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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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后, 各国各地的使官陆陆续续到达京城。

    张廷初是头一个到的。

    这六年里, 辽国与西夏经历各式弑父、弑子与皇位争夺,格外混乱。两国闭国整顿, 轻易不与人来往, 赵琮却也依然忙碌。当年赵从德被抓回来后, 龙氏幸存后人得知他们的首领因陷害而亡,怒火滔天, 大闹西南。西南的羁縻州有三百多个, 实力其实都一般,有些羁縻州甚至不过就几十人。但他们胜在数目多, 一旦闹起来实在难以收场。

    尤其是龙姓索性豁了出去, 收容了许多羁縻州, 带上更多的人,再往南投靠交趾。赵琮一边派人镇压西南当地的动乱,还要联合从来不愿接触的大理,足足用了两年多才将藏身于交趾的龙家人捉到, 还与交趾了几仗。

    又用了半年的时间整顿西南, 将五姓蕃再度改为四姓, 以张廷初为首。

    与此同时,赵琮还允大理前来朝贡,与大理签了同盟合约,大理向他称臣。从前赵琮之所以不愿碰大理,便是因为大理可有可无,而大理需要大宋来做依靠好对抗交趾。

    但变化不如计划快, 赵琮只得如此行事。

    辽国与西夏安生了五年多,完颜良却不安生,与高丽过三次,回回都要赵琮派人去和解。

    是以这六年赵琮实在是没少操心,也就是去年年末,这些国家才纷纷安定下来。他也正要好好处理西夏与辽国的事儿,他这些年过的仗多了去,手下的兵练得也愈发强悍。他已做好继续这两个国家的准备,这个节骨眼上,辽国要将公主嫁给李凉承。

    两月前,钱商刚与他完没几日,辽国便往外发了旨意,宣布将公主嫁给西夏国王李凉承。

    西夏从前与宋、辽皆有朝贡往来,但西夏只受过大宋的册封。

    大宋皇帝更是明确表示不认同李凉承做新任国主,辽国新帝一恢复与各国往来,便要嫁公主,眼看就是又要起风云。

    张廷初是个聪明人,只字不提当年与赵世碂的那一出,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在那两年多的西南之乱中,他的功劳很大,赵琮待他还算有好脸色。

    他一到京中,便求见陛下。

    他很聪明,不似从前的蕃落使,气得很,就带十来匹马进京换东西。他带了良驹五百匹,还带了一百箱西南独有的药材,以及一百匹部族中的美丽少女们间织成的锦缎。这些很体面,既有真心,又有实在。

    赵琮喜欢与聪明人交道,高兴地收了他的东西,自然也还了更多。随后,两人便坐下话。

    张廷初自也听了耶律延理要嫁妹妹给李凉承的事儿,他与赵琮之间还算亲近,他便拿这事儿问赵琮,还道:“陛下若有需要,多远,咱们也可派兵!”

    “张使有心了。”

    张廷初又道:“臣听闻,耶律延理是个狠角色,在女真流放多年,一回上京,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夺得皇位,还亲手将上一任辽帝给杀了。那可是他的亲弟弟,才六岁。”

    辽国虽闭国不与任何人往来,就连顾辞与耶律钦都毫无音信,但也不至于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这事,赵琮也是知道的,并曾就此事问过完颜良。完颜良倒也曾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也此人狠厉。

    不过再狠厉,与他又有何关,届时照杀无误。

    赵琮不置可否,并又喝了口茶。

    张廷初知道这位皇帝的话不算多,但他的嘴皮子最为利索,接着又起西夏的事儿来,得兴致勃勃:“耶律延理虽狠厉,倒也没有杀亲生父亲。要狠毒,还属李凉承,李明纯便是他亲手杀的。他的所有哥哥弟弟都命丧他手,提起李凉承,臣倒是有些好奇。据闻原先的三皇子是假的,李明纯被圈在宫中良久,是真正的三皇子回到宫中,亲手杀了他……”

