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赵世碂被关在坤宁殿中。
张眷亲自带人看守。
天一亮, 十一郎君逼宫造反的事儿很快便人尽皆知。城外发现了几十具身穿西夏服饰的尸体, 码头处几十艘船中的尸体也被寻了出来。刑部的人亲自去查,刀口与西夏那些人的刀子对得上。
证据确凿。
十一郎君再次站在风口浪尖, 只是人人都知道, 这一回怕是再没人保他。
毕竟这一回, 他要的是一直保他之人的命。
原本是为了保护各位官员的那些赵世碂的私兵跑了一部分,到底也抓了一些, 如今都成了同党。来也恰好, 他们不是造反,谁信呢?否则谁大半夜地守在这些高官家门口?
赵宗宁亲自审问了许多人, 只是他们大多数硬挺得很, 即便受酷刑, 什么也不招。
赵琮没再晕倒,只是精神气很差。
直到黄疏将赵从德从西南带回来,赵琮还是没回过神,依然整日里窝在榻上或床上, 身子始终不见好, 但也无有大病。
赵世碂依然关在坤宁殿。
黄疏问赵从德该如何处置, 赵琮只叫先关进刑部大牢,过些日子再。
忽然之间,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拖了一个多月,赵宗宁再进宫问他的意思,问到底如何处置赵世碂。
他沉默。
“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舍, 但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
赵琮还是沉默。
赵宗宁有些气:“他那样对你,哥哥还不忍心杀他?!他就是一条毒蛇!放任他,往后还不知要害多少人!”
在赵宗宁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赵琮。
赵宗宁实在很恨赵世碂,他骗哥哥的感情,将哥哥害到如此境地,每一寸心神都为他牵动。
赵琮闭眼,喃喃道:“你先退下吧。”
“哥哥……”赵宗宁哀声。
“哥哥很累。”赵琮的声音中的确满是疲惫。
“好,只是哥哥,那个肖扶,您可要见见?”
赵琮想了会儿,点头:“见。”
隔日的午后,赵琮见了穆扶。
因是重要证人,没怎么拷他,他看起来还算完好。
赵琮低声问他:“你们自西夏来?”
穆扶不语。
“十一才是西夏的三皇子?朕曾听洇墨叫他三郎,漏了嘴。”
穆扶暗暗皱眉,还是不话。
赵琮似乎也不需要他话,又兀自发了很久的呆,才道:“你走吧。”
穆扶磕了个头,终于开口:“陛下,三郎兴许骗了你许多,但他对您的心,都是真的。”
“没有心的人,如何将心给人?”
穆扶哑然,到底退了出去。
挑了一个晴好的日子,赵琮带着福禄与染陶一同出了趟宫,他们去了御街尽头处,他曾经亲自赏给赵世碂的宅子。
如今已是人去屋空。
赵琮伸手摸朱门上的门环,许久没人擦,竟有些锈了。
福禄与染陶见他这般,都有些不忍,染陶甚至低头拭泪。
福禄声问:“陛下可要进去看看?”
赵琮摇头,轻声道:“外边,看看就好。”
此处如今是禁地,没人来这儿,赵琮站在门前站了半个上午,直到实在站不动了才回宫。
当天晚上,他去坤宁殿见了赵世碂。
时隔一个多月,头一回相见,其实赵琮已不记得具体隔了多久,他这阵子辨不清日子如何。
他亲手推开门,坤宁殿许久没人住,门声都比其他地方要老。
“吱哑——”
赵琮站在门边,看到屋内的地上坐着一人,他的手脚皆被铁链子捆着。
赵琮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真疼。
听到门声,赵世碂缓缓回头。
他坐在地上,与赵琮相望。
上辈子最窝囊,最肮脏的时刻都没有至此。而他此时就这样现在赵琮面前,赵世碂内心深处自卑极了,被这股自卑激得,他的自负又渐渐浮上来,他用犀利的眼神看着赵琮。
赵琮走到他面前,突然也不知该些什么话。
他们原来也有这样的一天,相对两无语。
过了半晌,赵琮讷讷道:“你叫我等你归来。”
赵琮不解:“不过一个月,为何会如此?”
