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点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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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家实在欺人太甚!”

    林家正厅里,林修儒怒气冲冲地来回走了两趟, 末了一拂袖, 拍桌而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宋氏站在一旁,想要去搀住他, 可手伸了伸还是收了回来, 半晌方柔声劝解道:“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她走到林修儒身侧, 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边又道,“其实依妾身看来,这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见林修儒皱眉看向自己,宋氏缓缓一牵唇,继续解释道:“一来,早看清了薛家人的心,免得日后婉宜嫁过去吃亏,二来则是, 婉宜她本来便对薛家这门亲事不上心, 俗话,强扭的瓜不甜。老爷气薛家背信弃义, 可于咱们家,并没有损失什么啊。”

    薛家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挑林婉宜染病的时候上门来吵着要退婚。消息传出去,无论如何不会坏了林家姑娘的名声,反倒折损的是薛斐的声名。

    宋氏所言句句皆在情理之中, 可林修儒拧紧的眉却没有因此就舒展开来。他看向宋氏,目光里含着审视,问她:“你,浓浓不想嫁薛斐?”

    宋氏也诧异地看向他。

    林修儒这才恍恍惚想起当初从得意门生屋里搜出的绣兰花帕子,据孟桓,那帕子是他长兄的。彼时他给女儿和薛斐定了亲事,没有去深究此事,这会儿听着宋氏的话,再细细一琢磨,他不由怔住。

    看来,并不是那孟家子一门心思惦记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女儿也有点儿心思?

    一时之间,林修儒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决断。

    若搁在从前,他兴许会责怪女儿,但在薛家今天为了这样的理由上门来退婚以后,林修儒反而陷入一种自我的怀疑之中。

    所谓门当户对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荣耀时和和气气,可那种和气有时候却一戳就破,也许比起家世,更重要的还是人品。人品……他又想到薛斐,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老爷,老爷,大,大大……”

    管家急急忙忙从外头跑进来,顾不上喘口气休息一下,便急着开口,话时就不由磕巴起来。

    林修儒和宋氏一齐望过去,前者心头还在烦闷,不由没好气的道:“大什么大,把气顺平了再话。”

    管家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气,忙道:“大少爷回来了。”

    哪怕过去了十年,从前的少年褪去年少青稚,棱角毕现,身上更带着从前没有的杀伐决断,但是当王呈林出现在林家大门前时,管家还是一眼就把人给认了出来。

    听了管家的话,林修儒显然没有回过神来,他看着管家,一字一顿的问他:“你什么?”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管家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里便有一角衣影掠过,抬头望过去,边看到自家老爷已经快步朝正门的方向走去了,步伐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他又回头看向女主子,却发现宋氏神色有些恍惚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似回过神来般也跟着往外面去。

    林府的格局一如十年前一模一样,王呈林踏进大门来,眼前一幕幕熟悉得他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眼眶发热。不顾下人们的惊疑,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没过多久,迎面就看到匆匆而来的林修儒。

    那一眼望过去,王呈林才算知道,何谓“物是人非”。

    周遭景设一如记忆里的模样,可比起十年前,如今的林修儒却两鬓染霜,纵使风采不减当年,可到底不再年轻。

    王呈林脚下的步子一时间僵在原地。

    对面的林修儒也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父子俩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对而立,两两相望,谁也没有开口第一句话。

    最终破父子俩之间的沉寂的人是拽着御医从外面追进来的孟桢,他走到王呈林身侧,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将军,先给婉,林姑娘治病要紧。”林家父子之间的纠葛孟桢知之不多,可猜得到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掰扯清楚的,与其如此,不如事分缓急。

    将军?

    对面的林修儒听到孟桢对长子的称呼,胡子一颤。

    信阳城里的将军,那岂不就是年前办了齐家父子的那个浔阳公主的驸马、常胜将军,名唤王呈林者?

    林修儒这会儿总算反应过来,为何当初在看到“王呈林”三个字会觉得眼熟了,这可不就是长子林珵的名字被拆了开?

    如此算来,他回到信阳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可这么久以来却从不曾回家来探视一二!一念及此,林修儒的脸色霎时间便不大好看起来。

    真是个不孝子!

