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来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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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密室逃脱——理论上来,  只是游戏。

    然而当他们走进密室逃脱的大门,情况却突然变了。

    原本只是扮演,工作人员也应当在幕后观察着他们的行动,  当他们遇到困难,或者情绪真的不对劲的时候,  工作人员应当主动开大门,带着他们离开。

    然而这里却真的出事了。他们困在了这个黑漆漆的密室里,并且,  没有人放他们出来。

    ——真实的密室逃脱?

    可是为什么连他们的同伴都会陷入其中呢?他们忘记了这是一场游戏,  忘记了他们是花钱走进这里。他们以为真的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真的

    在调查一起杀人案,并且,  与一名凶残的杀手共处一室。

    “……所以,究竟是什么剧本?”

    叶澜忍不住问。

    她用了剧本这个词,然后被一个人严厉地指正:“这可不是什么剧本!妹子,你得认真一点,不然的话,  我们真的会没命的。”

    叶澜:“……”

    可这不就是一家专门用来密室逃脱的店铺吗!

    墙上甚至还贴着,  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可以通过墙上的一部拨号电话,  拨某个号码求助。那或许就是店长的电话。

    可惜的是,  当叶澜与沈云聚,一意孤行地要去那个电话的时候,  他们两个受到了其余人的指责和孤立。

    此外,那个电话也并没有通。他们完全做了无用功,还浪费了时间。

    有人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嘀嘀咕咕地:“真是的,  能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一点啊……我可不想被你们两个拖累到死啊。”

    叶澜皱了皱眉,还想努力争取一下这几名同伴,但是沈云聚轻轻对她,几乎是无奈地:“没救了。当疯狂在这个世界上蔓延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家店里面。他们成为了这间密室的囚徒。”

    叶澜以为一切仍旧是虚假的,他们只是被什么东西蒙蔽了。然而,他们的疯狂是真实的,他们真切地以为,他们就是在调查某个杀人案件。

    ……所以,他们就真的是在调查这个杀人案件。

    疯狂成为了常态之后,就的确弄假成真了。

    叶澜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这个向来冰冷、坚定的女人,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彷徨的神情。而面对她这样的表情,沈云聚只能沉默。

    他知道,叶澜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句话本身才会表现出这样的情绪,更是因为……

    他们到底遗忘了什么?

    他们各自脱口而出的话语,似乎都在暗示着,他们对于眼下的情况其实都十分清楚,他们了解前因后果,也知道为什么这群人会沉浸在这样“真实”的密室逃脱中。

    只不过,他们都没能想起来——他们失去了记忆。

    而怎么重新夺回他们的记忆?

    谁也不知道。

    他们只是通过一扇又一扇的门,在这些噩梦中奔波,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希望。

    ……噩梦?

    沈云聚想,又是一个他不明所以、却总是觉得熟悉的词语。

    他又想到刚才他自己的,“疯狂在这个世界上蔓延”。的确是他的话,他现在也觉得这句话毫无问题。可是……什么疯狂?他的记忆中为什么没有这件事情的存在?

    他只是了出来,好像是某种本能驱使他这么做。可是实际上,他对这句话所象征着的事情,一无所知。

    ……记忆。该死的记忆。如果大脑有朝一日蒙蔽了他,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做出什么?

    而人类的大脑,还真是无比容易就被影响到啊,不论是记忆还是思想——真该死,这话又是从哪儿得来的结论?他又不知道了,只能选择相信这句话,又或者不相信。

    可其实,他们现在迫切需要做的,是去找那扇门,是离开这里。而不是在这儿,沉溺于自己大脑飞速的思考与迷惘的失忆之中。

    情况已经是这样了,他们只是需要去解决——去寻找。

    所以沈云聚在沉默片刻之后,坚决地放弃了大脑中的种种思绪。他知道那都是些扰乱人的东西,所以就转而:“你觉得这片场景的门会在哪儿?”