赵琮絮絮道:“你长大了,不愿再做孩子。长大了便要飞。”
赵琮低头看他,看了许久,才道:“我放你飞。”
赵世碂抬头看他。
赵琮蹲下身来,轻柔伸手去摸他满是血污的脸,似在梦中一般轻声道:“七叔父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若要骗,就要骗一辈子。若要瞒,更要瞒到天荒地老。否则就别再骗,也别再瞒。”
赵琮如同看珍宝一般看着他。
赵世碂身上的驯良早已不见,满身的戾气甚至比刚回开封时更甚。
赵琮再如哄孩子一般道:“回到西夏有何算?可要登基?千万别登基,朕会杀了你。朕会毁了西夏。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久,知道朕到做到。”
赵琮用帕子一点一滴地去擦赵世碂脸上的血,柔声叫他:“十一——多好听的名字啊,十一。”
赵琮缓缓起身,扔了手中变脏的帕子,转身朝外,背对他,道:“今夜,张眷会放你走。吉祥与肖扶,你都带走吧。”
赵世碂沙哑开口:“为何不杀了我。”
“是啊,为何呢?”
“不如杀了我。”
赵世碂看不到,赵琮背对着他,眼圈却迅速红了。
他也想杀。
可是他舍不得。
他辛辛苦苦养得这样好的孩子,流一滴血都是那样叫他心疼,他怎能忍心去杀。
他暗暗吸气,用与往常一般的音调道:“只有这一回,若是下回再落到我手中,朕定会杀了你。”
顿了顿,赵琮又道:“三郎君,愿我们,山水再无相逢。”
其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赵世碂笑。
赵琮抬脚离去。
赵世碂想伸手拉他,却被铁链绑得紧紧的。
铁链发出声响,赵琮稍一犹豫,还是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边时——
赵世碂低声道:“你会后悔的。”
赵琮顿了顿,同样低声道:“我后悔的事只有一件,五年前的五月份,我不该在后苑遇见你。”
罢,赵琮大步离开。
赵世碂笑着低头道:“不杀了我,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可是赵琮的话还是在他耳边回响。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他们是这样的遇见。
赵世碂是子时走的,赵琮躺在床上,幔帐拉得紧紧的,他却睡不着。
赵琮面对东华门的方向,他喃喃道:“为什么不能骗我一辈子,为什么也不能瞒我一辈子呢。”
赵琮告诉大家,赵世碂被他处死了,包括赵宗宁。
赵宗宁不信。
赵琮冷静道:“你去问张眷,那夜他亲眼看朕杀了他。”
赵宗宁尽管还是不信,也无他法。赵世碂这个人似乎从未存在过,忽然就从东京城中消失。
开始有许多人议论他逼宫造反的事儿,忽然就有一天,禁兵亲自到各大茶楼、酒楼里拿人,只要再提到一个字,都统统被抓进大牢。其中元家茶楼被抓得最多,店二与掌柜都被一同抓进牢中,曾为京中第一茶楼的元家茶楼渐渐便没落了。
很快,就没人敢再这样的事儿。
闻名天下的十一郎君被处死后,陛下仿佛变了个人。
从前京中,无论如何言语,官家也不管的。如今,只要有那些爱言皇家事的人,一旦被抓到,轻则二十大板,重则蹲大牢。时间久了,东京城仿佛都安静了不少。
陛下身子好了之后,便开始处置魏郡王一家。
老百姓们眼中,这魏郡王一家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这样的衰气。
先是家中姻亲造反,诛了九族,后头又是府上的世子造反,老子还没造完呢,儿子也跟着反了。
赵从德被带回京中,且十一郎君事情败露的当天,魏郡王便死了。并非自杀,而是一口气没上来,活活被气死的。
原本人们以为陛下如今这般狠心,怕是即便是魏郡王家,也要严惩的。
没料到,陛下仅仅处死了赵从德,其余人等都是贬为庶民,饶了他们一命。而且魏郡王府家的大娘子赵世晴一点儿没受牵连,她的夫君还被提了官职,愈发使人不明白官家的想法。
不仅是老百姓不明白,赵宗宁也不明白,进宫问他,并道:“哥哥,世晴虽与我交好,但你不必如此的。”
赵琮笑了笑,没话。
他只不过为他记忆中最爱的十一做些事罢了,魏郡王世子妃、赵世晴、赵世元对十一都很好,他愿意留他们的命。
赵从德死得挺惨。
死的方式倒不惨,就是寻常的砍头,只是他的脑袋被钉在城门上示众一个月。
那一个月,人人城门经过都胆颤心惊,来往的人都少了许多。
就是这件事儿叫大家知道,陛下有些不一样了。
冬至的时候,赵琮赐婚赵宗宁与孙竹蕴,来年三月成婚,满城欢喜。
