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七章 东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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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鹻场城。



    太子河岸,火光冲天。



    千余东江镇皮岛兵众,恣行劫掠,数百披挂整齐的骑兵,见人就砍。



    两鬓斑白的沈世魁走马河畔,这位挂征虏前将军印的东江镇总兵官满面追忆神情,与周围残忍的厮杀战场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被抛弃的盐锅煮具,看向熟悉的太子河与河边横七竖八的尸首。



    沈世魁记得很清楚,萨尔浒那年啊,寒冷潮湿的鹻场城旁,太子河畔也是这幅景象,到处都是死人,两岸血迹染红青土汇成溪,把河水染得殷红。



    沈世魁就是辽人,辽东人,辽东都司定辽右卫的军籍,生于鹻场城西南二百多里外的凤凰堡,那曾是大明帝国最偏远的地方,隔鸭绿江比邻义州。



    不过他最早不是军人,而是持有官方文书的牙行经纪人。



    就和打箭炉开牙行的阿佳们一样,是大宗货物的中间商。



    他们的业务范围极广,简单的为买卖双方做介绍与担保人,代商贾买卖、代为支付或储存银款,也能代为运送、设仓保管货物。



    甚至有时候,还会代朝廷预先征缴课税。



    辽东都司是军镇,没有县,大宗买卖一般都与朝鲜、女真诸部的走私,或为军镇采买军需有关。



    所以就像打箭炉,每个阿佳都有背后支持的土司。



    在辽东,每个牙商背后都有支持自己的将军。



    牙商就像军户一样,大多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沈世魁年轻时从事的职业,以及当年辽东的社会环境,决定了那时候的他并不是一个正面角色,甚至是坏人也不为过。



    因为那时辽东刚经历最黑暗的十年,万历皇帝派来的矿监高淮在辽东恣意妄为。



    矿监自称镇守太监,结果就因给万历进献五百两白银,真的被封了‘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的官职。



    其插军政,权倾辽东,就连老迈的李成梁都只能配合。



    任内敲骨吸髓,使辽阳四十七家资产数千两的大户尽数破产,普通百姓更是大受其害,军户甚至大量逃往抚顺关外的女真诸部求活。



    辽东军力,自然疲敝。



    而付出这样的代价,整整十年,高淮仅给万历皇帝的内库进献了白银四万五千五百两。



    皇帝是弄到了一点钱,但帝国失去的东西,更多。



    多得多。



    世人都,辽人素无定性,熊廷弼也,辽人不可信。



    但镇守辽东太监如此重要的官职,就让一个没品级的矿监自称,仅因给宫里进了五百两银子,偌大之辽东就任其鱼肉。



    辽人信什么,辽人又能信什么?



    沈世魁年轻的时候,街市上孩唱童谣,那童谣是这么唱的: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



    其实想唱的不是高淮,大人都知道,只是总不能辽人的脑子,被九五至尊的皇上剜了吧?



    那时候高淮早跑了,努尔哈赤在抚顺关外东征西讨,逃出去的辽东兵改了女真名字,在他下讨生活。



    沈世魁则在帝国边陲的城,带着自家牙行的运货队往来于辽镇周遭,有时进朝鲜义州走私,有时去女真诸部,日子过得还不错。



    在他老家凤凰城有条叆河,沿叆河向东北行走百余里,是个叫叆阳的地方。



    大明帝国防备女真人的边墙,在叆阳修了堡垒和关口,设有守备驻防,是当地最大的武官。



    沈世魁少不了跟那位武官打交道。



    战争来临前,叆阳守备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



    此人祖籍山西,爷爷是盐商,父亲为生员,母亲出身杭州大族,舅舅是山东布政使,大伯有海州卫百户的世职。



    家世显赫。



    他生于杭州府钱塘县,自幼丧父,随舅舅读书习武,学习兵法,长大后回祖籍山西,受伯母推荐,至辽东海州卫的大伯处做了辽东军。



    大伯没有子嗣,去世后,朝廷将海州卫百户的职位给了他,随后被兵部推荐给辽东的李成梁总兵,因文武双全被任命为家丁千总。



    那是万历三十三年,他考取了辽东武举第六。



    这个叆阳守备的名字,叫毛文龙。



    后来,战争来了。



    世事无常。



    沈世魁年轻时就是个在边境做灰色生意的牙商,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他自己都是被家乡父老追杀驱逐逃窜的。



