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宠
跟当初到信阳一样,林珵和浔阳公主离开时也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 只轻车简从地便离了城去。
“将军, 前面路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好像公子。”
马车行驶的速度忽然放缓,林珵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 便听到外头随从的回禀声。他侧过身, 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视线从近前黑脸的随从赵浩身上擦过, 落在他身后不远处路口的方向。
空无旁人行过的大道边, 一个身穿湛蓝色锦袍的少年领着厮立在那儿,不住地朝这边望过来。似乎是已经发现了停下的马车,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复又顿足,只站在那儿不动了。
认出那人是林卓以后,林珵诧异地挑了挑眉,扭头对浔阳公主低语一句,随即起身弯腰下了马车。
走到林卓的面前,林珵方才惊觉, 自己这个弟弟不知何时, 个头竟已经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
自他回林家以后,林卓便一直刻意躲着他, 兄弟俩这么多日子以来还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站在一起过。
林珵是个上得了沙场走得了朝堂的人,可是站在亲弟弟面前反倒一句话也不出来。跟对林婉宜不一样,他对林卓这个弟弟可以是一无所知。
好在兄弟俩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林卓再次将跟前这个男人上上下下地量了一回,而后下巴微微一扬,“回来就回来, 走就走,还总什么答应了娘要照顾弟妹,现在倒算个什么?什么时候一家子人竟是送行都不能够了?”顿了顿,他声音微微低了些许,“还是,在你心里只有姐姐是你的手足姊妹,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林卓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每次看着同窗的哥哥护着他们,心里不止一回盼着自己的哥哥也能早些回家来。后来林珵回来了,而且还成了他最钦佩的大将军,林卓还未来得及高兴,林珵便把旧案托出,道明宋氏之死跟宋氏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宋氏一手害死宋氏的。
这让林卓难以接受。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宋氏在照顾他,即便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娘亲,可她那一片拳拳母爱和悉心照料仍是教他生出孺慕来。可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拿宋氏当亲娘,这又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她成了自己的杀母仇人?
少年微微垂下目光,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如果不是我,或许也不会叫你那么为难。”
他知道,林珵之所以没有对林修儒和宋氏步步紧逼,或许就有着他的因素。
林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方道:“过去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好好念书,好好地守好林家便是。”着,轻叹一声,“要知道,你姐姐妹妹的日后还得你来照料。哥哥山高路远不在身边,你得站直了身子给她们撑起一片天来。”
“大哥还会回来吗?”林卓问道。
“自然。”
闻言,林卓的眼睛微微一亮,咧开嘴道:“那等你回来,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关于林珵在战场上的传,林卓没少听同窗提起过,心里早对名震四方的常胜将军钦佩不已,而今知道其人就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他心里甚至生出些骄傲来。
而林珵自然乐得看到弟弟跟自己亲近,闻言哪里会出拒绝的话来,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只是看着林卓,他心里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他叮嘱了句:“日后有关宋氏抑或是陆家人,凡事多留些心眼。”
陆家人?