赵琮的身子也终于大好,如常上朝、处理政事。
开熹五年的最后一日,赵琮在宫中摆宴,叫了所有宗室进来,家中有孩子的都带了过来。宗室们愈发老实,只字不提魏郡王府一家,只可了劲儿地宝宁公主的婚事,厅中十分热闹。
赵琮不拘孩童们玩闹,坐在室内,点着炭盆,他也冷,怀中抱个手炉,望着满屋子奔跑的孩童,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赵琮暗想,他是不是已经老了。
老人才这般喜爱孩童。
不过日子总算又有了奔头,不管独自一人,还是共坐两人,他总得开始择继承人。他也不知自己这副身子,到底还能撑几年。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他对“活着”这件事已无太多兴趣。
他望着嬉闹的孩童,心中已开始暗暗挑。
热闹间,他看了一眼窗外,正飘雪。
新年号早已拟好。
来年想必是一个好年头。
同一日,辽国国都上京城内,风雪中,皇宫的正门承天门外缓缓停下三列人。他们都身穿黑金铠甲,骑着高大骏马,拱绕着最前头的人。
那人坐在马上,倒没有穿铠甲,只是裹了一身黑色大毛披风,看不清长相,脸埋在风帽间。即便如此,也叫人不敢轻易去望。
因快要过年,城中十分热闹,许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行人如何进的城,又如何行到皇宫正门前。气势太盛,他们只敢看看,甚至经过时,他们也不敢话。
此时这行人就站在正门前,上京城的北城内住着的都是契丹人,他们看着明显与他们不同的扮,暗自猜测是不是别国派来的使官。只是这使官来得太不是时候,哪有大过年的时候来的。
辽国国风不如宋宽泛,百姓们不敢靠近皇宫,更不敢轻易言道皇家事,只能远远看着那黑压压一片。
城楼上的侍卫瞧见门外不同寻常,低头一看这架势,也知不是人物,赶紧走下来几人询问所为何事。
百姓们远远地看着其中一匹马上下来一位男子,不知与那些侍卫了什么,还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那几人一怔,似乎想量那位头坐高马的人,却又不敢,终究是行了大礼才退回城门内。
“啧啧,谁呀,堵在承天门门口,侍卫们也不敢赶人?还行这样大的礼?”
“就算是外国使官,也没这大面子啊。”
“那位坐在黑马上头的郎君瞧起来十分威武呢!”
人们只敢轻声议论,承天门外的那些人却依然肃穆。
穆扶走到领头的马下,拱手轻声道:“三郎,他们怕是要出来迎接您的。”
马上的人不置可否,风帽下露出半遮的双眼,隔着大雪,黑沉沉地望着依然关闭的承天门。
他不话,穆扶也不话,但穆扶知道,那些人一定会出来。
辽国太后一点能力也无,朝中官员早就吃够了她的苦,偏偏其余的皇子,身份都不比如今那位皇帝,能力甚至不如太后。
除非——
再来一位身份更高贵的人。
穆扶再瞄一眼他们郎君,依旧一动不动。
他暗自叹气,自从离开大宋皇宫后,他们郎君就整日如此,别提笑了,话都少。
辽国的许多制度都是效仿的宋,今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宫中也有的热闹,几乎所有上京城的官员都在。
而如穆扶预料,的确很快便有人出来迎接。
但穆扶见到来人时,也不禁咋舌,萧太后是将人逼到什么地步,竟然出来了至少一百人!
厚重的承天门“嗡”地被推开,以上宰相耶律丰为首的一百多人全部走出承天门。
穆扶拱手:“人穆扶,见过宰相大人。”
耶律丰的眼睛一亮:“穆大官!”他原本还有些担忧,但见到穆扶便放了一半的心。穆扶当年是先帝的贴身太监,后来忽然便消失了,其实当时有传言穆扶是跟着还未册封的辰皇后走了。
只是先帝听闻此事后,将那些人全部杖杀,到底不是光彩的事儿,之后再无人敢嚼舌头根。辰皇后此人,也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不是他与先帝亲近,先帝常思念辰皇后,他也不知道辰皇后在先帝心中的分量。
没料到,穆扶还真有回来的这一日!
耶律丰眼珠子一转,看向马上的年轻郎君,恰好对上他半遮的双眼。
好家伙!
耶律丰又立刻收回视线,光是这如刀般的眼神就叫人胆颤。
穆扶笑道:“这是我们三皇子。”
耶律丰思虑了半晌,征询道:“三殿下,不知臣可有幸得见真颜?”不见了样子,他还是不放心哪!
吉祥叱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的话?!”
