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境。◎

    进入怨气漩涡后，黎枭感到自己的身子迅速扁平化、变，然后，他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趴在了秦二姐的肩膀上。

    他们置身在一个白得耀眼的世界，黎枭垂下头，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观察周围。

    此时的黎枭，已经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金色纸人，正牢牢粘在秦二姐的右肩上。

    黎枭暗道：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看二姐情况不对，借着安慰她的时机在她肩上留下了神印，否则我也进不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怨气吞噬。

    “这是什么地方？”黎枭听到秦二姐自言自语，“我在哪儿？”

    黎枭不敢吭声，这种地方他以前来过一次，也是差点儿折在这里，幸亏他意志坚定，又被人及时拉了一把，才没有彻底沦陷。

    这地方排斥主人以外所有的人和事，如果黎枭擅自行动被感知到，这里会立刻崩塌，秦二姐就永远别想出来了。

    这是人内心积聚的怨气所结成的怨境，处在生死之间。人性中生来就带有善恶两面，既有正面情绪，也有负面情绪。如果一个人心中整日充斥着负面情绪，天长日久，身上便会滋生怨气，而怨气便是开恶意的钥匙。

    被怨气吞噬的人，都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了，只是一个无法遏制恶意的魔，只有破坏、报复和杀戮能让本体获得暂时的安宁。

    黎枭切身体会过被怨气缠身的可怕，他第一次进怨境，便是进得自己的。

    那时候，他刚跟着赵帝尧做侍神不久。上了天，黎枭发现天上的规矩那么多，神仙之间也分三六九等，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侍神。赵帝尧不肯帮他报仇，只让他静下心好好修炼。

    静心，静心，他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是满地的头颅，都是他家里人的，个个睁着眼，淌着血泪，死不瞑目！

    赵帝尧得轻巧，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要是死的是他的家里人他还会不会这么淡定？

    黎枭陷入怨恨中无法自拔，怨自己无用，怨恨赵帝尧不帮助自己，到后来，他觉得财神殿的每个人都面目可憎，他们高高在上活得那么开心，为什么只有自己遭遇不幸，孤苦伶仃！

    赵帝尧给他安排任务，他看着赵帝尧，恨不得拿一把剑捅死他，谁让他不肯帮他报仇？意识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想法，黎枭都被自己吓到了。

    黎枭怕控制不住自己，便躲了起来。可越远离人群，他越无法释放内心的阴暗，不知怎的，就入了怨境。

    也幸亏他和赵帝尧之间有主仆契约相连，赵帝尧发现他不对，便闯进了他的怨境，及时拉了他一把。

    从怨境里出来后，黎枭觉得呼吸都顺畅了……

    不过，因为主仆契约的存在，黎枭的怨境把闯入的赵帝尧当成了自己人，没有反噬。秦二姐的怨境就不同了，她和黎枭本就人神有别，怨境这种阴邪之物又对象征光明的神力特别敏感，黎枭一时真不敢轻举妄动，只趴在她肩上静待时机。

    黎枭的头软绵绵地垂下来，突然，他的左胳膊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神君，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赵帝尧的声音传了过来。

    赵帝尧一话，整个天地一阵剧烈地旋转。秦二姐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蠢货，别出声，别乱动！”黎枭恼怒地给赵帝尧传音。他举起左手，已经变成纸片的手臂上印着一只滚圆的金元宝，紧挨着金元宝的，还有两个人形状的印花。这就是赵帝尧和柳氏母子了。

    柳氏母子倒好，他们已被黎枭封印，动不得也喊不得。这赵帝尧真是个麻烦精，他还没死呢，喊什么喊！

    被黎枭训斥后，大概赵帝尧也察觉到自己惹了麻烦，不再吭声。但他还不肯老实呆着，竟顺着黎枭的手臂往上爬。黎枭眼睁睁看着那只金元宝的纹样一路游走到了他肩上，这才停下来。

    赵帝尧停下后，一道细细的白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发出，围着黎枭的脖子绕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

    “为神君护法。”

    “哈？”黎枭不解。

    赵帝尧认真道：“防止您的头被撕掉。”

    黎枭：你气不死我就难受是吧？

    这时，秦二姐从地上爬了起来，两人怕再惊动怨境，都闭上了嘴。

    秦二姐起身后，在原地呆呆站了会儿，便开始探寻这个奇怪的地方。随着她的走动，周围耀眼的白光稍暗了下，能看得清周围的景物了。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一个稚嫩的女孩的声音传来。

    “我家二姐儿好厉害，只听父亲读了一遍就会背了！”又一男子赞赏的声音传来。

    在黎枭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女孩，一身红色锦衣，神气活现的，正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背诗。旁边站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身着深蓝锦衣，手中拿着一卷诗词集，正面带笑容低头看着女孩。