    赵琮手握茶盏,只差捏碎它。

    了许久,张廷初才察觉到不对劲,他一瞄座上官家的神情,心中一个“咯噔”,索性起身告退。

    赵琮露出笑意,轻声道:“廷初明日再来,朕喜欢听你话。”

    张廷初乐呵呵地应了,退出崇政殿。

    他一走,赵琮便将茶盏给摔了。

    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赵琮自也知道。

    临走前,明明警告过,他却还是回去继了位。

    赵琮恨。

    似是知道他恨,李凉承这五年多来都在躲着他。他还当要躲一辈子,不过五年多而已,如今知道与宋无法和解,便去求辽国。

    赵琮越发恨。

    既要继位,为何不能有些出息,偏偏要去求辽国,还要娶辽国公主?!

    当年放他走,不是为了让他去与自己作对,更不是叫他娶什么公主。

    他教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叫他去求人的!

    宁愿去求辽国,也不派使官来一趟开封!

    这一回,西夏又没人来。

    即便赵琮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当真没心的人,也不愿看他求人。

    都放他走了,给了他银两,如他自己所愿,去浪迹天涯,找处春暖花开的地方好生过日子,不好吗?!

    赵琮越想越恨,他到底知不知,他有多不想杀他。

    可是他总是逼着自己去杀他。

    赵琮想了很久,才叫福禄进来。

    福禄轻声进来,他问:“耶律钦到了没?”

    “陛下,据鸿胪寺陈大人所,今日能到。只是,谢大人去城外迎接了。”

    谢文睿这些年一直在外仗,顾辞没了音信,他格外焦急,却也无暇顾及,赵琮觉着对不住他。只是他也没法子,实在联络不上,辽与宋的边境有重兵把守,那几年他们分不出兵力再与辽国起冲突。

    福禄再道:“不过谢大人是独自去的。”

    赵琮点头,他知道谢文睿有分寸,这般便是代表自己去迎接。

    当初他派人往辽国传书,特地提到耶律钦与顾辞两人,辽国也终于有了回话,确定他们俩会来京参加瑞庆节。

    六年已过,毫无音信,耶律钦是否还愿听他所用,赵琮并不能确定,但他愿意一试。

    “今日天色已晚,宣他们明日进宫吧。”

    “是。”

    “退下吧。”

    “陛下,可要扫……”福禄心翼翼。

    赵琮这才想起还有满地的碎片,他点头:“叫人进来清理。再叫邵宜进宫。”

    邵宜来后,赵琮他派人盯紧京中各个驿馆,再一通吩咐,他才放下心来。

    西夏虽未有使官派来,也未有回信,他却还是不死心。其实他特别想问一声,是否真没来,却又怕问。福禄、邵宜等人都是知情的,自是不敢提。他也就顺水推舟不再问。

    当晚他歇得很早。

    明日那么多的使官进宫,届时又得好一番应对,估计人人都得问西夏的事儿。于他而言,是一件较为吃力的事儿。

    他得休息好才成。

    但他还是一夜未睡,他从枕头下摸出来一只荷包,捏在手中捏了一整夜。

    时起身,他的脸色便不太好,染陶用温热的帕子给他敷面,又煮了补气血的甜汤给他喝。即便如此,脸色也就是稍缓。

    赵仲麒站在凳子上,伸手摸他的脸,皱着鼻子道:“摸摸,舅舅就不难过了哦。”

    赵琮心中熨帖,捏捏她的鼻子,轻声道:“今日宫中人多,你就在福宁殿玩,好不好?”

    “容容不能见他们吗?”

    “我们容容长得这么漂亮,舅舅舍不得给他们看呀,怕被他们抢走。”

    赵仲麒高兴地直笑,贴在赵琮怀里软软道:“容容不被人抢走!”

    赵琮朝染陶示意,染陶将东西递给他,他给她看:“你瞧。”

    “彩球!”赵仲麒立刻抱在怀里。

    “可喜欢?”

    “喜欢!比江檩的还要好看!”

    “就在福宁殿玩彩球,好不好?舅舅过几日叫江檩进宫来陪你玩儿。”

    “好!”