    他们两人坠在其余参与密室逃脱的同伴的身后,慢慢地跟上,不掉队但是也不去参与那些弄假成真的人们的谈话之中。他们自顾自谈论着他们需要的内容。

    叶澜:“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解决这个密室逃脱的谜题,然后,走出店门——店门,是的。这是最大的可能。”

    “但是,他们真的能解决吗?”沈云聚思索着,“按照我们之前经历的几次场景来看,这些人是被困在了某个场景中,无法离开。所以……”

    “但是我们或许可以。”叶澜提出了一个想法,“我们或许可以解决这个谜题,然后离开这里。”

    沈云聚点了点头,又:“还不知道,这片场景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循环。是等到真的解开了谜团,还是……死亡?”

    在之前那座广场,天火降世之后,整个场景就会陷入循环。而这里呢?是等到所有人死去,还是,等他们解开这里的谜题,他们才能离开?

    叶澜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此刻他们来到某个房子里面,那些人正在讨论着某些数字与抽屉的锁的钥匙。

    这是密室逃脱的谜题,而叶澜在看了一会儿之后,与沈云聚商量了一下,便突然走过去,暴力地踹了那个抽屉一脚。

    不知道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这东西本来质量就不好,这一脚下去,抽屉的锁直接就被踹烂了,里面一张纸条也飘然出现。

    其余人都呆滞地看着她。

    叶澜在尝试,是否能够使用暴力解开这里的谜题。

    她等待了片刻,并没有什么疯狂的人冲出来,她破坏了店铺的布景需要赔偿之类的。然而当她转过头,却看到了其余同伴略微有些愤怒的目光之后,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她干脆伸手举起了那张纸,:“线索就在这儿。”她顿了顿,“我赶时间,拜托了。”

    那些人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们目光中的愤怒渐渐消散,接过了那张纸,然后回到了之前那种紧张而焦虑地讨论谜题的状态。

    叶澜走回沈云聚的身边——沈云聚在紧张地给她望风,万一那群人暴起攻击,那么他还能带着叶澜一起逃开——然后:“看来他们只是需要解开这个谜题。”

    “因为我们两个是特殊的,所以才不会和我们计较?”沈云聚猜测着,他其实不是特别赞同叶澜的尝试,“不过,这样确实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节省时间——沈云聚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恍惚。

    为什么要节省时间?他们始终停留在这个地方不行吗?就这样……就这样永远,留在这个地方,重复着相同的宿命与悲剧,永远、永远……

    这难道不是另类的永生吗?

    然而沈云聚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他在心中默念:他本来就是为了逃离那样的宿命,才会选择进入这个地方。他不可能,也不愿意继续沉沦在此。他一定会回到……

    回到哪儿?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确知道,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儿。

    他们继续朝前走。

    在叶澜使用了暴力手段之后,他们的这些同伴似乎也渐渐开窍了。他们不再继续按照密室逃脱本来的规则进行,而是破坏这里的布景与道具,走了捷径。

    这样的办法使他们的推进速度极快。然而叶澜和沈云聚仍旧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解决一个怎样的谜团。

    此外,越是在这个密室中行进,叶澜和沈云聚就越是感觉,他们似乎在绕一个圈子。这个密室的场景,有些超乎寻常的大。

    终于,他们卡在某个关卡。他们找不到离开这个房间的钥匙,甚至连它的藏身之处都没发现。

    几人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叶澜和沈云聚相互看看,本来想自己去寻找,或者是大肆破坏这里的场景,或者是仔细寻找每一个角落,总之,他们可不想困在这个房间里。

    但是,或许是某种特殊的东西压制了他们的思维。他们感觉一阵晕眩和头痛,仿佛世界都扭曲了起来。他们的眼前的画面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们仍旧呆立在那里。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在混乱的思绪中,沈云聚努力地保持着神智的清醒,他仔细地思索着,担心他们刚才的行为有哪里做得不对。

    直到他听见叶澜轻轻:“我们或许错过了什么。用暴力解决问题的话……”

    沈云聚终于明白了。

    他感到一阵头晕,下一秒,便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能呆立在那里,就如同其他那些同伴一样,宛如一个个的人偶,静静地待在这个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锁突然卡地一声,被开了。

    门外涌进来几个人。他们抱怨着新来的客人毁坏了道具,如此暴力的手段,可得让他们好好赔偿一下。

    他们似乎是这家密室逃脱的工作人员。

    当他们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沈云聚感到神智突然地回归。他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装作依旧昏沉的样子,一边听着那些人的对话,一边思考着这片场景的情况。

    既然有工作人员在,那就明,只是这些客人当密室逃脱当成了真正的杀人案调查过程,而幕后的工作人员们还是清醒的……不,也不一定?