林卓不由得轻皱了下眉,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刚想细问一二,就见一青衣黑面的侍卫走过来提醒林珵启程。
林卓翕了翕唇,末了还是把满腹疑惑按下,目送着林珵登车远去。
因着书院里的主学究回乡探亲,林卓也没急着往书院去,领着厮径直就回了家。只是他刚到林府门口,便看见府里宋氏院里的两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往门口台阶下的马车上搬东西。林卓定睛一看,瞧出这是在搬运行囊,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提步快速地跑进了府门。
还没走到宋氏的院子,林卓远远地便听到了林秋宁的哭声,脚下的步子便又加快了一些。
如今正是春暮时分,宋氏院里的两株桃花树早已落光了花朵,只余下满目葱郁的翠绿桃叶,风吹过时,沙沙声起,满园嘈杂。
此刻,宋氏一身缟衣立在廊下,身旁的林秋宁正扯着她的衣袖似乎在乞求些什么。
“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庵里去,家里明明也有佛堂的啊?是不是爹爹让你去的?不行,我去求爹爹去!”林秋宁记起早起去主院请安时撞到的场景,猜着自己的娘亲突然提出要去东城山的庵堂清修怕是跟自己的爹爹有关,急匆匆地就想转身去寻林修儒求情。
只是她很快就被宋氏拉住。
宋氏看着如今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愈发清秀的女儿,想起林修儒与自己的话,微微地合了下眼,而后牵唇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如今可不是个孩子了,总不能这样一直冒冒失失的,可该懂事些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家中确有佛堂,可终不如山中清净。娘这些日子来,心绪颇为不宁,总想往山里去拜拜菩萨,吃斋清修些时日,到底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阿娘既是要清修,为什么不去历山呢?”东城山路远山遥不提,山上的庵堂更是荒僻简陋,林秋宁虽没去过,但也听人议论过。东城山上的翠月庵条件艰苦,香火惨淡,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往哪儿去,只有些达官贵人家里会把犯了错的内眷暗地里给送了进去。
对着女儿一双清澈的眸子,宋氏一时语塞。她拉住林秋宁的手,声音微微轻颤着,问道:“宁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秋宁抬眼,低声道:“阿娘,真的是你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的娘亲吗?”
宋氏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身子禁不住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半步。
“我听到爹爹的话了,因为阿娘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还有大哥哥的娘亲,所以大哥哥才不肯回家来。阿娘,这都是真的吗?”
宋氏手扶廊柱背过身去,久久未语。
半晌,才开口唤了一旁的婆子道:“送二姑娘回院子去。”
“阿娘!”
林秋宁被婆子半哄半拉地从边门带了出去,宋氏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转身。
“卓……卓儿……”
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林卓,宋氏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捏着帕子步下台阶,走过去,却又在十步外堪堪僵住了步子。
林珵一回来,那些被掩盖了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被刨了出来,宋氏看着林卓,一时怔然。
当初她住进林家,处处受到姐姐宋氏的照拂,最开始也是满心满意地敬重长姐。可渐渐地,亲眼看着长姐与姐夫恩爱如蜜,看着林修儒体贴周到又学富五车,尚且还是闺中女儿的她慢慢地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当她察觉了自己对自己姐夫竟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感情后,不是没有愧疚过,也不是没有循规蹈矩的刻意与他回避过。然而,当她出门被一个浪荡子纠缠调戏,林修儒当街救下她以后,她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宁愿给林修儒做的,也不介意姐妹同嫁一夫,可是是宋氏不愿意。宋氏虽然秉性柔弱,但为人却很是精明,一察觉她的心思便处处提防着。只宋氏到底是宋家娇养长大的嫡女,性子直,眼睛里当真揉不得半点沙子。不过可惜,宋氏终归被保护得太好,根本不通什么对付人的手段,她不过稍稍一挑唆,她便对林修儒起了疑心。有道是,夫妻一旦离心,旁人便有了可趁之机。
宋氏微微垂眸。
原本她也没想过要了宋氏的命,只是……
蓦然攥紧手中的绢帕,宋氏别开了脸。
这么多年,她厚待林卓,虽是为了笼络林修儒的心,但也存着对长姐的愧疚。如果没有半点儿真情实意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事情一被揭破,除了难以面对林修儒,宋氏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便是林卓。
此时,少年的面上全然没有旧日的孺慕之色,与宋氏七分相仿的脸绷得紧紧的,却偏偏又未表露半分情绪。宋氏拿不准他的心思,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有婆子来催宋氏启程。
前往东城山翠月庵清修,是林修儒吩咐的,而宋氏心里明白,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其实是林珵。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得要好太多,最起码林珵还是保全了她这个姨母的脸面不是?如今只要林秋宁能够好好地待在林家,好好地议亲,她也不想再妄图其他。
纠缠十余载的噩梦终究该有个了断不是?