    赵琮笑着放下她,换好衣裳,戴上帽子,出门上朝。

    瑞庆节期间,从来是没什么大事的,便是有大事,也有人早早便解决了,不敢惹陛下不高兴。赵琮上完朝,在崇政殿议了会儿事,便准备接见各位使官。并不是每位使官都能得见陛下,前殿安排了地方供他们休息,有官员招待。有些使官也带了女眷进来,还有礼要送,赵琮也安排了钱月默做接待。

    赵琮先是见了高丽与大理的使官,是与几位宰相一同见的。

    高丽今年还没与女真起冲突,赵琮很是夸了一番,又送出去不少好东西。乐得高丽使官不停奉承他,大理非要与大宋建立朝贡关系,为的不过也是好东西。未来几年,赵琮的中心放在西北,实在不想西南再起乱,拿好东西换点太平。之所以两位一同见,也是为了借高丽敲大理。

    大理的使官十分懂,表的忠心比高丽还多。高丽使官一看,觉着自己的风头被抢了,反过来继续夸,表更多的忠心。赵琮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都拿他当冤大头。但这个冤大头还必须得当,只得又多送出两成的好东西,这才将他们发走。

    待到耶律钦求见时,赵琮才遣退众人,独自召见。因要商谈一些密事,他是在书房中见的。

    耶律钦很快便走了进来,赵琮这么一看便知道,到底是不同于从前。

    从前,耶律钦还知道入乡随俗地作大宋装扮,如今倒是一身左衽袍,头上也没裹布巾。只是规矩还记得,一进来,他便跪下行大礼。

    赵琮叫起,指了指高椅,示意他坐。

    耶律钦坐下,面上倒是有几分激动。

    赵琮仔细看了他几眼,长叹出声:“多年不见,刘使老了许多。”

    耶律钦心中哭,能不老吗?成天活得胆颤心惊,生怕下一刻便要被他们陛下给杀了。但这些话却不能出口,他恭维道:“陛下倒是一如从前,芝兰玉树,仿若仙人。”

    赵琮扯了扯嘴角,又问:“不知顾辞可随你同来?朕对他印象深刻。”

    “来了来了,只是还在驿馆休息呢。”耶律钦边,心中边哭,是被他们陛下给圈着休息!他们陛下非顾辞是大宋遣往上京城的细作。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话,赵琮叫外头送些点心、茶水进来。

    福禄应了声,回头便要去取,却忽然见殿门处走进来一人。

    他一愣,低头再抬头,再低头,再抬头,还揉了许多下自己的眼睛。

    眼前走来一人,熟悉,却又陌生。

    他头发束髻,戴着顶金冠,冠上并无宝石镶嵌。身着黑色绣满暗金平纹的左衽圆领长袍,腰间垂挂两条暗红腰带,身侧还挂了把古朴弯刀。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装饰。

    他生得十分高大,缓步走到福禄面前,平添压力。

    他身后两人行礼道:“方才在前殿耽搁了些许时候,我们陛下想亲见大宋皇帝。”

    福禄的手有些哆嗦,人称“福大官”见惯各式大场面的他忽然一句话也不出来。

    叙了一番旧,赵琮是听出来了,耶律钦极力掩饰,但还是难免泄露出过得不好的意思。

    赵琮便道:“朕也不与刘使马虎眼,朕与你是有几分交情的,这几年的事儿也不全怪你,毕竟也不是你做主。朕只是有些话想问你。”

    “是是是,陛下您。”

    “你们的新帝,耶律延理,此人如何?”

    耶律钦沉默,他想痛哭,此人如何?若是宋帝知道他们皇帝到底是谁,他可还能活着出大宋皇宫?他们俩起来,怕是都要拿他出气?他就不明白了,他们陛下是有多自信,非要亲自来。这是嫌骗人家宋帝不痛快,还要当面来刺激一番?