    沈云聚听着那些人的话。

    “这些人可真是暴力,能踹的东西都踹烂了。”

    “其实老板们也挺喜欢这样子的……你懂的,脑力思考不足以让他们兴奋起来。”

    “……那还不如去看斗兽。我们本来就是靠脑力劳动营业的。”

    “真该死,上面发来了损失清单,这差不多得把这地方重建一遍了。草!”

    “幸亏早早阻止了……我真想把这群人永远扔在这儿,反正他们估计也是迷迷糊糊的了……”

    “别呀,人家可是,‘疯~狂~的~受~害~者~’呢。”

    “哎哟,求你了,你可别再用这语气话了。这群疯子也就这点用了,除了能用来直播讨老板们的欢心,还能干什么?他们自己也喜欢,我们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不人道的事情,对吧?”

    “喜欢不至于吧,这阴森森的地方,换我来我可不喜欢。”

    “他们可是觉得,这地方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这算什么,入戏?”

    “能赚钱就行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感谢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直播收益咯?”

    “听上面找了一批新人……这些人似乎是把一些游戏当真了……嘿,这可比我们的密室逃脱牛逼多了吧?估计我们都要失业咯。”

    “真要命。大逃杀地区的游戏直播他们还看不够吗?以前这类型的游戏不是火得要命?”

    “总有人会喜欢别的类型。游戏种类那么多……一千道一万,人家老板有钱,能选择的直播类型多了去了,谁知道他们最终会看上哪一种?”

    这些工作人员一边交谈,一边快速地将房间内的这些人搬运出去。他们不经意间将沈云聚和叶澜落在了最后。

    而当他们正好搬运完其他人,算朝最后这两个人走来的时候,沈云聚和叶澜突然扭头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拔腿就跑。

    当他们穿过这个房间的那扇门之后,灰雾喷涌而出。

    沈云聚大叫着:“得知这片场景隐藏着的真相……就可以从任何一个门离开了吗?”

    他们进来的时候,同样穿过了那扇门,但那时候可没有这些灰雾出现。而当他们得知这片场景的幕后真相的时刻,这扇门便立刻成了他们逃生的通道。

    这里的确是密室逃脱,而那些疯子也的确将密室逃脱当成了真实。可是,有人却将他们的“真实”当成一个卖点,使他们如同丑一般被观看着,并且,以此攫取利益。

    而世界上有多少疯子?又有多少老板,愿意为这些人的疯狂挥洒金钱?

    沈云聚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是在想,难怪有人曾经提出要保障疯子的人权——等等,什么,疯子的人权?他这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信息?又是过往已经被他遗忘的记忆之中吗?

    瞬间的迷惑再一次涌上心头,他侧头去看叶澜。

    叶澜语气沉沉,能够离开这个场景,似乎并没有让她特别的激动与兴奋。她只是:“或许,这扇门本身就意味着,真相在此。”

    “真相之门吗?”

    沈云聚喃喃地。

    他又禁不住想,那么,他们进入这无穷无尽的奇怪场景时候,最先踏入的那扇门,又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徐北尽能够知道此刻沈云聚的想法,他必定会想,当然,那也意味着一扇真相之门。那是灰雾的真相。他们将在那扇门后,直面这座窄楼最为惨痛的内幕。

    而这群任务者的失忆,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时候的徐北尽,仍旧在万千砂砾中寻找他需要的那一颗,也仍旧时不时关注着其他任务者的行进。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灵魂,起码已经被侵蚀了四分之一。

    ……大概是这样,他估算出来的。

    而尽管任务者们很多都已经与其他同伴汇合,并且渐渐摸清这些奇怪场景的底细,去往别的细胞噩梦的速度也变快了很多,但是,他们仍旧没有找到徐北尽需要的那一个。

    徐北尽有些失望,但是也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进入他的噩梦,本来就是一场豪赌。

    他知道,即便是NE,恐怕对这片垃圾场的控制力也不够强大。而他虽然是噩梦的主人,但是除了在这里审视、寻找某个细胞噩梦,但是,他也不可能让那些任务者想去哪个就去哪个。