    “将军?”林修儒看向林珵,“民给将军请安。”

    言罢,竟作势就要往下拜去。

    林珵冷眼瞧着,就在林修儒咬牙果真要下拜的一刹,一旁的乔行掠出来把人拦住。

    林珵看向一脸惊怒之色的老父,忽而掀唇一笑:“我如今的身份受你一拜也不是不成。”

    “你个不孝子!”林修儒破口而骂。

    周遭不知情的下人惧是一惊,纷纷看向那位衣着光鲜的大将军,不敢相信这位竟就是离家出走十余年的大少爷。

    大少爷居然连姓都改了!

    林珵的目光却越过林修儒看向后院的方向,淡声道:“您要教训儿子,总该分个时候,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林,您还是分不清轻重,不拿浓浓的身子当回事?”

    林修儒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孟桢了什么话。他看向身穿短的孟桢,目光从他身上又已到他身侧胡子花白的老御医身上。

    长子如今身为皇家驸马,他带来的大夫不管怎么都应该要比信阳城里的一帮大夫好出许多……林修儒一时竟也顾不上再去斥驳语气不善的长子。

    林珵见他如此,眼尾微勾,越过他往里走,余光瞥见从里出来的宋氏时,目光微顿但很快就撇了开。

    “站住。”林修儒开口。

    林珵步子一顿,头也没回,“孟桢和大夫是我带来给浓浓治病的,怎么,你要拦?”

    林修儒一噎,旋即没好气地道:“浓浓如今住的是秋水居。”而不是从前的菡萏苑。

    林珵:“……”

    秋水居里,御医仔仔细细地诊了脉,又亲自查看了林婉宜的面色,许久之后才捋着胡子起身从卧室出来。

    看到一屋子目光殷切盯着自己的人,御医把目光停在林珵的身上,拱手恭敬道:“林姑娘并没有染上春瘟,之前之所以久病不起,内里的缘故……”他微微一顿,看向林珵,得了许可后,才道,“如果下官没有诊错的话,该是服用了某种药物,导致脉象紊乱,医术不精者把脉估计会错当成一般的瘟病症状。”

    “林姑娘如今脉象平缓,不见异样,想来是药性已解。下官方才也仔细检查过,那药并没有损及林姑娘的底子。”

    御医的话一出,满屋的人不由都诧异起来。

    林婉宜的病竟是药物导致的假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修儒看向一旁的莲枝,冷声问她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枝忙跪下,连连摇头,“奴婢实在不知。”

    自家主子一应茶水吃食都由她亲自经手,绝对不可能被人动了手脚。

    “不关莲枝的事情。”轻轻柔柔的声音从帘幔后传来,穿戴整齐的林婉宜掀帘而出,虽面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却不错。她走到父兄跟前,“药是我自己吃的。”

    一语出,满座皆惊,连孟桢也不由看向她。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昨晚他来看她时她却什么都没有?孟桢相信他的姑娘不会欺骗自己,那么她这样就必定还有别的原因。

    而事实的确也如同孟桢料想的一样。在一早阿木代薛斐送东西过来探视之前,她的确一无所知,可当她看到阿木送过来的锦匣子里装的那颗丸药和字条以后方才知道始末。

    她之所以会大病的根源原是年初薛斐送过来的补药里添了一味药,让人服用后会渐渐现出一些症状,如身子发软,身体滚烫,意识不清等,这些症状跟横行的春瘟相仿,很容易被大夫错诊,但实际上却对身子没有半分损害。薛斐让她“病”了好几个月,只为了逼薛老爷子主动提出退婚。

    但在告诉林修儒时,林婉宜却只是自己不愿意嫁给薛斐,才托他寻了药来,然后求他退婚的,薛家退婚一事委实不能怪罪薛斐。

    林修儒震惊的看向素来柔弱娴静的女儿,实在想不到她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指着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失望:“你这简直是胡闹。”

    林珵却错步挡在妹妹的跟前,勾唇凉凉一笑,“若不是你强做主,非把浓浓许配给阿斐,怎么会让林薛两家闹到如斯地步?”

