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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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大夫有了年纪, 如今已不在宫中轮值, 但陛下身子不好,大多时候依然是他来瞧。钱月默到的时候, 白大夫已赶到宫中, 正心为陛下摸脉。

    见她进来, 染陶赶紧迎上:“娘子,您来了。”

    “怎么了这是, 好端端的。”

    “娘子先去看眼陛下吧。”

    钱月默点头, 走到床畔,问了白大夫几句。白大夫的性子愈发平和, 丝毫不慌乱, 宁和道:“娘子莫要担心, 陛下急火攻心,正巧昨夜也歇得不好,稍后自能醒来。”

    “若是又如当年,陛下不愿醒来该如何是好?”钱月默怎能不担忧。

    “这一回昏迷的缘由不同, 娘子放心。”从前白大夫也是个急性子, 如今倒是会劝人。

    钱月默看他摸脉, 查看陛下的身子,又到一边写方子,再亲自带人去御药局取药熬药。钱月默陪在床边坐了会儿,才到榻上坐下,叹口气:“罢,到底为何。”

    染陶看一眼福禄:“婢子也尚未来得及知道。”

    福禄跪在地上, 斟酌了会儿,道:“今日,辽帝来见陛下。”

    “辽帝?”钱月默惊讶问,染陶也是没有想到,钱月默又道,“立国以来,倒是头一回。只是来前,怎未听到风声?可是他对陛下不敬?这辽国也真是!”钱月默虽已听飘书了那么一番话,但怎么也没法将此人与当年的赵世碂连上关系。

    福禄嗫嚅,抬头看去,钱月默坐着,皱眉看他。染陶站在她身边,也皱眉看他。

    他长叹一口气:“辽国皇帝耶律延理,是十一郎君。”

    “……”

    钱月默算是知道陛下为何吐血昏迷,她都被这消息震得半天喘不过来气,更何况陛下是当面见到。

    “娘子!”福禄见她脸色发白,差点也要厥过去的模样,赶紧叫她。

    染陶也回过神,立即去抚钱月默的心口,着急地问福禄:“你再得仔细些呀!”

    “陛下正在里头见辽国使官耶律钦,他就那么走了进来。是先头在前殿,娘子也知道,前殿陪同的都是新进末品京官儿,从前从未见过十一郎君的。更何况,他如今也变了——”

    “变得如何!”染陶抓紧问。

    “的也不知如何,比从前还要高大,乍一眼能看得出从前的模样,仔细一瞧,却是完全不同。他穿着身辽帝常服,身后跟了俩随从,腰上还别了刀呢。他对宫中多熟悉?的猜测进宫的时候,他混在辽国队列中,也没人瞧得出来。谁能想到,辽国皇帝会穿着身常服出现在咱们宫里啊?宫中,他应是避开人多的宫道到的崇政殿,的当时吓得不轻,他掠过的便进去了。等的回过神,就——”

    “你啊!”染陶想拧他的耳朵,不过又叹,若是她怕也回不了神。

    钱月默也凉了半边身子,看来飘书得没错。

    “他与陛下了些什么?”

    “的进去时,陛下对他挺客气,还笑了呢。的心中还一喜,当咱们陛下不甚在意,哪料——”

    在场三人都是知情者,钱月默与染陶又都是女子,心思细腻,听到这话都不约而同悲哀想到,那么喜爱的人,怎会不在意?

    “只是,他怎的又成了辽国皇帝!”钱月默都不由轻锤矮榻。

    福禄耷拉着脑袋:“的也不知,陛下都不知道,他如今叫耶律延理。”完,他又道,“娘子,辽国与咱们大宋向来不和,将来可要仗?”

    钱月默蹙眉,赵世碂既这般做,还敢来,显然就是不怕了。

    “的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想头!”福禄想到他就咬牙切齿。

    钱月默叹气,又问:“后来呢,你与他了些什么?”

    “没了,陛下走后,他捡走了陛下掉在地上的碎玉,的要讨回来,他不给——对了,陛下明日要在宫中摆宴,还叫的去都庭驿请他过来呢。”

    “陛下这般,还如何摆宴?”