    形象地来,他对于这些细胞噩梦,只有浏览查看的权限,却没有修改删除的权限。

    此外,他当然是可以进入这些细胞噩梦,但是,他也无法离开。任何人都无法离开,除非……

    离开他噩梦的办法,有两种可能,徐北尽思索着。

    第一种可能是在他的噩梦中达成一个结局。

    这些任务者是通过他的噩梦进入到灰雾的,与那些从窄楼外直接进入灰雾的作死任务者不太一样。换言之,现在这些任务者,他们其实更像是在做梦,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进入了灰雾而已。

    在灰雾中的遭遇,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本体。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够离开这儿。

    徐北尽的噩梦是无解的——理论上是这样,但其实关于这一点,徐北尽也已经有了些许把握。他有办法在他的噩梦中出一个结局,但是必须得先找到他需要的那个细胞噩梦。

    而第二种可能就是……

    拉拢ne。

    只有NE也许能从垃圾场捞人,这还是也许。NE的确对这个游戏有着完整、彻底的掌控能力,但是垃圾场是不同的。

    这数量庞大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垃圾数据,对于NE来也是一个负担。如果想要NE在垃圾场中捞人,首先就得让它在这片区域找到某一串短短的数据。

    这已经不是大海捞针了,这是宇宙捞针。

    但是徐北尽也想不出第三种可能了。

    ……从游戏外解决?改变《逃出生天》这个游戏的规则?

    那还不如指望ne来得更实在一些。

    徐北尽不禁笑了笑。他闭了闭眼睛,放松了一下。

    长时间的凝神寻找让他更加疲惫了。睡眠本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起码对于长久没有得到过睡眠的徐北尽来,刚刚睡着、还没有被拉入噩梦之前的沉黑睡眠,是格外值得庆幸与回味的一件事情。

    但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当他睁开眼睛,他就又得来处理令人格外烦躁的现状。

    徐北尽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将注意力投向那些任务者所在的细胞中。

    除却他已经关注过的林檎、牧嘉实、绯、沈云聚、叶澜,另外五人的进展其实也不错。

    牧嘉实在挑选进入这个噩梦的任务者的时候,除却听从徐北尽的要求,另外也还是十分看重任务者本身的能力。

    不甲一甲二这样大组织出身的任务者,其余任务者有一个算一个,即便是沈云聚这名曾经的“僵尸”,也身经百战,只是不常参与其他任务者的讨论而已。

    基于这些原因,这些任务者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发现了细胞噩梦与“门”之间的关系。他们意识到,想要通过门离开,就需要发现细胞噩梦的真相;而只要得到了真相,门也就近在咫尺了。

    此外,他们虽然都失去了之前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的来历也不清不楚,可是,他们都似有若无地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直觉的提示?

    他们受到的束缚没有那么严格,总是时不时地、不经大脑地就出一些与他们丢失的记忆有关的信息;而这究竟与灰雾有关,还是因为,NE放水了?

    徐北尽也不清楚,毕竟他从未进入过自己的噩梦。他只是知道关于这个噩梦的信息,但毕竟从来也没有任务者进入过他的噩梦。

    然而他私心里却怀疑,多半是ne放水了。

    连任务者们都怀疑,与大脑、记忆有关的事情,是被NE封锁了,那么徐北尽自然知道更多的内幕。

    他摸着下巴,心想,所以NE真的彻彻底底站在他们这边了?可是为什么?有什么能让NE改变了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立场?

    这可是人工智能,而不是大脑中总是无时无刻上演着自我矛盾戏码的人类。人工智能的世界简单直白,它只有一个目标,一个从制造之初就已经被设定好的目标……

    想到这里,徐北尽突然怔了怔。

    他莫名其妙有了一个猜测,但是却因为这个猜测的可笑与滑稽程度,而感到了一种彻彻底底的悲哀。

    而他更知道,他的这个猜测,不定……还是正确的。

    想到这里,徐北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一个人在这灰雾中,也懒得掩饰面孔上的沮丧表情。他想,人类,还真是一个可笑的种族啊。

    生来可笑,遭遇也可笑,结局更是彻头彻尾地可笑。

    ……但是,活着本身,从来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

    再艰难、再虚假、再无趣,能活着,就是一份希望。他们这些人类永远活在一个虚假的游戏中,一个死也死不了、活也不算活的游戏里。

    虚假的真实,有意义吗?

