芝兰玉树,雪胎梅骨,让人一见忘俗,哪怕他病容恹恹,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温玉成站在窗外,隔着花影,看着定国公夫人不停哭泣,在战场上敢飞马取敌帅首级的江家二位公子满脸的愁容,而定国公匆匆迎出来,叹口气:“怠慢了闫先生,本该在正堂迎接先生,可我这幺儿突然……”

    老师温声无碍,问了两句公子的病情,定国公却只是摇头,不愿多谈,反而看向了他:“这位就是闫先生的高徒,刚刚在蟾宫折桂的状元郎吧?”

    温玉成回神见礼,眸光却还落在那苍白少年的身上。

    那是数年前,他第一次见江尽棠。

    那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江尽棠是病病恹恹的公子,十余年后,江尽棠是权倾天下的九千岁,而他是阴暗沟渠里的蛆虫。

    “温玉成。”宣阑冷冷道:“你之前不是有很多话要么,如今怎么不了?”

    温玉成笑了笑,道:“今时今日,还有什么可。”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宣阑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剑光雪亮,映出少年冰冷眉眼,“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温玉成怪异的一笑,慢慢的跪在了地上,轻叹口气:“遵命。”

    “你和江尽棠,是什么关系?”

    温玉成一怔,那一瞬他脸上笑容是真心实意的:“我和他……”

    他闭上眼,:“我忝列闫大家的门墙,是老师的第十二个弟子。”

    闫运宜是一代大儒,名声响亮,无人不知。

    闫运宜的弟子,也全是不世奇才,当今首辅顾之炎,就是闫运宜的首席大弟子。

    温玉成能拜入闫运宜门下,足以明此人非池中物,做周单府中的一个幕僚,着实屈才。

    “光远十年,我殿试得头甲,却无心功名,考科举不过是为了向老师证明,我半分不输我的大师兄,可以出师了,老师却我心性不稳,还需磨练。”温玉成道:“于是我辞官隐退,不问世事,再回京时,当年门庭若市的定国公府已经贴上了封条,江氏一族尽皆斩首,京城里也出了一位手段莫测的权宦。”

    宣阑心口一悸。

    温玉成唇角扯出一个笑,“世人皆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但我不是,我还有一个师弟。”

    “他出身于定国公府,是定国公的第三子,自幼缠绵病榻,却冰雪聪明,十七岁那年考中状元,未来得及投身宦海,定国公府已经被抄,天子下令,诛江氏九族——”温玉成声音几乎泣血:“因着一张丹书铁券,他活了下来,曾经的少年天骄,云端高阳的状元郎,成了皇宫里一个卑贱的、下等的洒扫太监。”

    宣阑手一抖,长剑差点脱手。

    “光远十四年,江氏问斩,他奉帝命监斩,刑场上哀嚎不止,尸骨满地,血流成河——他亲眼看着至亲骨肉赴死。”

    “同年夏,安王妃江余音自缢于羯鼓楼。而他崭露头角,得皇帝重用,狠辣之名鹊起。”

    “光远十五年,先帝弥留之际密诏他面圣,赐下透骨香。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天下人称此人为九千岁。”

    温玉成的眸光如同毒蛇,看着宣阑:“我这师弟,姓江,名尽棠,字长宁。”

    “——陛下,在下的够清楚了么?”

    “哐当”一声,宣阑手中的长剑跌在了地上,他不停的喘息,可是胸口堵着的情绪就要炸开,丝毫不能缓解。

    光风霁月的江家公子。

    光远十三年的状元郎。

    高高宫墙下的洒扫太监。

    刑场上从签筒里抽出火签的监斩官。

    权倾天下的九千岁。

    他深爱的阿棠。

    从最高的云端坠进最脏污的泥里。

    那些最黑暗,最难熬的日子里,没有人对他伸出手,他看不见前路,见不到阳光,没有等到黎明。

    宣阑泪如雨下。

    温玉成看着他这幅虚伪样子,冷笑:“陛下,您在难过么?”

    “您是皇帝,再清楚当年江家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他看见您都是一种折磨,您却还偏要爱他?”温玉成笑着道:“这份爱,他要不起啊陛下。”

    “闭嘴——”宣阑咬牙道:“朕和他之间的事情,容不得你来置喙!”

    温玉成脸上的表情一寸寸褪去,他慢慢站起身,看着宣阑这副狼狈的姿态,却并无过往曾经设想过的快意。

    良久,他只是:“宣阑,这个人间,谁都能爱他,唯你不配。”

    “这十年来他的每一分痛苦都根源于你,你榨尽了他骨髓里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若你还有半分良知。”

    温玉成:“请你放过他。”

    “别再爱他。”

    *

    作者有话要:

    这章写了很久。

    写的我都想自己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