    “摆什么宴?”外头传进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

    他们三人一惊,纷纷回头,赵宗宁一身红衣走进来。她今日去骑马,自又是儿郎装扮,领口的宝石扣子闪着耀眼光芒。

    她皱眉走进,边走边道:“我听哥哥吐血昏迷,到底为的什么事?谁惹他不痛快?”

    “……”三人一同沉默。

    赵宗宁绕了绕手上的缰绳,轻瞥他们一眼,先进去看赵琮。

    赵琮昏迷,她也看不出朵花来,问了宫女几句话,得知白大夫没有大碍,再度出来。往钱月默身边一坐,随手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放下后,便沉声道:“罢,怎么回事儿。”

    三人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开口。

    赵宗宁点名:“福禄,你成日跟着哥哥,你。”

    “是,这,就是——”

    “快!”

    福禄赶紧将事情来。

    赵宗宁怔愣片刻,冷笑:“我就知道他没死,早过他是一条毒蛇。我还当他是李凉承,尤其西夏又闹了真假三皇子那么一出,原来是串通好的啊!佩服!哈哈!”

    她笑得他们三人身上寒凉。

    “还有脸回来?还有胆子把自己送到哥哥跟前?成,哥哥不杀他,我来杀!”

    “……”

    “哥哥明日如何摆宴?我来摆!福禄这就去吩咐膳房,好好备宴!”

    福禄也气赵世碂,见公主这般,心里也忽然一定,立刻出门安排。

    赵宗宁与钱月默当夜都陪在崇政殿,两人与染陶一道着话,等着陛下醒来。赵宗宁这几年是愈发冷静自制,钱月默与染陶还很慌,倒是她在安慰人。

    内室中还算平和,只余她们的轻声话声,忽然外头就响起奔跑声,还有宫女着急叫“郡主”的声音。

    赵宗宁起身,往外走去,赵仲麒跑得飞快,见到她立刻问:“娘跟舅舅怎不接容容回家。”她的“家”指的是福宁殿。

    赵宗宁耐心道:“娘跟舅舅今日有事,不是已告诉你,你乖乖在雪琉阁睡觉。”

    “哼!骗我!”

    “怎会。”

    赵仲麒仰头与她对视,忽然就从她身边穿进去,往内室跑。

    “郡主……”宫女苦叫。

    “你们在外站着吧。”赵宗宁还算镇定,反正女儿是个胆子大的,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赵仲麒见她最喜欢的舅舅躺在床上不话,也没动静,立刻吓得白了一张脸。她爬到床上,抱着赵琮的肩膀哭。

    赵宗宁无奈道:“你抱着舅舅哭,湿了舅舅的衣裳,舅舅身子更不舒服。”

    她抽噎着松开手,点头道:“容容陪舅舅。”

    “乖。”赵宗宁拍拍她的脑袋,随后自也瞧见了她脖子上的碧玺珠串。赵仲麒觉着漂亮,一直忘了摘。赵宗宁与钱月默想的差不多,以为是哥哥给她的,便也没有多问。

    到了后半夜,人到底撑不住,睡在了赵琮身旁。

    白大夫进来又看过一回,再给陛下喂了药,赵宗宁放下些许的心,到另一处屋子里头也歇片刻。

    明日,还有仗好。

    耶律延理一夜未睡。

    都庭驿的庭院中树木许多,他找了棵榕树跳上去,仰躺在树干上,瞧着圆月发呆。树下,他的随从陪同。穆扶与吉祥都未跟来,一是因辽国境内不太平,契丹人宗族观念淡薄,新帝登基几乎没有传统的继承,大多靠造反。他借着三皇子的名头继位,在位五年,已属不易。

    于宋人而言,杀兄弟似乎该遭天谴,但在辽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能杀了自己的兄弟,别人自也能杀他。穆扶与吉祥留在上京,是为了代他镇住众人。耶律一族,永远不缺蠢蠢欲动之人。尽管他这几年杀了不少,也不能阻止他人的前赴后继。

    二来,赵琮厌恶他们。

    他已够叫赵琮厌恶,怎还能再带那两个人。

    他沉闷不话,虽他平常也这般,但随从今日是见到他在皇宫中是如何喜爱那位郡主的,也见他到底了多少话,还笑了好几回。

    他这么一躺,就躺了几个时辰。

    随从不由便道:“陛下可是喜爱女孩儿?的也觉着今日那位嘉容郡主格外讨喜。”