    因为那时候的努尔哈赤起兵攻明,打破抚顺关、决胜萨尔浒、攻破铁岭卫、连陷开原卫。



    那时候的努尔哈赤像个英雄,或者在那个时间,攻打如同堆满柴薪洒下滚油的辽东,历史曾给他有会做个英雄。



    攻打辽阳前夕,努尔哈赤喊出了‘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的造反口号。



    辽人信了。



    或者后来的辽人信了。



    在大败之后,心向大明或不愿在后金国讨生活的辽人,大部分都向西逃难。



    这也是后来明廷不信任辽人的原因。



    留下的辽人只想过日子,不在乎谁当皇帝,也真的认为不会有任何人做的比万历还差。



    关外诸申,他们熟悉的;努尔哈赤,他们听过的;就连造反口号,听起来也和陈胜吴广没什么不一样。



    那有什么好反抗的,为一个五百两银子就能收买,就把辽东抛给宦官鱼肉的皇帝,付出性命吗?



    所以公家派使守城,虽以哭泣感之,辽民亦不为所动。



    此后一月,沈阳、辽阳相继失陷,数日之间,金州、复州、海州、盖州诸卫,传檄而落,计口分田,编为金国民户。



    辽东七十余座城堡,皆入后金之。



    仗打完,辽阳城里街市照开,买卖照做。



    沈世魁也是那个时候,被聚众起兵的穷苦军兵矿工从家乡撵走的。



    都闹起来了嘛,谁让他是个做买卖的有钱人,而且又不是啥好人。



    但努尔哈赤辜负了辽人。



    八旗军进驻辽阳,很快就强迫辽人剃发,强迁辽阳汉人屯居城北,将城南分给八旗,开了满汉分居的头。



    很快旱灾来了。



    努尔哈赤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完全抛弃招纳汉人的政策,有计划地消灭汉人老弱,划分有谷人与无谷人,将无谷之人连户押走,尽数屠杀。



    随后将计丁授田的‘金国民户’隶入官庄,把庄子赐给贵族。



    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的诺言,皆被撕毁。



    而另一个人,战前的叆阳守备毛文龙,留在鞍山的百余亲族在战争中皆被八旗擒杀,他则带着剩下的家人逃至辽西。



    那一年毛文龙已经四十五岁,遭逢大败,又被辽人争相依附后金的景象震撼,认为自己这辈子也没什么会建立不世功勋,心灰意冷想要回家侍奉老母亲。



    路上听新任辽东巡抚王化贞寻访武才,给了他一个有些冒险的任务。



    让他率沙船四艘、军兵二百,侦查辽东沦陷区的情况,并伺夺取鸭绿江口的镇江堡,以作为复辽的登陆地。



    经历两个月的海上航行,毛文龙率领一百九十七名官兵登陆辽东半岛时,辽人的反抗也随着努尔哈赤撕



    从抗拒剃头聚众自守,到率众起事捕捉守将,武装辽民成群结队奔走投明,规模大到八旗兵眼睁睁看着都不敢近前。



    甚至在岫岩,上千辽人打八艘木船、十四条独木舟,逆流而上,炮击后金哨塔,后被八旗围攻屠戮。



    此时的辽人,已经从熊廷弼的使者哭泣相求都不能感化守城,变成了辽民无不争先杀贼,以雪祖父之愤。



    沙船驶至镇江堡,辽东半岛的海水把毛文龙推到风口浪尖。



    毛文龙是辽东半岛惟一一个大明的正牌将军。



    他率领一百九十七名明军登陆半岛,奇袭转战半月,最终检兵一万,护辽东沦陷区三万辽民进入朝鲜。



    一个并不出名的游击将军,在一次偶然的执行任务中,解救三万明廷并不信任的辽民,拉拢各地十几股义民攒出以八百旧辽兵为主体的一万新编军队,躲进大明属国朝鲜。



    朝鲜养不起兵粮,大明不愿安置,他们更不愿回关内,最后由朝鲜割出个椵岛,交给毛文龙屯兵安民。



    毛文龙以自己姓毛的缘故,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意,更名为皮岛。



    大明觉得皮岛在后金国腹背,于复辽一事上有利可图,待到次年,东江开镇。



    