因而,当婆子来催,宋氏朝猝然望过来的林卓扯了扯唇,抬步便往外走去。
“你,当真不跟孩儿解释什么?”在宋氏即将跟自己擦肩的一刹,林卓转过身抓住了她的衣袖,不同于以往亲昵的撒娇,此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宋氏脚下的步子停住,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她道:“这么多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不过,宁儿她是无辜的。”她害怕,会为着她的缘故,教女儿日后无法过活。她知道,女儿有多依赖林卓这个二哥哥,若是林卓因她而厌弃了林秋宁,怕只怕……
即使早已知道答案,但亲口听到宋氏出来,林卓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颓然松开了宋氏的衣袖,往后退了好几步,没有再一句话,转身跑了。
昔日慈爱的继母一夕之间成了杀母的仇人,多年的体贴与关怀之下到底掩藏着些什么?林卓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深究。
“该走了,马车该等急了。”
站在宋氏身后的婆子语气不耐地又提醒了句。
宋氏这才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而去。
宋氏被送到东城山庵堂清修的消息,林婉宜是在半个月以后才得知了消息。那一天孟桢进城卖货,在街边吃馄饨时偶然听到了一耳朵,来不及多做听,便急匆匆地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妻子。
闻听消息,林婉宜手中的绣活立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起身,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孟桢也拢了拢眉,道:“据她离府出门没哭没闹,欣欣然地就出了城。如果不是行装简薄,去的地方又极是荒僻,旁人都未必能够查出不对来。”
“翠月庵……是个什么地方?”林婉宜偏首问道。
孟桢拉着她坐下,随口解释道:“一个几乎荒废了的庵堂,一般被送去那儿的都是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女眷和下人。”那里面的日子孟桢没有亲眼瞧过,可也听过一点子,都道,被送进去的女眷很少能够活着走出来,不是吃不了庵堂里的苦,就是叫人暗地里慢慢地给折磨死了。不过这些孟桢不好跟她提,便只道,“庵堂里的生活要比府宅后院里辛苦得多,饱暖都是问题。”
见妻子秀气的眉头几乎皱作一团,孟桢微微摇头,“娘子莫不是心软了?”
他那亲岳母的事情,林珵离开前已经跟他透露了许多。得知宋氏是害死林婉宜娘亲的元凶,更有甚者害得姑娘背井离乡将近十载,孟桢震惊之余,只剩下对宋氏恼恨。若不是林珵叮嘱他不必插手,他都有要到林家亲自收拾宋氏的冲动了。
林婉宜摇了摇头,“我不会心软的。只是觉得有些太突然了。”她侧首朝门外望去,抿了抿唇,“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情应该是哥哥安排下的。”
其实,真正心软了的人是林珵。
林婉宜能够猜到内里的缘由,大抵是跟林卓与林秋宁相关,或许也是为了她。
一念及此,林婉宜突然转过身扯住孟桢的衣袖,对他道:“我这心里有点儿放心不下卓儿。”弟弟可是几乎把宋氏当成了亲娘一般看待。
“先别担心,我回来之前已经着人捎了口信给孟桓,让他在书院多留意些,一旦有个什么情况,就立即给家里来信。”
林婉宜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是也没有多什么,只是心绪不宁地又坐回了床边,重新拿起了绣花绷子。
孟桢见状,伸手把东西取了过来,迎上林婉宜的目光,道:“家中也不短缺这些,别劳了眼神,仔细伤了眼睛去。”顿了顿,又道,“这样吧,如果真的放心不下林卓,赶巧明儿是书院开放的日子,咱们就去书院瞧瞧去。再不行,过些日子我陪你回家一趟也行。”
知道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林婉宜便没有出言反对,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视线又落在他手里握着的绣花绷子上,伸出手道,“还差几针就做完了,正好明天给阿桓一并捎了过去。”
孟桢垂眸看了眼手里握着的物什,瞧清那是一块藏青色的绸布,上面绣了几朵祥云。“这做的是什么?”