    徐北尽再一次对自己的灵魂世界提出了这个拷问:你认为,虚假的真实,有意义吗?

    他无法得出这个结论。

    尤其是……当他很有可能,永远无法离开这个虚假的真实的世界的时刻。

    他再一次想到了林檎对他的话。

    林檎,如果徐北尽没法离开的话,那么他也留下来陪他。

    可是……徐北尽想,不,不能这样。林檎不能留下来陪他。这是一场慢性自杀——漫长到,永久。死亡在他们永远不可企及的终点线等待着他们。

    他们一步步接近,但是永远不可能抵达。

    ……只要这个游戏还存在。只要NE仍旧有外部能源。只要,他们的脑波还在活跃。

    在这一刻,徐北尽突然地感到了费解。

    他们活在一个游戏里。一个拟真度足够以假乱真的游戏。他们的身体可能在某个营养舱内,也可能在什么奇奇怪怪的培养皿里面……总而言之,他们的大脑实际上无法操纵他们真正的身体。

    他们就像是,缸中之脑。

    从这个角度来,他们是不是无意中验证了科学家对于缸中之脑的猜测?

    如果将大脑放在一个缸里面,从外部提供各种刺激源,模拟现实世界的各种感触,那么,大脑会把这一切当成是真实的吗?

    ……徐北尽想,这个答案或许是:是的,大脑会。

    就好像他在这个游戏里从来没有睡过觉。其实他的身体没有出问题,这只是一个游戏,从来没有人会在游戏中需要睡眠。

    但是他的大脑却告诉他,你应该疲惫了,你应该倦怠了。你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所以,你当然会这么感觉。

    想到这里,徐北尽又不禁苦笑起来。

    他想,想这么多干什么?意识到他们现在就如同缸中之脑一般活着——又或者死了——难道会令他感到任何一丁点儿的安慰吗?

    不,他就快气死了。

    该死的

    那个名词就在他的嘴边、喉咙口,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了。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想到那个名词,但是这一刻,他不经意间就要将那个名词出口了。

    他停住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没有放下一切。

    那两场——不,应该,三场——发生在地球、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末日场景、那些他无能为力的记忆,仍旧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

    ……徐北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表情深沉而压抑。他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翻腾着的灰雾上。那些灰雾,每一颗尘埃,都是一个细胞噩梦。

    他的同胞们正在其中经历炼狱般的循环。

    所以——NE,如果你真的已经改变了立场,那么,快一点、再多做一点事情。人类,还有他,全都已经撑不住了。

    徐北尽不想把希望放在NE的身上。他真不愿意这么做,因为他压根就不信任NE。然而现实是,他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高高在上的主脑NE。

    他呆立了许久,然后才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任务者们的身上。

    他注视着其中一个细胞噩梦,这里面的任务者是贺淑君与神婆。

    从性格来,这两名任务者几乎南辕北辙。贺淑君性情外向跳脱、有种自我安慰式的乐观,而神婆则是一个真正的、故弄玄虚的、悲观消沉的……神婆。

    但不管如何,她们两个在某个细胞噩梦中相遇了。

    这个噩梦,从某种程度上,还挺符合神婆的气场。那种装神弄鬼的事儿。

    ……贺淑君扯了扯裤腿,不禁抱怨:“真糟糕,为什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好吧,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快点快点逃出去吧。”

    她自然而然地开始给自己鼓劲。

    神婆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

    贺淑君和她女儿在窄楼中的年纪差不多,这让神婆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年轻女人多关注了几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突然怔了下。

    “女儿?”她喃喃自语,“……同伴?”

    神婆依旧神神叨叨地低声着什么,不过其他人也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

    他们正在一片……废墟中?