    实际上很难大明真的会把这当做一个军镇。



    岛上的辽民谁也不信,岛外的世界谁也不信辽民。



    甚至连毛文龙自己,也不敢信任东江镇的部下。



    岛上的兵力太过复杂,毛文龙的亲信部队又太少,镇住岛兵绝非易事。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他们缺衣少食,大明在补给上又扣扣索索,不内乱就谢天谢地了。



    沈世魁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登上皮岛投靠毛文龙,后来继续进行商业活动。



    在朝鲜、后金、大明之间走私,为皮岛军队获取补给。



    但朝鲜本就穷困,掏空国库按大明的规格也只能养兵两万,不可能给皮岛提供更多补给。



    凭东江镇这帮子民兵,从后金嘴里掏食更是无稽之谈,每次登陆都是进入四陷之地战战兢兢,损兵折将都算事,一旦陷入包围,就是全军覆没。



    长此以往,东江镇认为自己袭击老弱牵制后金理应得赏,而明廷认为东江镇难以备奴,不堪大用,而且不愿将难民放回山东。



    双方关系并未随东江开镇拉进,反而更加离心离德。



    好在,东江镇自身还算团结,哪怕别人不服毛文龙,哪怕镇中好几个将校出身的辽人、聚集矿工上千的头目,但别人都没有毛文龙的威望大。



    沈世魁在这过程中有了军功,成了将领,将自己被称作绝色的女儿嫁给毛文龙,在岛上被称作沈太爷。



    情况其实并没有随着东江镇的日子好起来,而变好。



    东江镇的名字虽大,生存空间却很,本就在三国夹缝之间,却又没有领土和物产,岛兵所食一粒米、一颗盐,都是从周围三国强掏出来的。



    这就让它成了麻烦。



    毛文龙从一开始就是后金的麻烦,随着他掩护辽民进入朝鲜,他又成了朝鲜的麻烦。



    朝鲜不愿招惹兵势强悍的后金,但毛文龙又是上国将军,掩护上国臣民入朝,朝鲜王国面对后金施压索要,只能死扛着左右为难。



    后来毛文龙转移到海岛上,情况也没好上半分,甚至更糟了。



    毕竟他们就算登岛,也还是要吃饭。



    随着奉行中立政策的朝鲜王光海君被推翻,新的国王因擅行废立,想得到册封便极力讨好毛文龙,同意皮岛在朝鲜屯田、煮盐,使毛文龙为其向皇帝保奏册封继位。



    更近距离,让辽民与朝鲜民众的冲突不断,毛文龙又经常袭杀后金派往朝鲜的使者,也让新的朝鲜王与东江镇关系尴尬。



    朝鲜很害怕毛文龙与皮岛兵。



    东江镇的兵很多,虽然对上八旗正规军,不堪一击。



    但他们不断抢救辽东半岛上的辽民,出兵声势浩大,一弄就一两万军队登岛,抢劫的时候甚至会‘外溢’到朝鲜。



    其实有时候也是故意的。



    实际上就连袭杀后金巡逻队、村寨民众甚至渔猎妇人,岛兵也是冒险,没准还会翻车叫女人杀了。



    在他们能袭击的所有目标里,携带礼物的后金使团,是价值最高的目标。



    但是对义军能跟倭兵三七开、官军纯属马戏团的朝鲜王国来,毛文龙下数万岛兵太可怕了。



    在此基础上,朝鲜王国的朝臣总觉得,自己的王国对毛将军来,是比后金使团更加有利可图的目标。



    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朝鲜本身就谁都怕,他们不敢得罪后金,更不敢得罪大明,还不敢得罪毛文龙。