耶律丰被个毛头子给训斥,心中不高兴,但他见穆扶一脸笑,更见他们身后黑金骑兵纷纷亮出了刀。他心中也哀叹,穆扶拿出来的信物做不了假,穆扶也做不了假,先混过这关再。
萧太后荒淫至此,同嫡亲兄长都搞上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坏的?
耶律丰立即跪到地上,高声道:“恭迎三殿下回宫!”
其余人见宰相都跪了,也纷纷下跪:“恭迎三殿下回宫!”
耶律钦也跟着跪,心中却有些纳闷,他怎么觉着方才话的太监有些眼熟呢,他似乎见过。
马上的人却未下马。
耶律丰知道这是不够,不禁又带头高呼三声“恭迎三殿下回宫!”
声音震天响,远处百姓们也听到了,纷纷怔愣。
震天响后便是寂静,寂静中,马上的人终于翻身下马。
他往前走,掠过耶律丰,走到耶律钦跟前,低声道:“抬头。”
耶律钦觉着这道声音也十分熟,他纳闷地抬头。
赵世碂揭开自己的风帽。
耶律钦吓得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慌道:“十,十一——”
吉祥怒道:“这是三殿下!”
耶律钦心中苦不堪言,虽还不知其中具体事宜,却已经知道这到手的皇位怕是要飞了,他磕了个头:“臣见过三殿下,恭祝三殿下万安。”
“起来话。”
耶律钦只好爬起来。
赵世碂这几个月竟然又长高了些,比耶律钦还要高,他与耶律钦离得极近,问道:“顾辞在何处?”
“……这,这——”
吉祥亮出刀子,耶律钦苦着脸供出地方,吉祥收回刀子,回头就带人去向那处。
耶律丰暗想,这是给下马威啊,虽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赵世碂紧接着又对耶律钦道:“今日起,你便留在宫中。”
耶律钦心里苦死了,你刚回来,还没站稳脚跟呢,就想这些事儿。可他看着这位从前的十一郎君,如今的三殿下这架势,又莫名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从前瞧见他跟宋帝站在一处,他总是清雅地穿着身天青碧色的衣裳,瞧起来跟个书生似的。不过几个月不见,怎么活像个土匪。
倒不是他长得像土匪,就身上那股子气,就跟土匪似的,天不怕地不怕,天底下老子最大的那般。
耶律丰也实在好奇,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防三殿下也看他。
他的腿一软。
作为曾有幸见过辰皇后一面的人,不得不承认,那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三殿下这双眼睛,生得跟先帝简直一个样儿,比大公主还像。
此子一看便知不是池中物,总归比他的那几个兄弟都好。再这般折腾下去,他都想造反了。
幸好老天开眼,总算给了他们大辽一线生机。
耶律丰再度跪下,饱含真情实意地再高呼一声“恭迎三殿下回宫!”
三殿下在所有官员的三拜九叩下,由承天门走进了这座陌生而崭新的皇宫。
是日,宫中人人得知,元皇后,辰皇后的独子流落在女真多年终回宫。
辰皇后虽从未真正行过册封礼,却是先帝一生挚爱,唯一册封过的皇后。
三皇子乃元后嫡子,身份高贵。
按照先帝遗旨,得赐名——
耶律延理。
作者有话要: 原本不算多什么影响大家的阅读感,不过想了下,没多久就要完结,就稍微一下。
没错,宗宝最后对上的是十一,这也是为什么文章标签里会有一个“相爱相杀”。不过本文也并非刻意就要虐心,所以其实也相杀不到哪里去。这几十章的剧情,除了讲易渔讲太原包括讲赵从德等人的事儿,也是一直在讲十一的心理变化。他无疑是很愿意听赵琮的,也愿意为赵琮所用。但他想敞亮地做事儿,想做那个强大且真实的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也常看到大家评论某某事情明明可以不搞砸的,为什么两个人不坦诚啊之类等等的话。
症结就在于此啊,两个人都有隐瞒的地方。穿越、重生,大家扯平,但是十一还有个初心不良的大问题。没有谁能接受的了爱人是为了杀你而来,但他的确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未相遇前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
这个问题也必须要解决。大开大合,或者慢条斯理地解决。
赵琮在大事方面从不含糊,他其实是个十分理智的人,所以他宁可选择这样,只是他最后还是心软了。
而十一也将最大限度地回归自己,不论好坏,都是自己。
真实的他也能重新与宗宝坦诚相对。
最终拥有最澄澈的感情,这是这篇文中,我对两人感情方面,最大的期待与出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