    “你……”

    林珵回头看了眼妹妹,又看了眼一旁的孟桢,再看向跪在地上的莲枝,对她道:“今儿外头阳光很好,扶姑娘出去晒晒太阳。”

    这就是要支开林婉宜的意思了。

    林婉宜欲言又止地看向长兄,见他摇了摇头,这才抿唇不语,由莲枝搀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随即,林珵又让孟桢出去。

    林修儒看了眼门外,回过头来瞪着长子道:“你的礼仪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把孟桢一介外男带入后院已是不妥,如今竟然还故意把林婉宜跟他一道支使了出去,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林珵却一笑:“呵,四书五经礼义廉耻早就丢在了刀光剑影的沙场,谁还记得那些个玩意儿?”不顾林修儒陡然睁大的眼睛,他只看着他问,“如今薛家退亲,浓浓的婚事你预备如何?”

    林修儒道:“信阳城里与浓浓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少,只慢慢再挑便是。”更何况天渊书院桃李满天下,他还不信挑不出一个能配上自己女儿的人来。

    林珵问他:“你是真不知道浓浓的心思还是故作不知?”

    林修儒却是一哼:“你难道忍心看着你妹妹跟着那样的人去吃苦受累?”

    “为什么不可以?”林珵讥笑一声,“门当户对,却貌合神离,表面看上去神仙眷侣,可私下里妻子掩门自泣,做丈夫的却红绡帐里难消美人恩情。发妻尸骨未寒,急忙忙迎着新人进门,偏还作出一副深情不渝模样,自欺欺人。林大先生,您,一个人做戏做久,会不会连自己也忘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林修儒面色难看地觑着长子,怒斥道:“胡八道!”

    林珵呵笑一声:“可这都是自己亲口所不是么?”他望向林修儒的双眼,“你敢手摸良心地,浓浓六岁那年被人拐走真的是意外吗?”

    “……”

    闻言,林修儒的脸色刷白,神色间竟然有一丝丝的慌乱。

    “都道你疼爱浓浓最甚,可纵使过了十年,你最看重的依然是你自己。如果当年你没有因为那幅字画耽误时辰,浓浓有没有可能不会出事?”

    当年的七夕灯会上,婉宜吵闹着想吃糖葫芦,林修儒应承下来去买,却在回途中在经过街旁一个书画摊时看到一幅稀世古画,一时移不开脚,等他匆匆想起来女儿赶回去就正好看到女儿被人抢走。

    这件事是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横梗在林修儒心头的刺,拔不出,消不掉。只要他一想起就会愧疚自责不已。

    林珵看着他,“所以,过去这么多年,您还是觉得是我的错吗?”

    “没错,当年是为父疏忽对不住浓浓。”林修儒没有否认,但却看向儿子,肃声道,“但对你娘,为父俯仰无愧于心。”

    他与宋氏成亲多年,如胶似漆,恩爱不疑。可自从宋氏从江南来寄居林府之后,宋氏却渐渐地对他不信任起来,最终忧思伤身,在生下林卓不久以后就撒手人寰。而他之所以会迎娶宋氏,不过是想着她是几个孩子的亲姨母而已。

    林珵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道:“你的是真的?”

    林修儒哼了声。

    “那好。”林珵垂了垂眸子,从袖口中抽出一纸书信递给林修儒,“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应该清楚,如果您没有做什么让她误会的事情,她怎么会郁郁而终?”

    林珵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林修儒的心上,他整个人傻在原地。

    ——

    久雨之后的天空湛蓝,明媚的阳光穿过梨花树枝叶间的缝隙洒下,孟桢站在径旁,看向树下立着的素衣姑娘,目光里满蓄柔情。

    半晌,他看见她转过了身冲自己嫣然一笑,他也不由跟着一道勾起了唇角。

    林婉宜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纤指勾着帕子了个绕,才轻声开口问他:“你会不会怪我骗了你?”

    孟桢摇了摇头,“你没有。”顿了顿,又添一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信你。”

    他的姑娘心肠软,哪里会骗人呢?

    只不过,到底是他欠下薛斐一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