    另一人附和:“正是,咱们宫中后妃定能生出比那为郡主还要漂亮的公主来。”

    他没出声,再躺了会儿便起身,翻身跳下树,往屋中走去,道:“明日送给宋帝的贺礼,朕再查看一番。”

    “是。”他们俩面面相觑,这也太过看重了吧。如宋人瞧不上辽人,他们辽人也向来是瞧不上宋人。

    原本,这些该由耶律钦今日带进宫才是。再原本,他们陛下今日并未算进宫,是预备明日才进宫见宋帝的。

    谁料耶律钦走了没多久,他忽然就出门,更是突然去见人家皇帝。宫门口都是各国使官的马车,他们递了帖子,一时人太多,外族服饰瞧得人眼花缭乱。太监也未想到他是皇帝,便放了他们进去。他们陛下还十分熟悉北宋皇宫似的,带着他们俩七绕八绕,一个人也不曾瞧见他们,最后就到了崇政殿。

    他们俩跟进去,他们陛下正单膝蹲跪在地上看箱子里头的东西。

    他们这回来开封,可是带了大礼,光是箱子就带来了几十只,全部是金丝楠木所制。他们辽人不似宋人在意这些,哪来这么多空着的好木料箱子,是特地花了大价钱拉回来的木材,命人制成。

    耶律延理手中拿起一只三彩刻花鸳鸯莲纹盘看,他们也瞄了眼,这可是他们陛下亲手画了图纸,叫人烧制的。绿色底,上头的鸳鸯活灵活现,灯光下仿佛即刻就能游出来,这是一整套的,还有杯盏与碗筷。

    不止这些,还有许多物件都是他们陛下亲手所画。

    他们是贴身伺候的,是真不知道为何要这般讨好宋帝。

    可是若要讨好吧,他们陛下与西夏使官商量起如何攻宋国时,倒是一点不受影响。他们是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思。

    耶律延理翻完那几只箱子,又去看其余的箱子,有几只箱子,里头装着的都是各色玉石与宝石。一开箱子,满室流光。

    也并非没见过好东西,他们俩是不明白,为何他们陛下一看就能看上好几个时辰。

    看了玉石,又去看几箱子的字画。

    直看到东方天空泛白,耶律延理才回身对他们道:“叫他们看好顾辞,尤其要提防一个叫作谢文睿的人。任何人来都庭驿,无论作何扮,都不许他出面。谢文睿若实在要见,便叫他先来见朕。”

    “是,陛下。”

    一夜不睡,耶律延理精神倒是十分好。向来不注重仪容的他,还特地道:“叫人来为朕梳头。”

    他虽已是耶律延理,辽国皇帝,却依然如宋人一般束发髻。

    赵琮曾暗地里同他过,辽人发式怪异。他明明是辽人,到底在大宋生活了两辈子,即便已在上京生活六年,许多生活习性依然更改不过来。他从未剃过头,倒是因他这个皇帝带头束发髻,许多官员与平民都跟起风来,也学着蓄发。

    这会儿梳洗完毕,穿上一身与昨日差不多的常服,佩戴好弯刀。福禄便也到了都庭驿,请他去宫中。福禄这几年也修炼得更为老练,此时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走到跟前时,福禄还微笑:“陛下吉。”

    耶律延理想从他脸上看到些许东西,却一丝也看不出来,了声“吉”,坐进马车当中。

    他一进马车,福禄便阴下了脸,高声道:“起驾!”

    马车摇摇晃晃,耶律延理其实心中是有些难言的忐忑。

    他伸手至怀中,掏出封信来。

    显然是多年以前的信,也显然是常看的,纸张已旧得厉害。

    他心翼翼展开信,上头就五个字:朕等你归来。

    当年赵琮写给他的那封信,他到底还是收到了。他们离开皇宫后,先是回了一趟杭州休整,用了一个多月的时日安排好一切,他才带上人去往上京城。也就是在途中,他收到这封迟来的信。

    他久久地看着那五个字,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笑中有苦意,更有坚韧。

    他将信件再度收到怀中,坚定望向前方。