林婉宜弯了弯唇角,轻声道:“给阿桓做的笔囊,我上回见着他以前的已经旧了。”
闻言,孟桢刚要把东西递回去的动作生生僵住,他缩回来,皱眉道:“前些日子你给秀秀做了一只香包,又给二婶和姑母绣了抹额,连二叔也得了一副护腕,而今你连阿桓那个臭子都给照顾到了,怎么就没见着给我也做个玩意儿呢?”他语气幽幽,掺着些许的怨气,“我可是你的亲亲夫婿,怎能如此偏心呢?”
“……”林婉宜抬眼瞥了他一下,声地道,“谁没有你的了?”
“嗯?”孟桢蓦然睁大了眼睛,勉强按捺住激动,语气平平的道,“有我的?”
林婉宜点了点头。
孟桢立马扔掉了手里的绣花绷子,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语气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道:“你给我做了什么好东西,怎么好端端的还要藏起来呢?可让我眼巴巴地盼了好些日子呢。”
林婉宜抽不出来自己的手,不由得脸颊微红,可瞧着孟桢一副心急模样,她却不由生出点儿促狭的心思来。
“你才了,让我仔细眼睛呢。我盘算着,也快到你生辰了,那东西便先收着,也省得再费心思重新做活了不是?”
“可不能这么算,好歹还有大半个月,没道理他们都得了好东西,却叫我只能看着呀。”他把脸凑过去,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模样像极了前些日子他带回来的那只大黄狗。林婉宜没掌住笑意,扑哧笑出声来,终归耐不住孟桢的磨,只得咬唇道,“那你先松开我的手呀。”
孟桢愣了下,连忙松开手。
林婉宜起身,走到床尾边上的箱笼前,伸手开箱笼,翻了翻,从底下拿出一个蓝布包裹来。
在孟桢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林婉宜慢吞吞地走回来,将包裹放在床上,然后开。
是一身雪白色绫绸里衣。
林婉宜取出来,抖开,“这原是我出嫁前为你的做的,只是未曾丈量过,也不知合不合身。”
里衣针脚精致平整,一看便是花了大功夫。孟桢再也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接过里衣,抱在怀里,朗声笑道:“合不合身试试便是了。”着就要动手去脱外面的衣裳。
林婉宜连忙按住他的手,红着脸嗔道:“都快到吃午饭的时辰了,你做什么呢?这衣裳晚上再试也不迟啊。”
“可我等不及了……”
“你要是现在脱衣裳来试,信不信我再也不给你做任何东西了。”
见她虽耳根红红,但脸却绷得紧紧的,孟桢便知她是动了真格,立时就老实了下来。
“好好好,不试不试。”
“嗯。”
孟桢将里衣心翼翼的收好,而后却把林婉宜整个人抱进怀里,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语气颇为无奈地道:“都成亲这么些日子了,总这么脸皮薄可如何是好?”
他话时,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宜想躲躲不开,只好红着脸声道:“你这样,是嫌弃我了不成?”
“怎么会呢。”孟桢忙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不过是感叹姑娘脸皮薄,让他欺负她时总是忍不住生出些罪恶感来。
“那今晚我……和秀秀睡好不好?”
“好……什么好,不行。”险些教人带偏的孟桢及时地回过神来,伸手捏住妻子细腻光滑的下巴,微微眯了眯眼,道,“婉婉,你怎么能跟着秀秀那丫头学坏呢。”
林婉宜抬手拍开他的大掌,脸通红地道:“可我早就答应了秀秀,一直失信不好的。”
“真的是为了秀秀,嗯?”扶着她的双肩,孟桢慢慢地弯下腰。
“当然……唔……”突如其来的温热,将到了嘴边的话堵回,林婉宜抬起手轻轻地捶了他两下,却被他吻住唇推倒在身后的床上,整个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