    所以在大明使者那受了委屈,就跟后金使者告状;在后金使者那受了委屈,就跟毛文龙告状;在毛文龙那受了委屈,就跟大明告状。



    于明廷而言,毛文龙的功勋是陈年旧事,应赏尽赏,可他闯祸却越来越多,不知悔改。



    他在海外便宜行事不受控制,仅立微功夸大其词,浪费粮饷不复寸土,劫夺商旅抢掠属国,越来越像或者从一开始,毛文龙救了数万辽民,他们就已经是个独立王国了。



    辽民的所有热情,都是重回故土,没多少人愿意去山东。



    因为辽民是逐步逃到东江镇的,而毛文龙最早的兵,又都是从辽民当中检选——他们都剃头了。



    所以在东江最初开镇的时候,东江镇其实比建州还像后金国。



    甚至为了索饷,毛文龙对朝廷东江镇有十五万军队。



    当年崇祯登基,全天下都在裁军,毛文龙东江有十五万军队,能把崇祯气死。



    核查兵员,兵额给了两万八,剩下的都按难民算,不能算作军队。



    那毛文龙肯定不乐意。



    最危险的事,是当时辽西赶上宁远兵变,后金闻询发兵,幸得祖大寿一营辽兵未乱,出战黄泥洼,将后金军的试探攻势逐走。



    而在后金进犯辽西的同时,毛文龙提兵登陆登州,就裁减兵额一事向朝廷示威。



    以至于,明、金、朝三国终于达成共识,都认为皮岛是麻烦。



    在天秤两边,毛文龙存在带来的麻烦,重过了其存在带来的益处。



    所以明廷才要对毛文龙动。



    额兵两万八千,户部与兵部定饷二十三万。



    毛文龙不同意。



    袁崇焕将东江镇视为重要力量,建议与关宁军同饷,四十七万。



    崇祯不同意。



    经三个月的磋商,最后折中定饷三十五万两。



    随后毛文龙服软,至宁远领饷,次月袁崇焕登岛给东江镇发饷,杀毛文龙。



    没有益处,就身首异处。



    毛文龙死后,朝廷整顿东江镇,兵分四协。



    以陈继盛、毛承禄、刘兴祚、徐敷奏四人率领。



    陈继盛是出身辽东商贾的辽民兵头。



    毛承禄是毛文龙养子,毛系兵头。



    刘兴祚早在努尔哈赤建国前就投奔建州,名刘爱塔,曾是建州汉官三号人物,后金建国诈死反正,率兄弟与近千女真兵登岛。



    徐敷奏也是辽兵,但他是袁崇焕的亲信,与毛文龙交恶,属关宁派系。



    四协兵马,四支派系。



    明廷再无东江镇独立之忧。



    孤岛上的虚假稳定,也随毛文龙的死顷刻崩塌,进入大逃杀一般的动荡年代。



    先是刘兴祚,己巳之变时率军入援,一路军队斩首超过六百级,但其押送金兵首级赴永平报验,路遇金军,被济尔哈朗所杀。



    随后黄台吉又以俘虏刘兴贤向皮岛的刘兴治写信招降。



    明廷以为其未死,而是投降金国,消息传到皮岛,陈继盛防备刘兴治,担惊受怕的刘兴治便先下为强,趁为刘兴祚设斋招魂的会,将陈继盛等辽民兵头一系首领杀死。



    沈世魁也属这一派系,全靠平时长袖善舞,又将女儿献给刘兴治,这才保全性命。



    很快,皮岛再度兵变,沈世魁联合张焘,杀刘兴治,屠尽岛上诸刘。



    下一个是徐敷奏,他是袁崇焕的心腹,袁崇焕死后,皮岛将领都弹劾毛文龙的死是他害的,经孙承宗反复力保才免得一死,不过也退出了东江镇的舞台。



    随后是毛承禄,他就简单多了,袁崇焕死后他向明廷为毛文龙鸣冤,崇祯帝不予理睬,他的心思就不定了。



    反正人都死了,若能平反,意味着活着的人是干净的,但没有平反,则明他是罪臣之子。



    所以毛文龙的孙辈孔有德、耿仲明吴桥兵变,毛承禄做老叔的立即发岛兵七千响应,最后被东江总兵黄龙击溃于双岛,押解北京凌迟。



    到这,原本的四个头子都没了,东江镇的总兵是黄龙。



    黄龙随即出兵,死于旅顺。



    毛文龙建立东江镇,掌权八年,他们这个难民团伙都在给别人找麻烦。



    毛文龙死后,只花了四年,东江镇四个第二代头目全部死于非命。



    老辈人,只剩沈太爷了。



    兵马军兵,也从毛文龙时代人丁兴旺,裁军后仍留两万八千,变成如今诸岛辽民五万余,额兵一万两千。



    势力大减。



    不过现在,东江镇兵倒是比之前能打了些,也确实如朝廷所愿,能接受调派。



    东江镇诸事,也尽由沈世魁一个人了算,官衔:



    钦差镇守登辽东江沿海等处、专理恢剿事务、挂征虏前将军印、总兵官、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沈世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