    世界上一类人的爱好,是探索城市中或者城市边缘的废墟。烂尾楼、废弃建筑、历史遗迹,或者一些大型的、已遭荒废的船只等等,都是他们的目标。

    这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城市历险,而他们将这样的过程称之为“废墟探索”。

    当疯狂在人类中肆虐蔓延,这一类人成为了一个的、无害的紧密团体。他们更加狂热地探索着各类废弃建筑,特别是那些因为疯狂而无力继续维持原样的建筑。

    他们将其称之为“疯狂遗迹”。

    疯狂在这些建筑中蔓延,死亡、血泊和各种扭曲或不祥的事件在其中发生着。这样的疯狂遗迹,在全球各地可谓是数不胜数。政府们不知道怎么处理,原本的所有者或者住户也觉得晦气而搬走了。

    于是,这一座座的遗迹,在失去了人类的维护与亲近之后,就很快变得残破不堪,反倒成了这群城市探险者的绝佳驻地。

    而疯狂,其实也在这些遗迹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气息。

    进入这些疯狂遗迹,探险者们其实很容易就迷失其中。他们会沉迷于那种疯狂的、破败的、腐烂一般的死亡气息。

    很快,他们就会成为这个地方的囚徒。如果他们有幸,或者不幸逃了出去,那么这些本来已经在废墟中消散的疯狂,又会重新从他们的身上蔓延至其余人类。

    现在,贺淑君与神婆就与其他的几名探险者一起,来到了一栋已经陈旧不堪的公寓楼。

    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人,于是就在公寓楼的大厅伫立不前。

    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光线十分昏暗,仿佛是在某个夜晚。贺淑君能听见耳边传来某种特殊的……电流的嗡鸣声,那其中就仿佛是在传递什么他们无法理解的信息一样。

    电流声不断地响起,令贺淑君烦躁地甩了甩头。她看向周围:保安室、物业办公室、电梯间、大厅的沙发……一切看起来仍旧是原先的布局。

    但是光从沙发被撕碎的布料和墙壁上的血迹、若隐若现的手印就可以看出来,这栋公寓楼,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们安静地呼吸着,而这栋公寓楼似乎也随着他们的呼吸声,缓慢地吸气吐气。明明是废墟了,明明已经荒废到了这个地步,但是,这栋公寓楼好像仍旧活着。

    他们等待了几分钟,随后,一人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

    他声地抱怨着:“该死,外面那个看门的老头子可真是太难躲了……幸亏我跑得比较快。”

    有人问他:“你进来的时候没被他看见吧?”

    “没有。”那人得意洋洋地,“我从另外一边绕进来了。诶,我跟你们,外面还有一片商业区。等会儿我们来得及的话,可以去那边看看。我觉得肯定比这边精彩多了。”

    “商业区?以前那种吃喝玩乐的地方?”有人点点头,“有点意思。”

    “行了,别聊天了,往上走吧。楼梯就在那儿,当心点。咱们一层一层往上。”

    也许是这个团队领导者的人开口了。

    于是其他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跟上他的脚步。

    在路过物业办公室的走廊的时候,贺淑君踩到一张纸,她下意识想要捡起来,但是被其他人制止了。

    一人略微有些不悦地:“出发之前你没有看‘共识’吗?尽量别碰废墟里的东西。疯病蔓延之后,你在这种地方捡起任何一个东西,都有可能感染上疯病。”

    “废墟探索就是这样的。”一人的法更加温和,“我们只是走进了过去的时光,但是,不能扰他们。”

    贺淑君眨了眨眼睛,轻轻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

    然而她心里却在想,既然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

    如果是以前那样的和平年代,对于历史、遗迹、巨大废墟的好奇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这些疯狂遗迹,与以前的情况,可是截然不同了。

    不过贺淑君也没有多想,她蹲下来低头去看那张纸上的内容。其余人也围了一圈,仔细去看。

    只有神婆,孤零零一人站在一旁,神情恍惚地看着周围。她低声喃喃:“危险……就在你的身边……就在背后,看着你。”

    她发着呆,好像因为自己的话而产生了困惑。

    贺淑君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位同伴的话语,她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这栋公寓……各种设施,在伤人吗?”

    “难道疯狂还能传染给电子产品吗?”有人嬉笑着,“诶呀,那我带着的手机不是完蛋了吗?”

    手机?

    贺淑君的大脑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可能是一种浓重的忧虑,也可能是一种迷惑不解的、哭笑不得的……反感?

    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情绪?仅仅只是因为这人带着手机进入了这栋公寓楼?