    赵琮见他不言不语,便知他是犹豫,再次道:“你不必担忧,你未曾向朕做过任何承诺,朕只是与你叙旧。”

    “没错,没错。”

    “那,耶律延理——”

    书房外传来一道声音:“陛下若是好奇,不妨亲自瞧瞧。”

    赵琮坐在书桌后,原本面向左侧,与耶律钦话。

    房门在右侧,声音由右侧传来。

    他本该闻声而向右才是,但他的脖颈竟然转不过去。

    耶律钦赶紧从高椅上起身,跪到地上,恭敬道:“陛下。”

    “退下。”

    “是。”耶律爬起来,担忧看一眼依然僵硬的赵琮,老老实实地先溜了。

    赵琮没动静,来人直接走到方才耶律钦坐过的地方,站在赵琮的视线内。

    赵琮不想看到,也看到了。

    赵琮平静地看他。

    他也平静地看赵琮。

    更高了,面上的轮廓更为尖锐,真正长大、长开之后才知道,他的确不完全是汉人的长相。

    到底是他当年傻。

    赵琮想罢,暗地里又摇头,岂止是当年,如今一样傻。

    亏他以为西夏真假三皇子的事儿是真的,反倒忽略了辽国这位新帝,排行也是三,也是忽然从外而归。

    他这辈子的傻,怕是全都交代在了同一人的身上。

    赵琮的双手还摆在书桌上,手边还放有从前他从海边寄来的石头与那块玉。很多次,赵琮想叫人给收起来,却不忍心。赵琮总觉得,这已经是唯一证明那人的确曾来过的印记,留着,也没什么大碍。

    他先开口:“陛下想见我?”

    赵琮心中忽然便是一抽,似有血气上涌,他暗暗压下去,用尽生平所有演技,平淡道:“朕想见的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理,你是吗?”

    他点头:“我是耶律延理。”

    赵琮翘起嘴角笑了笑,随后便大方道:“不知辽帝亲来,唐突了。不如辽帝先回都庭驿休息?明日朕在宫中摆宴,邀请您来。”

    大宋与辽国本就是兄弟国,是平等的,互相得用敬语。

    他道:“怕是太过麻烦。”

    赵琮笑得完美:“立国百年,您是首位来东京的辽帝,理当如此。”

    罢,赵琮便朝外喊“福禄”。

    福禄进来,跪在地上,心道:“陛下。”

    “你亲自送辽帝出宫,明日再按时亲自接他进宫赴宴。”

    他道:“不必,我熟得很。”

    赵琮的喉咙处顿时涌起一股血腥味。

    他的双手依然平展,面上也依然带有礼貌笑容:“不客气。”但他知道自己再难撑,先起身,“既如此,朕不再作陪。”他客气地点点头,收回双手便要起身。腿差点一软。他伸手借着宽袖的遮掩,死死扶住桌子,不动声色。

    但他这么一动作,宽袖扫到了桌上的玉与石,它们轻微移动。

    赵琮已在意不得,他又叮嘱道:“福禄,伺候好辽帝。”

    “是。”

    赵琮再没看一眼,回身就走,他为了撑住,用劲过大,袖口扫到玉与石,它们一起落到地上。清脆声后,不知碎了多少。

    赵琮脑中空白,却还记得回头笑道:“什么东西碎了呀,找人进来清理吧。”他再看对方一眼,“您自便。”

    他大步走出书房,往崇政殿右殿走去。

    染陶得人通知,匆匆赶来,一来便瞧见不对劲的他们陛下。

    她吓得立刻上前,扶住赵琮,赵琮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轻声道:“染陶。”

    “陛下。”

    “稍后,别出声,也别叫御医,朕没事儿。”

    “陛下?”

    “你可知道?答应朕。”

    去叫她的人,得的是福禄的授意,的不清不楚,染陶还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抓着她手腕的,陛下的手抖得厉害,他们陛下话,甚至都连不成句子,要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她点头,应下:“陛下!婢子知道的!”

    “好,走,再快些。”

    主仆二人迅速穿过游廊,走到右殿门口,赵琮终于松下强撑着的那口气,立即吐出满口鲜血。

    “陛下!”染陶声惊呼。

    “记得——”赵琮想记得他的话,但他来不及开口,甚至来不及扶住门框,人便软软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