    这是……幼年的秦二姐和秦老爷。

    秦二姐被父亲夸奖了很高兴，“《早发白帝城》我也会背了！”

    “哦，背来听听？”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好，好，没想到我家二姐是文曲星下凡！”

    秦二姐更得意了。

    秦老爷道：“诗会背了，可会默写？”

    秦二姐露出为难的表情：“只会写几个。”

    “走，父亲教你去写字。”

    “好！”

    秦老爷牵着秦二姐去了书房，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黎枭抬头去看秦二姐，正好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眼眶中落下。怨境里虚实结合，有些是现实中发生过的，有些是主人自己臆想来的。不过，这种美好的记忆一般是真实的，这也是怨境迫不及待要吞噬掉的部分。

    怨境虽是由人的怨念所化，却不为人所控，反倒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开始反噬本体。就算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正常情况下过段时间就忘了，可在怨境里，这件事会被无限放大，且反反复复在人心里来回上演。最终，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引起这件事的人必须死！

    这才是怨境真正的可怕之处，它让人完全沦为负面情绪的傀儡，根本看不到生活中的一点美，最终让人彻底疯狂。

    秦二姐再往前走，秦二姐和秦老爷又出现了。这一次的秦二姐长大了许多，看起来有十岁上下了，秦老爷也显得更成熟了。

    “二姐，爹爹给你找了酥州城最有名的马术师傅，从今天起就跟着师傅好好学习。”

    “嗯！”

    “今后你可有得忙了，学堂里的课学到哪了？”

    ……

    场景一转，秦二姐又大了许多，却躺在床上生病了，大夫正在为她诊治，床边围坐着焦急的秦老爷夫妇。

    “我女儿到底怎么样了？”秦老爷焦急问道。

    大夫道：“秦老爷莫慌，待老夫开张方子，几服药下去就能好。只是……”

    “什么，不管多贵的药我们都吃得起，尽管开！”

    “倒不是钱的问题，这方子里需一味金钱草，是朝廷管制药材，因为产量极其稀少，近几年，非达官贵人不能用。尤其是……商贾不得用……当然了，没有金钱草，有味银钱草也可以代替，只是效果没那么好，二姐要多受几日的罪。”

    这时，床上的秦二姐难受地哭了出来。

    秦夫人立刻握紧了她的手，“二姐，你哪里不好告诉母亲！”

    秦老爷看着秦二姐，“爹爹一定给你寻来金钱草，绝不叫你白白多受罪。”

    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了起来，一团灰色的雾气涌上来，所有的人和物都散开了。

    秦夫人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二姐，快好好喝了这药。”

    “不喝不喝，太苦了！”

    “听话，喝这药不能吃糖，忍一忍。”

    “不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这药是你父亲冒着杀头的风险高价求来的，乖乖喝了！”

    看到这里的秦二姐泪如雨下，“……我记得这件事，父亲花重金从一位官员家里给我买了金钱草，可后来这件事被他的竞争对手告到官府。按例，擅用管制药材的人要挨二十大板，父亲代我受了，还被官府罚了一大笔钱……”

    “……我不想做这么绝的，我本来想离开的。他生了我，又精心养育我……可是他和宝玉实在是太过分了。”

    秦二姐哭了起来，在她哭泣的时候，灰色的雾气愈发浓郁，并且又开始围住了她。

    “二姐，以后账房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有宝玉呢。”

    “二姐，从今天起，你就好好呆在后院待嫁，不要再抛头露面了。”

    “……所有的产业都是我秦家的，怎么能给你？”

    ……

    雾气颜色越来越深，最终变成了纯黑。

    黎枭暗道不好，这些怨气已经快把秦二姐心里美好的记忆全吞噬完了。

    “你又在犹豫些什么呀？”一个冷酷的女子声音从黑雾中传来。那声音，和秦二姐的一模一样。

    秦二姐抬头，看到头顶的怨气里出现了一张女子的脸，接着是身体，然后，她整个人从怨气里脱离出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秦二姐。

    这怨气里出现的女子，和秦二姐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满脸仇恨，眼中满是戾气，模样也妖艳恶毒得多。

    秦二姐后退两步，“你是谁？”

    女子走近她，“我是你呀，是褪去了懦弱无能只为自己活的秦二姐。”

    秦二姐看着这女子，嘴唇不停地颤抖，“不……”

    “害怕什么？”女子拽住了秦二姐，“你又在犹豫什么？他们生养了你，可也害了你。你想想，从秦宝玉那个笨蛋出生后，谁还管过你？他们个个都把你当强盗看，生怕你夺走秦家的产业。这些产业都是你挣下的，几乎是拿命换的，怎么能拿走就拿走？”

    “你忘了是吧？”女子抱住秦二姐，低声道，“忘了他们是怎么害你的了？那我就让你再看一遍。”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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