    ……到底,这栋公寓楼又意味着什么呢?带着手机进来又能怎么样?总不可能,手机也如同这栋公寓楼里的其他设施一样,暴起伤人吧?

    贺淑君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摇了摇头,忽略了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

    他们看完了那张纸,随后,便算走楼梯去往更高层,但是也就是在他们路过电梯间的时候,一人突然惊呼:“诶,你们看,这个按钮居然亮起来了!”

    众人下意识投去目光,的确,电梯的上下键,居然在一片昏暗中莹莹放光。

    他们面面相觑。

    贺淑君困惑地:“这么久了,这栋公寓楼……还没有断电?”

    “一般来,公寓楼里肯定会有备用的发电机。但是这部电梯……”回话的那人着着也感觉到了困惑,“不太可能吧?我觉得这么久不维修不使用,电缆都要老化……哇!”

    他突然惊叫了一声。

    也不只是他,几乎所有盯着那台电梯看的人,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因为,电梯门,突然开了。

    在那一瞬间,贺淑君和神婆都露出了奇异的表情。因为,她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催促、急迫的情绪,逼迫她们赶快去到那台电梯……不,是穿过电梯门!

    “是那扇门?!”贺淑君惊呼,“这么简单就遇上了吗?!”

    其余人听不懂她的意思,而神婆却也沉默不语。因为,当神婆盯着那扇电梯门看的时候,她想到的反而是——“你感受过,眼睁睁看着亲人……迷失在噩梦中的痛苦吗?”

    ……她好像对谁过这句话。

    那声音虚无缥缈地某个楼梯间内回荡着,现在,也在她的大脑中回荡着。

    她是对谁的这句话?又是在什么时候的这句话?这句话背后,对她、对对方,又有着什么意义?为什么她会在看到这敞开的电梯门的瞬间,想起这句话?

    无数的问题在神婆的大脑中旋转着,使她晕眩、愕然。

    她的沉默没有令贺淑君感到沮丧,这名年轻的、活力满满的女生在没有得到回答之后,立刻转而自言自语:“所以,我们要进去吗?”

    这个时候,神婆用一种沙哑的、带着巨大疲惫与难过的声音:“是的,我们要过去。”

    贺淑君略微诧异地看着她。

    而神婆则缓缓:“有人正在帮助我们。”

    贺淑君好奇又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呢?”

    神婆空白一片的大脑也无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她的直觉、本能指引着她。她的声音就像是从梦境中传来的一样:“那是……来自过去的,一个,指令。是来自过去的回应。”

    贺淑君不太明白,不过没有关系。当她们不顾其他人的阻止,坚定地跨入那扇电梯门的时候,灰雾汹涌而现,一瞬间淹没了她们的视野。

    一扇新的门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贺淑君欣喜地:“真好!我们成功了!”

    神婆也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在跨入那扇门之前,她的手轻轻挥动了一下,就像是在与某人告别。

    当她们离去,电梯门再度安静地、缓缓地合上,就像是有人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未来的某个结局——好,或者坏,无论如何,都可以让她从这样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徐北尽注意到了贺淑君、神婆在这栋公寓楼中的遭遇。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那部电梯,心中想到了在那个噩梦中的遭遇。

    他不禁想,困在这个噩梦中,困在这栋公寓楼中的人们,究竟算是疯了,还是清醒的呢?

    蒋双妹和丁亿曾经重返那个噩梦寻找蒋双姊,但是她们从来没有找到。因为,蒋双姊已经来到了灰雾之中。她沉沦于那个噩梦,但是她究竟还保有多少的理智?

    谁也不知道。

    或许终有一天,他们成功将这些沉沦的任务者们解救出来,他们才能够得到这个答案。

    徐北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种更加沉重的、压抑的情绪覆盖了他的心灵。他静默了片刻,然后甩开那些沉郁的心思,转而去看其他任务者的情况。

    他的目光突然定格在某个细胞噩梦——在那里,是牧嘉实和绯。他们已经离开了之前那个细胞噩梦,来到一个新的。

    而这一次,牧嘉实却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愕表情。

    在刚刚一进入这个场景,牧嘉实就立刻怔住了。

    这个场景——这个噩梦

    这地方……

    他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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